天堂與煉獄之間:一個殘疾青年的文學人生

天堂與煉獄之間:一個殘疾青年的文學人生

這就是我從心底發出的祭文了,為了一位名叫董業冰的殘疾青年奇異而又沉痛的文學人生,為了他那徘徊在天堂與煉獄之間、希望而又絕望的生命。作為朋友,在他生前沒能給他以實在的幫助,卻要在他死後羅唆這些沒用的文字,這既是緣自一種苦苦的追念,也權作一次稍稍減輕心靈重負的懺悔之旅吧。

上篇

在這個世界上,僅有一個姑娘理解他的文學夢

今年的9月下旬去北京採訪,我就打算著回來時一定要在濟南停留,與11年沒能見面的朋友董業冰好好聚聚。正是月亮朝著中秋圓的時候,與他見面的想法也就更見迫切,就多次打他的電話,可是明明是通的,就是沒有人接。23日晚上10點多,我從鳥巢看完比賽出來,趁著一天一地的月光,再撥他的電話。通了,終於聽到了“喂”,是個聲音有些嘶啞的孩子在接電話。我的心一下子就熱了,趕快報了姓名,說讓你爸爸接電話!停頓了一會,正在我以為董業冰的聲音就要響起的時候,響起的卻還是那個孩子的聲音:“伯伯,爸爸走了,爸爸走時說起過你。”我問:“爸爸到哪裡去了?”又是一會停頓,那個嘶啞的聲音似乎稀薄了許多似地說:“爸爸不在了,是去年走的。”

我一下子就掉淚了,攥著的手機如同攥著他的手,就覺得能夠拽回他來。拽回來,告訴他,你還是個剛到40歲的青年,你那樣地熱愛著生活,你又有那麼多的夢想,你況且還有正在上初中需要你父愛的兒子和跟隨你吃苦受罪卻對你痴情相依的年輕的妻子啊。雖然那個在古代曾經逼走過孔子、在當代又逼走過一所師範大學和一所醫學院的地方不能容你,可你卻攜妻將子在濟南擺地攤、販青菜、修皮鞋、用殘疾人的機動三輪在火車站拉客等,堅強地生存著並延續著你的文學夢。你不是說要寫好多好多有情有意的詩歌給這個寂寞的世界以歡笑、要寫幾部悲歡離合的長篇給這個冷漠的人間以溫暖的嗎?我仰望蒼天,無語的蒼天正流佈著偽善的溫柔。人死如燈滅,到底是拽不回來的呀,可是與他交往的往事卻就一件件復活開來。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的第一次握手,是1996年深秋的一個雨天,他到報社送他剛剛創作的詩稿(山東濟寧日報,我那時正做文藝副刊的編輯)。送他下樓,怕他不方便,想扶他一把,但他拒絕,拄著雙柺鏗鏘地一階一階地下著樓梯。他見不能阻止我送他,一出大門便靠著停在門口的手搖三輪車,騰出右手來急急地道別。握別的手瘦大有力,雖然沾有著雨水卻沒有絲毫滑膩的感覺,直如扳手旋住螺帽一樣地扣緊著你的手,透著真誠與信任,當然也有期待。

詩歌寫得雖然短小卻有新意,確定要發,卻又沒能很快編髮。編輯的心有時會在長期閱讀雜亂來稿的時間裡生出膙子來的,於是也就淡忘了這個叫董業冰的殘疾青年。有一次下午下班的時間吧,天已經很冷也幾乎就要黑了,我在報社門口碰到了他。寒暄,握別,還是那樣扳手旋住螺帽一樣地扣緊著你的手。傳達員問我他是我什麼人,說已經好幾次在門口等了。歉疚忽地就懸在了胸口,我知道這是個特別自尊要強的人,他不好催問詩歌的結果,卻又那樣熱切地盼望著結果。

很快地就發表了他的一首詩歌,他說這是他一生裡第一次發表作品。又接連發表了兩次,我並且知道了他寫作以外的許多事情。

因為小兒麻痺症,更加上出生在缺醫少藥的微山湖區一個特別貧寒的漁民家庭,致使雙腿從小就徹底失去了走的功能。他說“從我記事起就是一個在地上用膝蓋和雙手爬著走路的殘兒”。

不知為什麼,這個用膝蓋和雙手爬著走路的殘兒,卻對文字有著一種近乎迷醉的嚮往。小小的董業冰,甚至覺得他們家周圍的湖水,都是一個字一個字織成的(我們習慣於將中國山東四湖相聯的南四湖叫成微山湖,其實微山湖只是其中之一,另外三個湖分別是獨山湖、昭陽湖和南陽湖,董業冰就出生與生長在被南陽湖四面環繞的南陽鎮上)。6歲那年,他再也無法忍住鎮小學招收新生的誘惑,就一個人用膝蓋和雙手爬到離家二里多的學校,眼巴巴地仰望著老師與校長,懇求報名上學,並保證能夠天天按時到校。校長與老師對望了一下,再看看他滿手滿膝的泥土,遲疑再三,還是讓一個高年級的學生把他揹回了家。他說他從此就徹底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再也沒能走進過學校的大門,他說他從此就走上了一條漫長而又艱辛的自學之路,他還說那天那個高年級學生溼透了的背,不是因為汗水而是因為他痛哭不止流下的淚水。

這個小小的殘兒,不能上學卻把天地萬物都當成學校了。他不放過看到的每一個字,直到把它們刻在腦子裡剜也剜不走。他不放過每一個識字的大人,向他們問詢只會說卻寫不出的文字。鄰居家上學的小夥伴們背書,那是他最為幸福的時刻,他就會跟著他們默默地記、默默地背。常常是小夥伴們還沒有能夠背誦,他卻已經熟記在心了。沒有本子沒有鉛筆,湖水土地就是他的紙、草莖樹枝就是他的筆了。直到可以查字典詞典、可以讀懂厚厚的書籍,其間所經歷的苦與樂、酸與甜,膝蓋與雙手所爬過的路途以及一路留下的血跡和血跡中的屈辱與痛苦,就是他自己也無法完整地道出。

這個曾經因為爬行而將自己侷限在一個狹窄天地間的人,卻在一本本的書中感到了一個無限遼闊的世界。人的心是可以盛下江河湖海的,而他正有一個顆滿蓄著感動與熱愛的心,人的精神是可以逾越一切障礙與束縛從而穿越古今與中外的,而他正有一個健康而又富有著幻想的頭腦。他夢想著可以用手中的筆讓自己卑微的生命在沒有畛域的時空裡飛翔,像鳥兒那樣自由而又美麗地飛翔。

只是他哪能料到,用膝蓋與雙手爬行的路,更加地充滿著溝壑與荊棘。

他是燃燒著青春的火焰來到濟寧市創業的。家門口的南陽湖就連著大運河,坐船北上幾十裡的水路就可以到達明清時代的運河之都濟寧了。沒人能夠想到這個湖區來的殘疾青年,能夠自己操辦起一個以殘疾人為主的編織袋廠。雖然小小的規模,卻獲得了成功。這個有情有義的青年,就想到了自己還在窮困之中的家鄉。他就將七困八難積攢起的一點錢,投入到家鄉承包起了罐頭廠。他原本想等辦廠成功了,攢下更多一些的錢就辦個象樣的湖區小學,再在鎮上建個文學創作基地,自己就可以安下心來全力地實現自己的文學夢了。但是他怎能料想商海會這樣險惡無緒、面對錢財人性會如此的貪婪與狡詐。

這是讓他刻骨銘心的1997年。

一敗塗地。血本無還。身無分文的男子漢,還要面對執意要分手的妻子和只有幾個月大名叫龍飛的兒子。

從小就不向命運低頭的董業冰,沒入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何曾懼怕過失敗?只是他窺見到的人性的醜陋與人情的酷薄,讓他心寒胸堵,讓他覺得活著了無生趣。不知是要永遠地沒入在黑暗裡,還是嘗試著走出黑暗,董業冰從濟寧來到泰安,他要駕著雙柺,獨自向著常人都要畏懼的泰山爬登。它是那樣巨大高巍,似乎能壓扁人的身軀。他不去看它的巨大高巍,只管駕著雙柺一磴一磴向上而去,甚至也不顧身旁眾多而又異樣的眼神。再巨大高巍,總有巔頂,爬上一磴就會離巔頂近上一步。終於,十八盤近了又過了;終於,南天門近了又過了,要去的捨身崖就在目及之處。董業冰駐足凝神,良久良久,卻駕起雙柺,掉頭而回。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經在一敗塗地的時候舍過身了,他要重新來過,更勤更力地謀生,他要不顧一切地去追求自己神聖的星空,儘快地用他心愛的文字,砌起一條向上的路來。

