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心理診室的門:害羞的貝斯手

“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表演,結果那個傢伙,居然給我從頭到尾背對觀眾!”

修哥氣炸了,講得好像他的小巨蛋首演被那個貝斯手給毀了一樣。事實上,那個貝斯手才是他們樂隊唯一合格的樂手。

修哥算是我職業生涯中很重要的一名案主,除了我們都喜歡音樂,拜他所賜,我還向醫院投了一份研究案,目的是進行自戀型人格的活體研究。他們的表演,我去看過幾次,畢竟他的創作幾乎都是抄自我說過的話。到了現場的時候我才明白,這個樂隊不紅是有道理的。

從名字開始就是個錯誤,裡頭的樂手沒有一個人在狀況內:主唱超級自戀──修哥平常講話還算悅耳,但歌聲卻非常傷身,傷的還是觀眾的身,那支麥克風彷彿打開了地獄的入口。電吉他手像個長期酗酒的大叔,從頭到尾都只用一種姿勢刷弦,我相信就算把那把吉他移走, 他還是會站在原地刷弦。鼓手嚴重脫拍,應該是敵團派來的臥底,他跟主唱沒在臺上開打簡直就是奇蹟。

貝斯手是個年輕的女生,也是現場唯一尊重演出的人。雖然一直低著頭,但她撥彈指法十分靈巧,節奏律動也很對拍,只是表現有點緊張, 通常每一首歌都會出包 1 一小段。她在一次去上完廁所後就沒再回來, 於是這個樂團的剩餘價值等於零。

“你知道貝斯是拿來幹什麼的吧?”

“我知道。”

“沒關係,我解釋一下你就會懂了。”

完全無視我,但我沒阻止他往下說,畢竟治療是以小時計費的, 要是在這段時間內,有個傢伙願意花時間講一堆你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且還不用響應,只用隔幾分鐘“嗯哼”一下,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去破壞他的興致。

“我簡單說,一個樂隊通常有吉他、貝斯跟鼓三樣配器。吉他負責旋律,鼓負責節奏,這兩個樂手通常在臺上都很顯眼,也都有獨奏的空檔。相形之下,貝斯就低調多了,因此很多人不知道貝斯的作用。你知道嗎?”

“我知道。”

“沒關係,不知道也很正常。”

有時候就是得忍受這種任性的案主。

“想象一下,如果把貝斯去掉會怎樣?吉他會持續發出高頻音, 鼓聲會響徹全場,雖然場面很嗨,但實際上音場會變得乾澀且刺耳, 這是因為缺了低頻樂音的關係,如果把貝斯補回去,就能磨平表演的稜角,讓音場變得渾厚飽滿。也就是說,貝斯是鼓與吉他的橋樑, 負責填滿表演的接縫處,既負責節奏,也負責一部分旋律,雖然不像吉他和鼓有主角光環,但卻是不可或缺的黃金配角。這一點,跟妹子的個性很像。”

妹子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害羞的貝斯手。

推開心理診室的門:害羞的貝斯手

“妹子是一個大學學姐推薦的,從小練古典樂,哥哥、姐姐都練小提琴,而她似乎不想當主角,因此選了低音提琴,一路從小學音樂班練到高中,之後因為技巧沒有進步才改玩搖滾,據說是她的老師建議的,說這樣對她會輕鬆一點。這擺明就是揶揄啊,結果她居然動真格地背起貝斯,我猜她應該是被家人放棄了。而我之所以用她,就是因為我堅持一個信念:搖滾樂一定可以拯救一位古典樂的棄將。”

“我比較相信她可以拯救你的樂隊。”

“你這樣羞辱個案是合法的嗎?算了,總之她一進樂隊之後,

我就覺得不太對勁。見面永遠不打招呼,表情尷尬得要命,討論的時候,只會龜縮在角落,一點名就臉紅,回答總是結結巴巴的,每次約聚餐都臨陣脫逃。但套團(排練)的時候,她的拍子居然抓得一清二楚,一撥絃就變成另一個人,那手指就像裝了什麼驅動程式一樣,靈活得不得了。只是很不幸地,第一次登臺她就垮了,那是個小型音樂節,要自費報名的,她才彈完第二首就直接在後臺吐了, 接下來的歌,我只好自己扛。”

