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背後,是無數中國家庭的殘酷真實

《背影》深情而質樸,素來被認為是展現父子親情的散文名篇。

鐵道,站臺,肥胖蹣跚的老父親,淚流滿面的兒子。讀過此文,你會覺得這是父子情深的範本、親子關係的理想。

然而,鮮少有人知道,現實中朱自清與其父親朱鴻鈞的關係,完全不似本文展現的樣子。

控制,衝突,決裂。

親子關係最殘酷的一面,在朱氏父子的關係中展現得一個不落、應有盡有。

《背影》背後,是無數中國家庭的殘酷真實

朱鴻鈞其人,方方面面,幾乎可算作一個封建式的標本——做官,娶妻納妾,嚴格教子。作為知識分子,朱鴻鈞讀書有成,學而優則仕,人生道路不可謂失敗;但處理家庭事務方面,朱鴻鈞似乎情商較低(朱自清也認為父親比較“迂”)——他沒能處理好自己和幾房妾室之間的關係,導致一位姨太大發雷霆,跑到朱做官的徐州去大鬧,最後大家鬧個沒臉,朱鴻鈞也丟了官位,老母親還因為此事的刺激鬱鬱而終。

這大抵就是《背影》開頭朱家變故的真相。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交代得簡單平實已極,背後有多少不可說不願說,那是外人不知道的了。

而在處理與長子朱自清的關係中,朱鴻鈞也表現得“迂”得很,專制得毫無變通,愚蠢到不知反思。

《背影》的故事發生時,朱自清說自己“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其實他有一件事沒說,那就是當時他已經結婚了。朱自清的這次婚姻全系包辦,娶的是名醫之女武仲謙。民國初年,人們的觀念還是相當傳統的,因此包辦婚姻仍然很多。平心而論,朱鴻鈞給兒子安排婚事的行為無可厚非。而他真正犯下錯誤的,是對待兒媳武仲謙的態度。種種跡象表明,武仲謙在婆家因自己開朗愛笑的性格而頗受公婆壓制,以致她後來始終鬱郁、再也不愛笑了。

如果壓制兒媳的行為算是朱鴻鈞處理家事的一個小失誤,那麼他與朱自清關係的惡化,就可以說一個造成不可挽回後果的嚴重錯誤。

說是一個錯誤,其實是一連串的事件。

事件一,對名校畢業的兒子擔任中學教師表示不滿。

事件二,認為兒子應當將全部收入交給自己。

事件三,藉助與校長的私交,將兒子的工資預支並據為己有。

不是干涉,而是操控,從工資收入到人生選擇,徹底操控。

這些就是朱自清所謂“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文字是溫和的,現實卻是令人痛苦的。如此操控,對已經建立了自己家庭的朱自清而言,感受可想而知。一連串的衝突之後,他終於帶著妻兒遠走杭州——這便是父子二人的決裂,不僅是思想上的,也是肉體上、經濟上的,徹底決裂。

然而決裂之後,情分還在。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個人又主動上門,試圖緩和關係。

是朱自清,而不是父親朱鴻鈞,給對方送來了臺階。出走多半年後,他又攜妻兒回到了揚州。

對此父親的態度是,不許進門。

此後就是漫長而痛苦的冷戰。

直到健康狀況每況愈下的朱鴻鈞寫來一封信,也是我們熟悉的——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身體平安可是肩膀疼,

身體平安可是拿筷子提筆都痛得很,

身體平安可是快要死了。

這是多麼擰巴的一封信。

收到他的信,遠在北京的兒子為他寫下了《背影》。數年後散文集出版,三子朱國華一路奔跑送到朱鴻鈞案頭,父親拿起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著,渾身顫抖。

老邁衰頹的人總是可憐的,

這位曾經如暴君般的父親,終於不再可怕可憎,只剩可憐。

然而我們不知道,他對於自己的行為,可曾有過反思。

我想,

人永遠是需要思考的。無論傳統現代,無論信仰什麼宗教,人生在世,都不該將自己扔進一個思想的套子裡就不再思考,一條道走到黑。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

朱鴻鈞腦子裡裝滿了這些,實心的。

所以他徹底將兒子當成了所有物,也就徹底地失去了兒子的心。

只有兩次。《冬天》的夾豆腐與《背影》的買橘子。然而這兩次,一是疼愛,二是近乎討好,

都不是將兒子視為獨立的人而平等相待。

而這些,也許就不是我們能苛責長於清末的朱鴻鈞的了——

以尊重之心平等相待,即使是今天的父母,又有多少能做到呢?

朱氏父子的悲劇,還有一個更悲哀的尾巴。

專制父親的陰影下長大的朱自清,終究沒能成為一個好丈夫。

他嚮往獨立自由,他與父親摩擦,爭吵,決裂,卻“子為父隱”——這就是溫情脈脈的《背影》。

從文字就能看出,朱自清是個極溫柔的人。

不是成熟、獨立、強大,而僅僅是溫柔。

就像《海街日記》裡,女兒們說起父親,“

溫柔卻是個廢物。

朱自清對髮妻武仲謙,並非沒有感情,但

他的關懷總是後知後覺

——等他覺察家庭關係的異樣,妻子已經不會笑;等他將妻子送到醫院,武仲謙的肺已經爛了個大窟窿。

最終,與朱自清生下六個孩子的武仲謙,三十一歲便鬱鬱而終。

朱自清婚姻的真相,在《荷塘月色》中也能隱約看出——他丟下妻兒獨自夜遊,他出了家門才覺得是個自由的人,他看月亮看荷花思緒縱貫古今,也不曉得走了多遠……

“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

輕輕地推門進去,

什麼聲息也沒有了,

妻已睡熟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