有生以來的酸甜苦辣真的就是一筆豐實的財富了,它儘管只是人類長河之中的一滴水,可是如果將這一滴水活躍在這條長河之中,這短暫的人生就能夠長久了。世間的歡樂,世間的痛苦,人性的美好與猙獰,人心的善良與險惡,都在自己的胸中演成著無數幕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戲,怎能忍心讓它們自生自滅、來有形卻又去無蹤呢?人生的痛苦與心靈的哀傷,可以透過瞎子阿炳的如泣如訴的二胡,在世代人類的心上引發深長的共鳴,而這一切如果也能夠透過自己的筆在人們的心上引發深長的共鳴,那將是一種多麼幸福多麼快樂的人生啊。他常常會在深夜裡獨自仰望夐遠華麗的星空,那就是他夢想與追求的地方了,雖然夐遠華麗卻又樸素近切。在那裡,一切的痛苦與哀傷都結晶為幸福與歡樂,一切的猙獰虛偽,都陶冶成充盈著真與善的大美。他甚至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就是一顆金子樣的星星,閃亮在這夐遠華麗卻又樸素近切的星空裡。

身體極度疲憊,卻喚醒了從未有過的心勁。

還有,當面前的門一下子堵死的時候,正有一扇透著人的美好的窗戶向他打開了。從泰山下來回到濟寧那個又小又亂的窩時,有個叫周銀玲的姑娘正在家中等著他。等來他,字字清晰地給他說:“如果你不嫌棄,我這一輩子就跟著你!”

就是這個叫周銀玲的姑娘,曾經一再地勸說董業冰的妻子,勸她別鑽牛角尖,看在孩子小和業冰難的份上,好好地過日子吧。可是人家只說了一句話,就把和好的路堵死了,她說:“我不可能跟一個瘸子過一輩子。”一句話也把業冰傷透了,那就離吧,女的撥拉撥拉身上的醭土丟下不滿一週歲的龍飛就走了,一個家也就這樣散了。

周銀玲當然是對董業冰的遭遇與現狀有著深切的同情。可是光有同情,一個黃花閨女是不會以身相許的。是一個沉甸甸的愛字,給了她勇氣與力量。她本來不認識他,只是聽工友們說附近有一個會寫詩歌的殘疾人。她是好奇,就跟著工友們來看他,來看他,還口無遮攔地說了句讓業冰難堪的話:“不就是個鬍子拉茬的小老頭。”業冰反問她:“你說我多大了?”她這才害羞地將問題擲回去:“多大了?”當她知道這個“小老頭”才30歲時,可就銀鈴般地笑開了。其實,她一見他就喜歡上了他,他端正的臉盤透著一種正氣,他好看的眼睛流動著溫柔與熱情和男人的一種堅毅與擔當,當然還有從他那些詩歌裡,看到的一顆人間難得的心腸。這個有著一顆慧心的姑娘,更是透過這個落魄與殘疾的身體,看到了一片她從來也沒有見過的精神的天地。在這片天地裡,她看到了讓人驚喜不已的人間的美景,這美景已經超出了物質的控制,呈現著越是寒冷越是散發著溫暖的力量與堅定、包容與透析。於是,她在貧窮之中看到了一般人所沒有的富有,甚至忽略了殘疾看見了一種博深、一種偉岸,還有能夠照耀與體貼女性的明麗與婉曲。她以那種有著慧心的女人所特有的本能,洞悉並直達這個男子內心的最深處。愛,也就像六月間的麥子,一下子就金黃起來,。

她就常來給業冰做飯,洗衣,看孩子。終於有一天,聰明的周銀玲拿來家人要給她介紹的物件的照片,讓業冰幫助拿拿主意。業冰只用眼睛一掃,便草草地說:“行行行。”其實,他那立時湧上了烏雲的臉和馬上發灰髮蔫的眼睛,已經在表達著一千個不同意。她知道,愛是在兩個人心裡開始紮根了。

讓愛在心裡埋著,也不能不顧現實。對於周銀玲“我這一輩子就跟著你”的誓言,這個胸中常積著人間冰塊的男子,這個剛剛被失敗打入絕境的男子,一下子就讓暖流撞得不知所措。但是,現實是無法迴避的,理智的董業冰還是堅決地說:“不可能!”“沒有不可能的事!你不要覺得你現在窮,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你與孩子餓著!你覺得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走寫作的路,那就讓我操持這個家吧!”——周銀玲立即迴應。但是董業冰還是生生地把銀玲攆走了,他的身體,他的窮,還有相差八九歲的年齡,更不要說銀玲全家的一致反對和社會的傳統觀念與輿論壓力,都讓他清楚這是一段無法結果的愛情。

被攆回家的周銀玲,更是日夜地放心不下她所喜歡的人和他的孩子。周銀玲有一個很大的家族,她又是這個家族的長女,她的行動也格外地被全家族所關注。她知道媽媽的心眼最軟也最疼她這個閨女,那就先從媽媽“開啟缺口”吧。她向媽媽掏出了心:“我從心裡就喜歡這個人。人正又有能力有志氣,他在前邊幹,得有個後盾,我覺得我就是那個人”,“他是窮得叮噹響,可我們兩雙手,只要幹就能吃上飯。”媽媽被說動了,就與爸爸一起去瞧這個叫董業冰的人,想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他迷住了自己的女兒。不看還有個盼頭,一看卻讓家人鐵了心的反對這門婚事。弟弟、妹妹,包括大家族的其他長輩平輩,輪番地去相看,到頭來沒有一個人不表示堅決的反對。身無分文不說(實際上還欠著帳),身體還是個殘疾,又帶著個不滿週歲的孩子,為什麼一朵鮮花非要往牛糞上插?為什麼那麼多的陽關大道可走卻非要往絕路上撞?

表面上已經向父母與家族妥協的銀玲,在心裡卻做出了她這一生最為重大的決定:跟定這個人,廝守一輩子。

愛情上的事,阻力反倒能夠促進能夠促成。1997年7月26日傍晚,她帶著以企業集資的名義從媽媽那裡“借”來的1600元錢(這將是他們這個新家全部的財產),扔下絲毯廠的那份工作,將雙柺遞到董業冰手裡,再抱起龍飛,就坐上了去濟南的最後一班公共汽車。這是他們開始離家流浪的日子,也是他們正式結婚的日子,證婚人就是懷中的那個不足一歲的龍飛了。

久了沒有董業冰的資訊,不見他再送稿件來,也就想,青年人一時的業餘愛好罷了,熱度一過也就不去動筆了。當知道董業冰被欺騙被欺侮被掠奪從而在創業的路上一敗塗地的時候,我曾經在1997年2月23日給董業冰去過一封信,信上說:“欽佩你是生活的強者,要保持一個正直人的氣質與心性,這不僅是能夠和一切人平等的資本,而且是一種高尚於許多人的一種高貴。”但是沒有收到回覆,久了也就淡了。只是偶爾還會想起那雙瘦大有力的手,想起他那以瘦大有力的字型寫成的詩歌,似乎也還有薄薄的牽掛隱隱地在心頭飄上一下兩下。我就去找他,卻早已是人去房空。鄰居告訴我,跟著一個女的跑了,討飯去了,女方家裡的人來找過好多遍了。我悵然良久,只是默祝他們的平安了。

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想起這個曾經有過一段交往的殘疾青年。記得是1997年的年底吧,我突然接到了一封厚厚的從濟南寄來的信,一看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跡,就知道是董業冰來的。他詳細地說著他在濟南的流浪生活,說著讓他感佩不已的妻子,當然,最多的還是談著他的文學夢。信中就有著這樣一段讓我難以忘懷的話:“我熱愛文學並一直沒有停止過走上文學之路的夢!只是現實使我不能專一的去搞文學,因為生存是最重要的。但無論怎樣,我都得把我的經歷寫出來,給善良的人們一個欣慰,給弱小的人們一個活著的支柱!”