我想象著沒有妹子的樂隊,應該就是三隻野獸的狂歡派對,底下全是受害者。

“那次她說吃壞肚子,最好有那樣就剛好啦。進樂隊一年多,登臺也快 20 次,撐完全場的次數,五根手指都算得出來,其他時候都是崩潰收場,她真是祖上積德才遇上我這種宅心仁厚的前輩。拜託,進廚房就不要怕熱,我們以前哪有那麼容易崩潰。我有個師兄好不容易開演唱會,想不到在臺上彈得太狂野,居然當場彈斷了一條弦,還直接往臉上掃,結果你猜怎麼樣,他沒下臺,他堅持住了, 就算彈空氣貝斯,他還是留在臺上。我在底下都快哭了,我永遠記得那個晚上,那真是樂壇的奇異恩典,彈一把壞掉的貝斯,還是能讓人覺得發出聲音,能不跪嗎?”

我要是聽眾我也跪了,花了一筆錢來聽一個有幻聽症狀的樂手彈琴,而且還是沒什麼病識感的那種。

“上星期那場表演非常難搞,因為有位厲害的前輩到場,他正在找表演的暖場團,要是能幫他暖場,出單曲就指日可待了。我動用了各種關係才終於卡到位(獲得機會),事前也花了一倍時間彩排,結果呢,她居然一上臺就背對觀眾,而且還是一整場,前輩臉都垮了。要演這出也不早講,至少可以先在她背上寫個‘沒有人是局外人’或是‘非核家園’之類的,加點其他分數也好,我看這次應該是凶多吉少。

“後來我實在氣不過,只好把她叫過來聊聊,結果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就哭了。我之前說過最怕女人哭,還好我女友在,一聽到哭聲就把我趕出排練室。後來經她轉述,才知道妹子之前的表演規模從來沒有少於 40 人,她可以在不顯眼的情況下完成表演,但自從進了我們團,成員一下少了 35 個。以前要是出糗,還有一堆人一起扛, 現在表演一旦出包,觀眾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或是發出噓聲,就好像變成是她一個人的問題,所以她只好背對觀眾,比較自在。”

天哪,這種謙虛的程度實在太過分了,看來只有脫離這個團才能治好她了。

“她說她從小就這樣,只要人一多就會害羞,偏偏又被迫加入音樂班。她其實很喜歡演奏,但不喜歡演奏的時候被打分數,因此每次比賽都讓她很痛苦,高中的時候還因為什麼恐慌症狀,吃了一年多的藥。她的朋友一直都很少,不是不想交,而是不敢開口,久了就變成邊緣人。即使不上臺表演,平常走在路上或在餐廳裡吃飯也會覺得不安, 感覺大家都等著她出糗,她知道這種想法不太合理, 但還是忍不住緊張。你說,一個會覺得全世界都在盯著自己看的人, 到底是害羞還是自戀?”

我聳聳肩 。

“肯定是自戀,從來沒看過這麼自戀的。” 別鬧了,每天早上刷牙照鏡子時肯定會看到。

“我覺得,她的情況可能比較像社交恐懼症。”

社交恐懼症(Social Phobia),也叫作社交焦慮障礙,屬於一種焦慮疾病。主要是面對社交場合或與不熟悉的社群相處時,容易感到不自在,進而引發一些與緊張有關的生理症狀,例如頭暈、腹痛,甚至恐慌。這種不自在,是因為擔心被看出來“自己正在緊張”,然後開始出現警戒與迴避的心態,導致人際關係不斷惡化。這可能是從小的人格傾向使然,譬如迴避型人格障礙(Avoidant Personality Disorder,C類群人格障礙的一種),也可能是某次創傷造成的結果。

“自戀型人格跟社交恐懼症不同,同樣覺得被別人關注,一個希望愈多愈好,一個希望能免則免。打個比方,自戀型人格覺得自己是個‘磁鐵’,能夠主動吸引所有的目光,覺得別人都在嫉妒自己。社交恐懼症卻覺得自己是個‘漏斗’,所有不好的評價都會流向自身, 覺得別人都在批評自己。”

趁著修哥還在思考漏斗長什麼樣時,我接著說:“換句話說,他們最大的問題,在於過度在乎別人的‘評價’。他們經常出現‘別人會對我做出負面評價’這種想法,也就是‘擔心被笑或被罵’,特別是在面對權威人士或專家時。一旦按中這個按鈕,啟動的就是一連串災難。”