中篇

跪著爬著,也要仰望星空

我急急地買了去濟南的火車票。

這就是董業冰租住的家,偏居在濟南郊區一個叫劉莊村的三間窄小的民房裡(月租費70元),而且這還是他們夫妻兩個奮鬥了整整10年才能租得起的自己的家啊。只有一個低亮度的燈泡,在裸著的屋樑上發著淡淡的薄光,而屋外中秋朗郎的月明,越發讓屋內的燈光顯得闇弱。13歲的龍飛咳嗽著開啟南窗下小書桌上小小的檯燈準備學習,剛從超市加完夜班的媽媽周銀玲捅開蜂窩煤爐燒著開水,只是缺少了董業冰,他已經走得老遠老遠。他愛吹的笛子還在牆上斜著,他愛看的書籍,也在靠東牆的簡易的書櫃裡靜靜地等候著——《紅樓夢》、《西遊記》、《牡丹亭》、《魯迅雜文選》、《臺灣詩選》、《神曲》、《普希金詩選》、《羅馬女人》……,可是他卻不在了,去了一個沒有回程也無法探望的地方。

哭過,早已長久地哭過的周銀玲,已能平靜卻又依然欣賞地談起自己的丈夫和與丈夫共同度過的漫長而又短暫的日子。

她開啟一個小箱子的鎖,從箱子裡捧出一個大的塑膠袋,鄭重地放在我的面前,帶著惋惜的口味說:“這就是他一輩子留下的文字。”我輕輕地開啟,是13本大小不一、全是老式塑膠皮本子的日記和一本手工自制、包括著一首長詩、四十多首短詩和十幾篇散文的作品集。這本作品集,是用刀子將厚的微白帶黃的大紙裁成16開,再用黑線縫緝而成的。“他一直打算要寫兩部長篇的,也已經有了詳細的計劃,可日子艱窘得哪有工夫,老天又讓他走得這樣早,也怪我沒本事,沒能把他的病治好,沒能給他騰出哪怕半個月的寫作的時間”,本已平靜的周銀玲,又讓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了。到底是忍不住,還是讓大顆的淚珠滴落。她用手背擦了把眼睛,望著這些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還是不甘地說:“他病了,不讓他再出去擺地攤、再去火車站拉客,就是不聽話。我一次次地勸他‘我在外面掙多掙少你都想開,咱一家三口斷不了頓(斷炊)。可你要是累出個好歹來,那日子可咋過?’他見我傷心了,就安慰我說‘放心吧,我能活80歲’,可他說話不算話,40剛出頭就仍下俺娘倆走了。”

她是在把這10年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日子,當成珍珠寶貝,用心串起著呀。

沒有錢賃房,沒有錢吃飯。一個沉陷於社會最底層的殘疾人與他的妻兒,又失去了家人的理解與援手,他們幾乎是從到達濟南的第一天起,就開始為了生存下去而拼盡全力地掙扎。剛開始落腳在一個幹印刷的朋友的倉庫裡,晚上就睡在紙摞上。真是整夜整夜的不敢閤眼,怕兒子龍飛尿溼了朋友的紙張,那可是無法賠得起的。

好歹賃了一間西屋安頓下來。龍飛正小,銀玲只好在家看護孩子,搖著三輪車的董業冰,便將養家餬口的擔子扛在自己的肩上。跪著,爬著,天不明就要佔好位置,將地攤擺好,賣鞋墊、童裝、針頭線腦,春天時就賣上陣子風箏,春節期間又會改賣春聯、汽球(是大的氣球,進價一元、一元二三毛,可以賣到五、六元錢——作者注),在有重要演出的時候又會在演出場外賣望遠鏡等,不管熱天冷天,也不管下雨落雪,天轟黑許久了也不捨得回家。他恨不能一天24個小時都在外面掙錢,渴了不敢多喝水,一個殘疾人連方便一下都要作好多的難。餓了還不捨得吃,省下幾個錢,就可以為家中嗷嗷待哺的兒子買上袋牛奶。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初一,哪一天不都在外面叫賣?

將他的13本日記和1本作品集重新包好,帶回到曾經將他逼得流落他鄉的濟寧。詩是真正的詩,全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真誠的歌唱。尤其是300多行的長詩《三爺爺的故事——僅以此奉獻給為祖國和民族的解放而犧牲的先輩們》,更是有著歷史與生活的豐富與深刻,帶有著某些經典的味道。而以《秦姐》為代表的十幾篇散文,則散發著人性的美好與樸素,在走著散文的正途。特別是他的日記,從一個殘疾青年生命的最深處,展示著一種早已被人們淡漠的苦難與沉痛(物質的與精神的、肉體的與靈魂的、自身的與環境的),從而讓我們看到一個民族真實風貌的另一個側面,也為當代歷史留下一個佐證。

丟開一切雜務與雜念,我牢牢地坐在微機前,一行又一行地敲打他的作品與日記,也讓深深的歉疚與長長的懺悔重重地撞擊我幾近麻木的胸膛。一個有寫作的權力、又能寫出優秀作品、也以寫作為幸福的人,卻讓殘忍的命運與嚴酷的生活將其權力、追求與幸福剝奪殆盡。

翻開他的已經有些黏軟的日記本,我看到的是一種怎樣的生存狀態啊。

“兒子龍飛感冒,妻子打工也沒發錢,我又不能出攤,所剩300元錢,一連交了3個月的房費和水電費就用去了200多元,給孩子買藥又花去20多元,已是所剩無幾,必須要抓緊掙錢了。”——2000年1月28日

“今天已是臘月二十四了,還有五天就要過年了,可現在什麼還沒有買,就是過年要賣的東西也沒有進,因為現在家中只還有40元錢,既不能進貨也不能買東西,而妻子打工幾天,至今分文未給,真是讓人著急!”——2000年1月30日

“昨天晚上妻子領來10天的打工錢199元,今天趕緊進貨,進了22個大氣球。”——2000年2月4日、臘月二十八

下一年的臘月二十八呢?“上午冒雪去賣年畫,槐苑廣場前不讓擺攤,我就又頂風雪搖到八一立交橋下。可熬到下午兩點多,在寒風呼嘯雪花飄飛裡卻只賣了4元錢,因為肚中沒有飯食冷得渾身發抖。只好又回到槐苑廣場原來擺攤的地方。就在雪中出攤吧,爬坐在雪中直到天黑9點多了還不能回家。年二十八了,不賣點錢怎麼能行?明天就是年唇了,就是仍然下雪也得出去擺攤,不然進的這些年畫就會被壓住。年,對於人家生活好的人來說是年,可對漂泊謀生的我們來說,卻是更加難度的日子。”——2001年1月22日

“昨天年初二出去賣了40元的氣球,掙了30元。今天出去卻只好轉回,雪太厚路太滑。”——2000年2月7日

“自來濟南謀生,我時常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中午不捨得吃飯,可能是因為常常一天天的餓肚子,近來胃疼得厲害。”——2000年2月29日

“今天一早冒雨去弄錢給兒子交學前班學費。腿被滑倒磕破,呼呼流血,鑽心的痛。但最大的疼痛還是心境,痛心自己的無能。因為是外來戶,一年還得多交600多元……今天一次就交了425元,還只是一個學期,就把今年一年的剩餘全花光了。”——2000年8月31日

“到濟南謀生至今已是4個年節了,我卻4個除夕都是晚上9點多了還在馬路上叫賣。”——2001年1月23日,除夕

而上一年的除夕,對他來說則是一個更加悲辛交集的日子。一大早就急急的搖上三輪,好儘早儘快的出攤,誰知車子就壞在了半路上。等妻子拿著工具趕來修好、再趕到西市場去進氣球,人家卻又關門了,只好進高價的賣。可是擔心著擔心著,那個平時專好找他的茬、欺負他、攆得他四處跑的胖子城管員,那個蠻橫得不知姓啥的穿制服的人又來了,接著就是訓斥、推搡,毀壞東西(也許是受他的氣太多了,實在無法一一吞嚥,文雅而又寬厚的董業冰,竟然在日記裡稱“X康XX這個‘王八蛋’”、“沒有人性的XXX,逼得我本來就難做的生意更加難做了”,)。賣了一天的氣球,也就一天在地上跪著爬著用手給氣球打氣。等到在風雪裡搖著三輪車走近妻兒渴盼著的家門時,兩隻胳膊已經火辣痠疼得抬不起來了。誰料到,一摸口袋,卻突然發現攤友李大爺給兒子龍飛的50元壓歲錢竟然不見了!他恨不得搧自己的耳光。他在當天的日記中說:“這50元在平常人也許不算什麼,可是對於我們一家卻是個大數目啊。”他說他是“漾著淚無望地往回尋找”的。不知道這來回十八九里的雪路,他那已經痠痛得抬不起來的雙臂是怎樣堅持下來的。陣陣的鞭炮聲,突然驟雨一般在整個泉城爆發開來並且持續著,終於撐回家的業冰知道,新年零點的鐘聲就要響起了,好在他的懷裡已經嚴嚴實實地揣好了終於找回來的那個裝著50元壓歲錢的小紅包。

“妻子這兩天冷雨中都堅持賣菜”,“昨天出攤賣了4塊5毛錢。妻子出去賣菜與元宵。年都過去三天了,總計掙了不到20塊錢。今年的生意更艱難了。孩子今年就要上學,還得上高價的,以後的日子真是不敢想象。如此,就更苦了我的愛妻。”(2001年1月27日)實在是讓窮困捆得身心沒有了一點騰挪的餘地,他們甚至想到了彩票,一點一點地投入,只得到了一個雪上加霜的結果。

我驚異地發現,在他來濟南所寫下的日記中,僅有三天的日記裡,有著純粹的歡樂的亮色。一次2000年2月19的日記:“今夜月明如水,來濟南過了3個春節3個元宵節,惟有這第三個元宵節給了我一個明朗的心情。好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月明人清,善良的人們也向我們贈予了善良的誠心。”我問周銀玲:“還記得這第三個元宵節為什麼這麼暢快嗎?”銀玲立即回答,聲音也就羼起著快樂:“是的,那天買賣特別好,我賣菜賣水果,一天進了三次貨。業冰的地攤一下子賣出了8套童裝,俺倆加起來,一天就掙了900多塊錢。”

另外的兩次,全是關於創作那首長詩的。“長詩《三爺爺的故事》終於完稿。這幾天,不再想出攤的事,都在家裡修改詩,真有了飛翔的感覺”(2000年1月13日),“陰有雪,心情卻少有的晴朗。一天都在改長詩,這首長詩終於改定並抄寫完了”(2000年1月15日)!

是的,這個泡在苦難之中的人,並沒有讓心上的那個文學夢熄滅。雖然這是他最後10年裡僅有的幾天能夠純粹寫作的日子,雖然這個夢想被生活逼迫到了心底的最遠最深處,可是最遠最深處不就是讓人心醉的星空嗎?那個星空,如果有情,當是可以為這個殘疾青年的夢想所感動了。正因為渴望著一個安靜而又不被生活所迫的寫作時間與寫作環境,現實的重負也就愈加顯得不堪猶如煉獄般地煎熬了。“這幾天沒有出攤,想靜下心來寫作,讀讀書,可是心神不安,整天大腦昏亂如麻,精神無法集中”(2000年1月26日)。兩天後,他再次在日記中向著這個麻木的人間發問:“怎樣才能拋開一切煩惱呢?”這種煎熬是註定要與如影隨形了——“早出晚歸擺地攤,使我的身心非常的勞累。可又掙不下錢,能掙錢的地方不讓擺,讓擺的地方又不掙錢,時常一天不開張。像吉普賽人一樣到處遊動,賣無定所……現在是生活難、辦事難,處處都難……有時真不明白上帝為什麼把這麼多的苦難都給了我。我熱愛文學,想將此作為終生的事業,可我只能選擇放棄。一切都是實在無奈啊!”(2000年2月27日)“每天都會擠出一點空隙去讀《金剛經》,讀老子、莊子,可艱難地生活在如今的人世間,就是找不到一個平靜的心境。”(2000年12月22日)

固然,《金剛經》、老子和莊子的書是與人間的苦難有著天然的聯絡。可是那畢竟是在苦難中有著閒適的人才可以寄託、可以把玩的“避風港”啊。對一個疲於奔命、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流落街頭擺地攤的殘疾人來說,它們對於他,也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了。

只是董業冰還沒有料到,更大的打擊就要接踵而至。積勞能夠成疾,積憂更會坐成大疾,積勞積憂的董業冰就要在他的青年時代進入到生命的冬季。他所仰望的星空,離他更加的遙遠了。

從2000年底,他就已經感覺到了身體的異常,不能吃飯,渾身無力,小便呈著濃濃的黃紅色,更加上從未有過的難受。他越是不願意往深處想,越是確切地明白,自己是得了大病了。但他忍著,瞞著,拖著,他在日記裡說:“我不敢去查體,漂泊異鄉,朝不保夕,哪有看病的餘錢?”直挺到2001年2月4日,難受得實在挺不住了,他才起了個大早,在寒冷裡搖著三輪車朝著省中醫大附院走去。這可是單趟就有16公里的路途啊,他那已經病得沒有了力氣的雙臂就在這寒冷裡竭盡著所能。好在遇到了一個善良而又耐心的專家,給他做了全面檢查後,十分嚴肅地說“我診斷你患了膽囊炎和肝炎”,並給他開了乙肝五項和膽紅素各項的血液化驗單。但是即將面臨嚴重情況的董業冰沒有去化驗,他拄著雙柺,艱難而沉重地從內科的三樓下到一樓。身心俱疲的董業冰,放下雙柺,就萎在一樓靠門的牆角里。陰沉的天,又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他的心也已沉入在冰窖之中。想想跟著自己受盡了苦難的妻子,想想年幼無辜的兒子,再想想自己殘疾的身體所承載的命運,熱淚就簌簌地不止了。在這樣人聲嘈雜的大醫院裡,在這樣人間的冬季,誰會注意萎在牆角里這樣一個淚流滿面的殘疾人?冬日的天竟這樣的短嗎?暗淡而又悽清的黃昏就在不覺間近了。畢竟,家中有他摯愛著的妻兒,沒有去化驗的業冰,又搖起三輪車,沒入在大雪中。

他是怎樣在紛揚的大雪中將沉重的三輪車搖回家的?我只在他當天的日記裡,讀到了下面的話:“如化驗出結果來又該怎麼辦呢?自己沒錢治病,而兄弟姐妹沒有一個肯幫助我的,更沒有一個能夠幫助我的親戚和朋友。僅有的就是那點幾年來省吃儉用、準備給孩子上學用的學費3000元,這點錢又是全家三口人的生活備需和希望。幾天來,思前想後真是無路可走,就是借,也沒有借的地方啊!”

我就是他在日記中所說的“朋友”中的一個!我們這些個所謂的正常人、健康人、有“單位”有“身份”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忙活著自己的前程,沉湎於自己的功、名、利、祿。我們可以玩似地將電腦換了一代又一代,可以輕鬆地旅遊併為了旅遊置辦起高檔的照相機、錄相機,我們可以為了評職稱弄些狗屁不如的“論文”或者“著作”,我們可以隨便地在一頓酒席上花去千兒八百(當然大部分是既顯派頭又不用心疼的公款,每年數千億的吃喝款有多少是被輕易地糟蹋掉的?)……可是誰有心思有工夫去想到這個萎在醫院牆角里走投無路、簌簌落淚的殘疾人?我只要緊一下手頭,是能夠拿出可以幫助他治病、可以延緩甚至挽救他生命的錢來,可是我沒有!那是在他得病之後吧,他託人給我送來了兩架大而漂亮的風箏,還有兩盤有著滑輪的放風箏的線。當時,我還從風箏浪漫地構思著一個殘疾人精神的飛翔,想著他春日裡賣風箏時的愜意。那正是他陷於絕境的時候啊!其實,濟寧離濟南並不遠,不過三四個小時的火車或汽車罷了。只要去看他一趟,就會知道他的身體與生活狀況,也就有了改變他的身體與生活狀況的可能。可是我卻沒有,從他1997年走後的10年裡再沒有去看過他,甚至都很少想起過他。確實也曾動過去拜訪他的念頭,並且事先打過電話,他甚至都已經準備用他拉客的三輪車去車站接我。可是我還是因為所謂的“忙”而沒能成行。我固然厭惡結交官場上的“朋友”,我也曾自信與底層的人有著天然的親近與相通。可是,我並沒有與他們共患難的行動,這就是虛偽。

更讓我悚驚的是,我發現自己正“舒舒服服”生活在一個殘忍而又冷漠的土壤之中。魯迅先生在1933年時就說過:“在中國,尤其是在都市裡,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車摔傷的人,路人圍觀或甚至高興的人盡有,有肯伸手來扶助一下的人卻是極少的。”(《經驗》)75年過去了,這種“看客”的心態,還在成為著社會的主流。不然,這個有著高遠的追求而又高尚善良的青年,不會在泥淖裡掙扎10年而鮮見幫助;不然,這個高貴的生命,不會危在旦夕卻無處求助。

簌簌落淚的董業冰,在為我們敲起著警鐘。

不能再讓董業冰們的夢想永也不能實現,不能再讓董業冰們簌簌的落淚。一個社會,如果數千年間永遠是官僚群體富得流油、幸福快樂,而民眾尤其是殘疾人在內的弱勢群體卻要承受困苦與艱難,那這個社會肯定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甚至從根本上失去了它的合理性。

好在他有一個好女人。丈夫走了一年多了,周銀玲還在痛惜不已:“他這個病都是出來的。剛來濟南那幾年,都是早上5點就出門擺攤掙錢,晚上10點才能回家,在外面一呆就是一天,又不捨得吃頓飯,買上兩袋奶也是給孩子捎來。”這次,還是妻子周銀玲用三輪車載著丈夫,逼著他做了化驗,結果是重型乙型黃膽肝炎。就是全部家底和盤托出也不夠先期住院的押金,只好買針藥回家治療。有時為了同一種藥買一個最便宜的價格,他會搖著三輪車,奔走在整個濟南市各個藥鋪之間,常常是便宜的藥沒有買到,身心早疲憊得超過了極限。看著妻子一個人的肩膀扛著整個家庭,早出晚歸地販賣青菜,還要插空回家照顧他們爺倆,做飯,熬中藥,實在心疼,他就思謀著必須要學一門能夠謀生的技術。他想學電腦,也想學外語,可是對於幾乎是赤貧的他們來說,這簡直就是空中樓閣。選來選去,只有修鞋這條路,這曾是他幾度想到又幾度放棄的道路。活著,成了家庭的負擔;死吧,又會讓妻兒失去依靠,自己更是不捨。死與活對於他來說都成了絕大的難題。他曾經選擇了死,不吃飯,也不吃藥。是妻子的哭訴,喚醒了他生的意志,咬著牙跟著一個修鞋的朋友學會了修鞋這門技術,並開始勉力硬幹。

他有著在大學當教授的家人,也有著在政府部門掌著相當職權的表親。但是他又是一個窮得當當響的殘疾人,而且這個殘疾人又有著硬得如鐵的不求人的骨氣,他的命運也就這樣鑄定了。骨氣再是硬得如鐵,也有邁不過的門坎,逼得他求人的時候。自己得的是傳染病,夫妻倆最擔心這個病把兒子害了。可是住院隔離吧,他們沒有住院的錢,讓兒子分床單睡吧,家裡又沒有多餘的被褥。白天銀玲便避開業冰給業冰的家人哭訴了業冰的病情,說了想將兒子龍飛暫時寄住老家的乞求。夜都深了,兩人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商定了要把兒子暫時送到少有來往的家人處。孩子雖小,卻也已懂事,他突然插話說:“媽媽,我爸爸好了,就快點把我接回來,我想你和爸爸。”銀玲就流著淚一遍遍地交待著才5歲的兒子:“要自己穿衣服,自己晚上洗腳,自己盛飯,要聽大爺大娘的話,挨(ye)了嚷不要犟嘴。”想不到5歲的龍飛說:“媽媽放心吧,我都記住了,我什麼都不給人家要,就是我吃不飽我也不要。”此時的周銀玲再也忍不住,抱緊著兒子失聲痛哭。誰知,天剛亮,房東楊嬸就冒著大雪(又是雪,窮人最怕的是雪)來敲門說:“濟寧來了電話,是個女的打的,說不同意你們送孩子過去。”

在窮困與病魔的碾軋之下,董業冰到底還是挺過來了。他從三次肝昏迷中挺了過來,因為有妻子愛的召喚與照耀。他從絕望中挺了過來,因為在他文學的星空裡,還閃爍著希望的光芒。詩的火焰,有時又會在他被黑暗籠罩的心上耀動。“你哭了/你說南方和北方的星/都是孤獨的/也是永遠相望的思念/我問你為什麼/你哭了/你說你受不了南方的多雨/離不開北方的孤獨……/如今,你走了/又回到了你說是多雨的南方/我懂了/懂得了南方的多雨/懂得了/北方冬的孤獨/可你走了……/這夜這時這刻/我多麼想告訴你——/我不會再問你為什麼/為什麼……/星星哭了/月亮哭了/她們告訴我/你又哭了……(詩《這年這月這夜》)“但是她曾經給予的關愛,給予的幫助,給予的微笑,還有那句‘回家吧小弟弟,天冷,別凍著了’的話,我都會一輩子記著。在我的心上,她仍然還是那個像我們南陽湖夏天剛剛開放的荷花一樣美麗的秦姐!”(散文《秦姐》)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詩歌與散文,一首又一首,一篇又一篇,公公正正、一筆一劃地謄寫在投稿規定的稿紙上,他甚至還記得報刊雜誌標點符號也要佔一個格的要求。

省城濟南畢竟比地級市濟寧闊綽多了,各種報紙、刊物真是熱鬧非凡。他開始用心地向省裡的各種報刊投寄自己的作品。周銀玲回憶說:“他投了好多的稿。”

投寄之後,又是熱切焦急的等待。他不知道現在已經時興用電子郵件,他更不清楚當下的有些個編輯眼睛大多都在盯著錢與利,盯著所謂的名家大腕,盯著自己的朋友與熟人圈子,盯著上級的眼色。但是他仍然熱切地長久地等待著。

最終當然是全部石沉大海,他的那些一筆一劃公公正正抄出的稿子,全部沒有下落。

他不甘心,就搖著三輪車一家一家地上門查詢自己的稿件。令他想不到的是,沒有一家有著他來稿的登記。多麼堂皇的大樓啊,光是透過門衛的登記就會讓他感到著微微的怯意。那樣多的部門,還有那樣氣派而又現代的編輯與記者們,誰會理會一個搖著三輪車而來、衣著一點也不光鮮的殘疾人?

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作品,有時會一時暴烈地將自己的文章與詩稿撕得粉碎。這讓他有了隱隱的恐懼,因為這種懷疑將會動搖他這一生對於文學的追求。好在心上的那份虔誠絲毫沒有猶疑,還有身邊那些名著的樣板,都讓他最終保持著一種反叛式的自信與堅定,保持著對於那個幾乎可望不可及的星空的追尋與仰望。

當我們的知識分子將稻糧謀放在首位,而將需要骨氣、良心守護的對於正義與真理的追求與堅守丟棄不顧的時候,當我們的作家熱衷於官場名利場、任由心智墮落而遠離底層的苦難、放棄獨立思索的天職的時候——這樣一個窮困潦倒、身罹重痾的殘疾人,卻用一顆勇敢而又健康的靈魂去仰望那個純淨而又迷人的星空。

他與周銀玲,也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理想主義者。他們過著被世俗認為極其可憐的日子,可是他們又相信,在這個善惡顛倒的人間,終竟會有一種崇高的東西能夠拯救他們、支撐他們,而這個崇高的東西就是文字與愛情。像苦難中的人皈依佛祖與上帝一樣,他們沒有反顧地皈依著文字與愛情,並將其作為自己靈魂的家園,甚至不顧這個家園有時竟會像空中樓閣一樣的飄渺。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正走在悲劇的途中,或者乾脆已經看見了悲劇的真相,而不願回頭也不能回頭。

在2002年9月14日的日記中,寫了許多也撕碎了許多的董業冰再次強調他再次看清了自己能夠成功的應當是文學的寫作:“翻開以往的生活筆記和日記,我才知道,雖然殘酷的現實無法使我堅持自學和寫作,而必須為生計奔波,但是我放棄的也許是我能夠成功的東西。”

可是,僅僅過了兩天,當他去省中醫院複查肝功和B超的時候,一個晴天霹靂就在他頭上炸響了:早期肝硬化。心就像被人撕碎了一般的董業冰,把手中的檢驗單撕得粉碎,又茫然地撒在地上。這就是他活著的人世嗎?他從來都以柔軟的心腸對待這個社會,從來都是給他人以善意以幫助,就是在自己一家生活朝不保夕的時候,他也會忍不住要向乞討的老人或孩子送上一雙鞋或者一雙手套。

有雨正急急地灑著。路上的行人或加快了腳步或躲在馬路兩旁的建築物下避雨。董業冰卻不管這些,徑直闖進急雨中,任風吹雨打。雨很快就澆透了他身上的那點衣裳,在這喧譁的城市裡,他顯得如此瘦小,猶如一片無人問津的落葉。世上的一切,似乎離他那樣的遙遠,無人知道,他的心中正滾動著隆隆的雷電。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搖動起三輪車,不知要往哪裡去,只是朝前搖著,搖著。他不知道,是怎樣從省中醫院搖到泉城廣場,又從泉城廣場搖到了五龍潭公園,搖到公園的一片沒有人跡的竹林旁。他雙手向上舉著雙柺,讓滿是淚水與雨水的臉朝著蒼天,像一隻瀕臨絕境的野獸一樣嗷嗷地怒吼著:“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不公!”

下篇

泉城,你可曾理會一個殘疾人臨終時汩汩的淚水?

董業冰終於可以卸下這沉重的苦難了。2007年5月27凌晨4時多(業冰是一個擺地攤的殘疾人,不如那些個偉人們,非要具體到幾分幾秒),他在濟南傳染病院平靜地死去。他的愛人周銀玲說他“走時愣安詳(愣,在魯西南微山湖區是“特別”、“很”的意思)”。

雖然是終於卸卻了幾至無法承受的生之沉重,可是他還是對於生拼命地留戀著。26日整個上午,他都不放鬆地抓著妻子的手,緩緩地卻又真切地與她絮叨——

“我要是再撐上10年多好,那時咱的龍飛就23歲了,該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吧?撂下你一個人就走了,媳婦,你不會怪我不仗義吧?龍飛是個好孩子,儘可能供他上大學。平時如果管不了時,也別太難為他了。我怕他將來知道自己不是你親生的再不疼你,就把那本咱們戀愛時寫的日記燒了。

“這10年真是離不開累和苦了,可是再累再苦我也有盼頭,再晚,只要回到家裡,就會讓你知冷知熱的心一下子暖熱了,你準會為我備好了熱湯熱水。我曾經私底下自己想過,就為了這我做夢也夢不見的疼愛,死了都值。那些擺地攤的同行們,哪個不羨慕我有個好媳婦?往往是最熱的時候最冷的時候,你就會哄睡孩子,步行一二十里路為我送上一瓷缸子粥或者水,一包焐得熱騰騰的包子或者水餃。

“上次肝昏迷,你為了救我就花去了兩萬多,這次又花了一萬多,欠下的賬只有讓你作難了。這次我本來就不讓你花這個錢,給你說這回是真的留不住我了,可你就是不聽,非要想著法給我治。”銀玲不想讓哭為他送行,強忍住淚,以她特有圓潤如琴的聲音笑著說:“沒有不行的事,俺說跟著你一輩子的時候,你還攆俺,這不就跟了你10年還想再跟10年嘛。”

業冰想起10年前那個情景,眼睛溼著,卻也就笑了,依然抓緊著妻子的手說:“媳婦,你知道不,大夫都說你創造了個奇蹟。要不是你,我2002年就不行了。那是我第一次肝昏迷,那天你還是夜裡3點就起來去進菜,進好了菜,再回來給俺爺倆做好早飯。到了下午,你說你正在外面賣著青菜,突然覺得心口堵得慌,趕緊跑回家來,我已昏迷過去。你說這是心靈感應。你抱我抱不動,就背,又怕背壞了我,那時肝腹水已經很嚴重了。多遠的路啊,你就揹著我一溜小跑,汗都把你的頭髮溼得一綹綹的,你根本不顧。咱哪裡住得起院呀,可你就是不聽話,連個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就把我按在了病床上。蛋白針一針就是300多元,你一天累死累活卻掙不了30元,可你還是商量都不商量,就打上。我的命,硬是讓你給生生地扳了回來。扳回了我的命,又時裡刻裡護我疼我顧我。難時,咱連個個雞蛋都吃不起,可是你還是想法沒斷我和龍飛的瘦肉吃。不讓你買,你就說‘人家能買5塊錢的,咱不能買兩塊錢的?’可是輪到吃的時候,你卻連叨都不叨。我見眼瞅著你一個人擔起咱們這個窮家,難得累得苦得你幾乎就要撐不住了,心裡疼得刀絞一樣。哪天你不是天不明就去進菜,進菜回來吃一點剩的涼乾糧就又出去賣菜?一干就到中午一兩點鐘才能回家來,趕緊扒上幾口飯,就又出去賣菜了。多少雨,多少風,多少毒太陽,多少冷霜雪,你總樂嗬嗬地給著我笑臉。咱戀愛時我多瘦,得了這樣的大病,更應當瘦得不行了,可是我卻胖了,也方正了、富態了,熟人們哪個不說我像變了個人似的?你還記得那天龍飛上學去了,就咱倆在家,你雙手扳著我的雙肩仔細地端詳我了半天,末了就諞自己的功勞說‘我頭一回見你的時候,你是個又瘦又邋遢的小老頭,娶了我卻變成了個又白又胖的小夥子了’。

“還記得2000年的2月7號嗎?是你撇下生意,硬逼著我上了三輪車,帶著我上省中醫院去化驗。從咱住的地方到中醫院,少說也得有十六七公里。那時正是北風夾著大雪,一下一下地撲打在你的臉上,就如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著我的心。到了醫院,虛弱的我已經拄不動雙柺,你就將我背上背下的檢查、化驗,實在撐不了了,就手扶著樓梯扶手喘幾口粗氣。抽完了血,你給我買好了飯,打來一杯熱熱的開水,就又匆匆地趕回家去接放學的龍飛。等你安頓好了龍飛、騎著三輪車趕到醫院,卻等來了重型乙型黃疸肝炎的結果。媳婦,那天是你又在大風雪裡登著三輪將我帶回家。回到家,你卻老是背對著我,怕我看見了你那哭紅了的眼睛。”

銀玲有些忍不住了,卻還是笑著說:“能揹你是我的福。別說了,都知道,歇歇吧。”

他們彷彿第一次看到了時間的模樣、聽到了時間的聲音,竟是這樣美妙地、靜靜地如水一樣漾著滋潤著他們的生命,業冰的聲音猶如月下的船,就在時間的湖上移動:“我想,天下沒有吃過這樣多苦、遭過這樣多罪的媳婦了。有一次,你早上三四點鐘去八里橋進菜,不小心扭傷了腳。腳面子腫得老高,還是堅持去賣菜,攔都攔不住你。把你累得熬得牙疼起來,疼得晚上小聲呻吟,臉也腫了,連飯都吃不下去,可是你硬是一天也沒有耽誤賣菜掙錢。你知道咱們這個家,我病著要吃藥,孩子要學費,還有三張嘴的一天三頓飯,都指望著你,你不敢停下來稍稍歇息,哪怕半天。我實在看不下去我最愛的人這樣受罪,就想到了死,想以死來減輕你的負擔。那真是難得走投無路了,覺得只有死才能讓你解脫出來。是你哭著勸我,哭了勸了整整一個晚上,淚水都把咱的枕頭溼得呱呱的。你說‘有你在,咱們這個家就是完整的,哪怕你癱瘓到床上,咱也是圓圓滿滿一個家。你歿了,龍飛就沒有了爸爸,世上那個叫周銀玲的女人,也就沒有了丈夫。每天我回到家來,空蕩蕩的,可叫俺娘倆怎麼過?’你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再難再苦從來也沒有打過退堂鼓,可你個老爺們,卻這麼不爭氣,連活都不敢活下去!’你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為了我和龍飛,你也得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有陽光從窗戶裡悄悄地潛入,正照著銀玲晶瑩的淚花,閃著七彩的光芒。

“吃苦受累還好說,可是讓你跟著我受那些平白無辜的欺負與侮辱,這是我心頭最大的痛。可是我的好媳婦,每當這時,你最怕我受到傷害,總是用週週正正的語言與行為,回擊這些公開的欺負與侮辱。還記得那個曾經借給我三輪車用的微山老鄉嗎?借給咱,又偷了回去,還賴著要我們賠他的車。是你跟蹤他,終於發現了那輛三輪車。你批評他,他也說了真話,說是嫉妒我一個殘疾人卻娶了個這樣好的媳婦,並對你表示著歹意。你的回答讓我感動至今:‘你怎麼能跟俺業冰比,他比你好得沒邊兒,你就是有百萬千萬我也不會跟你這樣的人!’”業冰說完這句話,真的有些累了。停停,瞟瞟已經移上高處的太陽,還是不放鬆地抓著妻子的手,真想就這樣與妻子絮叨到天老地荒。妻子怕他累,又勸他歇歇。他真的是十分地累了,說話似乎比那天從省中醫院回來在風雪裡搖動三輪車還要費力。實在沒有力氣了,他還是不放鬆地抓著妻子的手,深情地望著她,彷彿要把她當成種子,種在自己的心上,到了陰間,再長出一個如她一模一樣的妻子來。

沒了力氣,話卻越發地如滾滾的江水一樣,在喉頭湧擠著。他知道能夠說話的時間不多了,更加緩慢地卻仍然真切地向著妻子絮叨著——

“你知道我離不開書,咱都這樣難了,只要是我喜歡的書,你都不遲疑,寧可自己不吃飯也要省下錢來給我買,買了,還要給我包好了書皮。有時,你聽我說了誰那裡有了本好書,見我眼饞,再遠也會跑去借了來。夜裡,我讀書,你就會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我,我不看你也能感到你那漾在目光裡的柔和的心意。忍不住了,我就會給你講書裡的故事。其實你也會看,但是我就是願意給你講。講時還感覺著你的眼神飄飄地就跟到了故事裡,咱倆就都飄起來,忘了現實的煩惱與身體的疲勞。還記得咱剛來濟南的那回‘丟錢’的事吧?我擺了幾天地攤下來,車子上少了貨,卻又沒掙到手錢,書櫃裡也沒增加書,你知道我不會亂花,就問我錢哪去了。我說丟了。你一下子就看出了我這個從不撒謊的人說了謊,還沒等你說破我就‘招’了。我知道你想家,也掛念家的父母要瘋了一樣地找你。我就把那幾天掙的200塊錢和兩件衣服,給爸爸、媽媽寄去了,還以你的名義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當然是沒有綴上咱們的地址了。你雖然埋怨我寄了錢與衣服,卻也表揚我說:‘就衝著你的細心與厚道,我也得好好地跟著你過日子,讓你實現自己的夢想。’”

“剛來濟南時,我其實心裡並不踏實。你家裡那麼多人給你多大的壓力啊,我真怕你撐不住,向他們妥了協,況且咱們流浪在外的難處是完全超出了想像的,等熱戀、浪漫的興頭一過,你還不得回心轉意?你最知道我的心,就往家裡寫了一封斷絕關係的信,那邊可是你從心裡想著愛著也心疼著的爸爸、媽媽啊。媳婦,我知道,這全是為了我,為了我這個窮得無人問津的人。我病得最厲害時,咱們實在是無路可走、無處告貸了,你就動了回趟家借點錢的念頭。你說:‘他們認我這個閨女也好,不認我這個閨女也好,大不了捆上揍我一頓,我也無所謂,只要能借給咱錢就行。’實際上,我在心裡是十分擔心的,擔心你一去再也回不來了。說真的,我是一天也捨不得離開你。其實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真意,死心塌地地對我說:‘不借了,不借了,咱們一點點地幹吧,就是他們借給咱錢,你躺在床上,龍飛又在上學,丟下你們爺倆一兩天我也不放心。’去年,也就是咱們來濟南謀生的第九年,你的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妹妹他們第一次來看咱們。一見到你,見到咱們這個窮家,爸爸哭,媽媽哭,弟弟妹妹他們也哭。可就是你不哭,不僅不哭,還笑著對家人說:‘這些年,窮是窮點,可是俺過得愣幸福,愣紮實,愣舒服。’只有我心裡明白,你這是說的真心話,咱啥都沒有,可是咱有恩愛。有了你的這句話,我的常常因為媳婦的委屈而常存難受的心也就好過多了。”

銀玲真是聽不夠丈夫的絮叨啊,可她就是在他最後的時刻也在細緻入微地體恤他,怕他累著,也就接過了話頭說:“受這點委屈算啥?有你護著包含著,我知足了。咱也不是沒有拌過嘴,可是哪次拌嘴你都讓著我,逗我哄我引我,直到我樂了沒氣了……”

還沒等妻子說完,業冰卻鼓起最後的力氣,打斷了愛人的話:“其實,我也有不講理的時候。我病在家裡,寂寞得不行,每天都是老晚了才等見你回家來,就想著讓你陪著啦呱。見你有時忙得前言不搭後語,還有的時候才躺在床上沒說多少話,你就會打起香甜的小鼾。這時,我就會生氣,給你臉子看。其實,仔細想想,我一付中藥就是二十多元,有時還要吃西藥、打吊瓶,你扛著個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家,不拼命幹哪成?拼上命幹活,哪有不累不乏的?我不能好好地疼你,卻還要怪你,怪了你你還原諒我,唉,我的好媳婦啊,何天蓋底下,到哪能找到你這樣好的媳婦!你知道嗎?你不僅好,還那麼俊呢。我小時的南陽湖你不知道有多清多亮,到了有月亮的晚上,湖中的月亮比天上月亮還鮮靈,可是再清再亮也沒有你的眼睛清亮。還有媳婦,你身上有一股又正又純、不張揚卻誘人的味道,讓我醉了10年了,那是咱們北方麥子抽穗時才有的味道,只有近近地偎著它細細地體味才能聞到的一種帶著點糧食和泥土的淡淡卻又綿長的香味。

“這回你是扳不回我的命了。我走了,不要再為我買什麼衣服,讓我穿著身上的這件西服走就行。還有,你太年輕,我走後,一定要想法再找一個如適的,儘早成個家。”怕妻子不聽話,過了一會,又真切地卻是有些斷斷續續地囑咐著:“這回,這回,一定要,聽話。”

當26日的太陽正南的時候,在世上艱難生活了四十個年頭的董業冰到底還是閉上了眼睛,停止了說話,進入了最後的昏迷,只是手還是不放鬆地抓著妻子的手。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說,因為物質的存在,時空是彎曲的。但是這個定理被兩個掙扎在底層的青年人打破了,他們用愛情詮釋了不因物質而彎曲的健全人性和健全人性對於物質世界壓迫的反叛與抗爭。這個即將走完他人生最後十幾個小時的人,不是失敗者,不是我們應該賜予同情的弱者。他是真正的強者,一個在苦難中尚念念不忘贈與我們“欣慰”與“支柱”的真正的詩人。文學豈止“能夠拯救他、支撐他”,他獻身文學的人生,也在拯救著我們。在這個人慾橫流的世界上,不正是有梵高、董業冰這種存在,才使得我們不愧於“人類”這一尊稱嗎?他們是悲劇,但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悲劇,而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崇高。他們的人生,不僅是對社會不公的一種抗議、一種見證,更應該是對於我們靈魂的一種救贖。我的一位同樣是飽經苦難但卻早已功成名就、聞名中外的作家朋友,面對董業冰的文學人生,說了這樣的話:“他讓我懺悔,他是我的鼓舞!”

妻子彷彿忘記了心上的痛苦與憂傷,只是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這雙曾經在地上爬著卻又支撐著頭高昂著仰望星空的手。

她不在乎太陽的西去與落山,不在乎黑夜的來臨與加深。他也不知道太陽的西去與落山,也不知道黑夜的來臨與加深。誰說昏迷就是人事不醒?昏迷之中的董業冰,還在讓淚水從閉著的眼睛裡汩汩地流出。

只有大腦還在清晰如新。

他曾經生活在黑暗無助之中,他也親歷了世態的炎涼與人性的醜惡,他甚至有過憤怒與詛咒。也許,他就要真地歸於他曾經一生仰望的星空中去了,他會將這些帶到他的天堂之中並讓神靈去譴責嗎?不會的,不會的,從他那仍然汩汩流淌的淚水裡,我體會到,他只會把美好帶上,將愛與留戀遺贈人間——

他記著他童年時那個如南陽湖剛開放的荷花一樣美麗無比的秦姐。對於痴迷於書的童年的業冰來說,家鄉南陽鎮最令他迷戀的地方就是鎮供銷社賣日用百貨的那個商店了,因為整個鎮上,就這裡有著兩節專門賣書的專櫃。家中窮得連5分錢一本的畫書也買不起的小業冰,常常會一個人爬到那兩節書櫃前,盯著裡面的書,一坐就是大半天,幻想著裡面的小畫書都長著翅膀,能一本本地飛出來,讓他悄悄的看完了再悄悄地一本本飛回去。有時,他會一直呆呆地坐到人家下班的時候,還戀戀不捨地不願意離開。終於有一次,裡面的一個營業員姑娘甜甜地給他說:“你想看書吧?我借給你看,看完後還給我再借給你新的。”說著,真的就包好了兩本小畫書,掛在了業冰的脖子上。看了還,還了借,這個爬來爬去的孩子,這樣如飢似渴地看了將近3年的書。那是在一個深秋的雨後,還書的小業冰在爬商店的水泥臺階時不小心將書掉在了有水的地上。正在業冰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傷心痛哭的時候,還是這個營業員姑娘過來安慰他:“不要緊,幹了一樣賣,我再給你換本新的吧。”說著,果真就把一本新書包好、捆結實、套牢在他的脖子上,擦去他的淚,還囑咐他:“回家吧小弟弟,天冷,別凍著了。”等她調走了他才知道,這個營業員姓秦,那天溼了的書是她自己花錢買下了,調走時還託付好別人繼續借書給這個家窮卻愛書的殘疾兒。也許已經進入老年的秦姐早已忘了這個爬來爬去脖子上掛著書的少年,可是業冰到死也記著他的如南陽湖剛剛開放的荷花一樣的“秦姐”。在他一生仰望的星空裡,就有著這支荷花的純粹與清香,善良與浪漫。也許這支荷花會淡遠,但卻紮根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影響著他也慰撫著他。

早已過世的朱大爺,也是讓他流淚的一位。他們曾經同是濟寧塑膠線廠的工人,朱大爺是維修工,董業冰是勤雜工。在業冰創辦編織袋廠的時候,就是朱大爺給予了最為無私也最為實在的幫助。自費去單縣考察,回來後又自畫圖紙為業冰設計出省錢又好用的半自動打緯機、整經機。在安裝過程中,凡是自己家中有的、在別處能夠找到的,他都儘可能地為業冰省,他說:“一個殘疾青年藉著錢辦廠,不容易。”廠子投產了,他又成了義務維修工。不要報酬,有著胃病卻連頓飯也不讓業冰請,常常是回家吃完了飯再來幹。1994年初夏,業冰去家鄉承包罐頭廠,又是有胃病的朱大爺不辭勞苦,坐車乘船,奔波200多里幫助業冰安裝機器,直到正式投產了才回來,仍然是分文不取。業冰不過意,執意要給,他還是那句話:“一個殘疾青年藉著錢辦廠,不容易。”不到一年,業冰承包的廠子被擠兌得垮掉,等到大敗而回的業冰攜著帶有身孕的妻子回到濟寧,又是朱大爺給業冰送吃的、穿的。1995年的8月,龍飛出生,還是朱大爺送去了10斤雞蛋、幾套小孩的衣服和100元錢。這個沒被失敗打垮的殘疾青年,於1996年再度創辦掛膠手套廠時,朱大爺仍然二話不說,還是給以全力的幫助。幫完了,擦擦手上的油、拍拍身上的土,當然還是分文不取。業冰實在過意不去,就湊過年過節的時候去看看他,可是朱大爺返回的東西比業冰送的還多。其實朱大爺家裡並不富裕,雖然與老伴領著一點退休金,但是當時大兒、三兒都還沒有結婚,二兒、兒媳婦的廠子正處於半停頓狀態,為了兒子們他常常要出去打工。自打知道朱大爺去世之後,每年的清明,業冰都要停下地攤上賣得最紅火的風箏生意,花上一天去朱大爺的墳上燒點紙錢,也給他說道說道心上的苦楚。明年的清明,只有妻子去代他燒了。

母親去世的早,他這個小兒子,卻要走在已是風燭殘年的老父親之前了。那年回到濟寧去看望老父親,老父親正在人家的小賣部裡取暖。可是因為自己的殘疾與病,人家不讓進去。天那樣的冷,老父親哆哆嗦嗦走出小賣部,看著自己已經大病的小兒子,哭得怎麼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臨了,還把自己長期積攢下的、暖在心口窩處的300元錢,硬塞在怎麼也不要的兒子的熱懷裡。就是這個心比天高的小兒子,曾經暗自許下過多少回願,要等混出了頭,好好地孝敬這個孤獨著的父親。可是今生今世,這個願是還不了啦。

還有銀玲的媽媽。業冰是把她真正當作自己的親孃一樣的啊,因為是她生養了這樣好的一個女兒給他。是他從媽媽的身邊奪走了這個原本是“貼身小棉襖”的女兒。他們“失蹤”之後,這位身體有著病的媽媽,就四處尋找自己的女兒,都快找瘋了。等找到業冰的老家南陽鎮上,已經花完了手中的錢,兩天沒有吃上飯的媽媽就暈倒在了小巷裡。是好心人找來了“110”,才把媽媽救回了家。業冰曾經給妻子周銀玲說,你們家我最怕的是咱娘,如果我當面見到她哭著要自己的女兒,我就會忍不住要放棄了。媽媽的心,銀玲知道,業冰也知道。那是到濟南之後的七年還是八年?終於忍不住親情的牽扯,業冰鼓了幾次勇氣,到底拿起了電話,撥通了媽媽。誰知,媽媽一句孬話也不說,還囑咐:“你們也該要個孩子了,要個妮吧,我給你們拉巴著。”業冰聽罷這句話,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著,一聲聲地喊著:“娘,娘,娘……”打罷電話,幸福的業冰帶著滿臉的淚抱著妻子喃喃著:“咱娘認我這個女婿了,咱娘認我這個女婿了!”

最讓他牽腸掛肚的,是兒子龍飛。

還是個飛揚著雪花的日子。為了讓妻子帶著業冰趕上十幾公里外的天仁醫院的專家門診,他們一家只好早上4點就得起床。正是貪睡年齡的兒子,也只好被叫起來背上書包。天籟一樣的童音,就在耳邊縈繞:“媽媽,別給我衝雞蛋喝了,快走吧,別誤了爸爸的門診”,“我知道媽媽,不用囑咐了,我先到學校傳達室爺爺的房間裡暖和暖和,等天亮了老師來了,我再到教室裡去上課。”還有不能磨滅的鏡頭在眼前回放:昏黃迷濛的路燈裡有默然的雪舞動,幼年的兒子揹著個小書包,獨自走在空寂的路上;小人兒是那樣小,那樣單薄,走到寂靜的校門口,還不忘回頭向著注視著他的爸爸、媽媽揮揮手,讓他們快走,不要誤了爸爸的專家門診。這樣的時候多了,早起的兒子,從沒有發過一句怨言。

誰家的孩子不願意看看電視,龍飛特別愛看動畫片。可是家裡沒有電視,他忍不住了就會到鄰居家去看。自從爸爸告訴他這樣會惹得人家心煩,懂事的孩子就再也不去鄰居家看電視了。當爸爸從晚報上看到三聯家電搞特價活動,可以598元買一臺彩電時,真是動了為兒子買一臺電視的念頭。可是買了電視,就沒有過了年的學費,而且還欠著200元的房費。爸爸問兒子是買電視還是交學費,兒子回答說“我想看電視也想上學”。到了晚上,當爸爸再將這個問題提出時,兒子幾乎是痛苦地求爸爸:“別說了爸爸,我好寫作業!”怎能讓兒子受這樣的委屈呢?第二天爸爸就揣起家裡僅有800元的摺子,去了三聯家電,並暗自決定先斷一個時期正吃著的藥。誰知拄著雙柺樓上樓下找了個遍也沒有600元以下彩電。再去八一橋南的國美家電商城,還是沒有找到600元以下彩電。一天搖著三輪車奔波了八九十里的路程,卻沒有為兒子買成彩電。可是讓爸爸想不到的是,晚上回來見到兒子,卻聽到了兒子這樣的意見:“爸,別買彩電了,留下給我交學費和你買藥吧。”

這就是學習拔尖的兒子,這就是窮人家懂事的兒子。再也無法看著兒子的成長了,那就讓淚水汩汩地流淌吧。

最讓他戀戀不捨的,當然是他的愛人周銀玲了。

他們本來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他們也非常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們卻不能要也無法要自己的孩子。

最難割捨的,還是那個已經懷孕了6個月的孩子。他與妻子一起討論了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這樣的窮的家,怎能養活第二個孩子?有了第二個孩子,龍飛的教育還怎樣進行?決心還是銀玲下的,流產前的晚上,她徹夜不眠,業冰就為親愛的女人擦了一夜的淚水。流著淚,她反倒安慰自己的丈夫:“龍飛就是咱全部的孩子。”

還有那些石沉大海的文稿,這是他最為珍惜的心血啊!可是當他失望中開始懷疑自己的寫作能力與稿件質量,當他為報紙、刊物的衙門作風而氣憤難抑,而一篇篇撕碎這些浸滿著心血的文稿時,是他親愛的女人,又一片片地撿起,再一筆一劃地謄寫一遍,珍藏在一個本子裡。她是悄悄地做的,他也是偶然發現的。她不說,他也不提,但是卻在業冰的心上,引發了無盡的波瀾。那是力量的波瀾,那是希望的波瀾,那是鼓舞他追尋不息的信任所引發的經久不息的波瀾。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僅有這樣一個)樸實無華、卻又慧眼不疑的女人理解、欣賞、熱愛他與他的文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是魯迅先生說的吧?生命將盡的董業冰,真正地感到自己是個幸運而又幸福的人了,因為他的生命裡,有了這樣一位女性。

那就讓淚水汩汩地流淌吧,為她流盡。(李木生)

(本文首發於《時代文學》2009年第三期,收入李曉虹編《2009中國年度散文精選》,《中外文摘》2011年10期、2012年第1期轉載)

天堂與煉獄之間:一個殘疾青年的文學人生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專家,濟寧散文學會、淄博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鐘山》《花城》《隨筆》《新華文摘》等刊物重點推介,併入選《三十年散文觀止》、《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新中國散文典藏》、《中國百年散文》等二百餘部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