“那就是沒自信嘛,難怪我無法同理。” 這再度證明修哥是一具優良的研究活體。

“也可以這麼說,但他們的程度太過頭了,過頭到曲解了別人的意思。原本準備好的演講稿,原本背好的吉他指法,一旦到了面對陌生的群眾時,就會出現一種‘他們可能覺得我不太行’的假設, 而這樣的假設,會讓中立的目光變成一種嚴格的審視,於是原本準備好的內容一下子亂了套,然後開始犯第一個錯,如果無法冷靜下來, 接二連三的錯誤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路往下倒。等到觀眾開始發現場面變得尷尬時,他只能雙手一攤,認定一切都驗證了當初的假設,心裡想著:‘就說吧,穩死的。’絕望地目睹骨牌全倒的盛況。

“整個過程,有兩樣東西擊垮他們:一,過度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二,錯誤判讀他人的身體語言。這兩件事,沒有一樣是他人主動挑起的。因此可以說,整起事件就是個烏龍,沒有人擊垮他們,他們是被自己內心的假設擊垮的,也就是俗稱的‘自己嚇自己’,而這樣的烏龍常發生在他們的生活裡。”

“那妹子的狀況要怎麼處理?”

“很簡單,四個字?”

“說吧。”

“不用處理。”

修哥馬上浮現一種被騙錢的表情,而且這種表情一直維持到治療結束。

“真的假的?”其實這四個字他講了很多次,蠻煩的,所以其他的都被我刪掉了。

“我問你,她雖然整場背對大家,但有撐完全場嗎?”

“嗯……好像有哎。”

“彈得怎樣?”

“幾乎沒有出包,應該是這一年多來最穩的一次。”

“那她需要治療什麼?”

“就……這樣很怪啊,哪有人這樣表演的。”

“如果這是她最舒服的狀態,又沒有妨礙其他人,也沒有造成任何困擾,就沒有改變的必要。‘甜梅號’的貝斯手葉子不是也都背對觀眾演奏,還是你不知道這個樂隊?”

“哪有,這個樂隊我很熟,主唱叫白白嘛。” 白白是哪個妹啊,明明就叫小白。

“一般而言,治療社交恐懼症,可以先從調整‘假設’下手。讓他們知道,‘就算出糗,也不會在別人心中停留太久,別人甚至不太在意,在意的只有我們自己。’

“另一個方法,就是進行行為治療。首先設定一個目標行為,

以妹子為例,那就是‘上臺面對觀眾’,它是最後一關,前面的難度往下遞減,最簡單的一關設定為彩排。從‘彩排’到‘上臺面對觀眾’,把中間的過程切分成四到五個關卡,譬如先在‘沒人的場合登臺’,再進階到‘找熟悉的朋友當觀眾’,一關一關往上闖, 每一關之間都要練習放鬆,直到最後一關為止,這就是所謂的漸進式暴露療法(Graded Exposure Therapy)。如果訓練得當,大概八到十週就能見效,若能再配合一些適當的藥物治療,成效會更顯著。”

“這聽起來很威啊,還是我叫她來找你?”

“其實沒必要,”我搖搖頭,“如果工作性質是需要與人接觸

或應對,或許才有介入的理由。我之前有個案主是個初中代課老師, 轉正考試搞了五年,每次都被擋在口試這一關,就是敗在社交焦慮, 但由於他的職業必須直接面對群眾,因此才找上我。然而樂手的職業屬性比較特殊,只要把音樂彈出來,即便不直接面對觀眾,也不影響她的職業功能,既然不影響,就不需要改變。”

“那我要怎麼幫她,才不會讓她一直崩潰?”

直接讓她脫離你們樂隊吧。不行,這樣崩潰的就是修哥了。

“維持現狀。如果她找到了與焦慮共處的方式,那就給她一點空間,讓她自在一些,表演才有質量。”在一個恍神的團體中,最清醒的人居然是最害羞的那個。

“那我可以怎麼安慰她?只要一句話,一句話就好。今天就一比零,算你贏。”

看著修哥見獵心喜的模樣,八成又想再借用我的臺詞來二次創作, 於是我想起曾經對那個代課老師說過的話:

“你可能會把每個人的目光,都當成射向自己的箭,但它們其實只是一場雨,它並沒有那麼強的殺傷力,而且還很公平,因為每個人都會被淋溼。”

三個星期後,修哥順利拿到暖場門票(前輩指明要貝斯妹子到場), 還寄了一張給我。

那天晚上,沒人在意主唱極度扭曲的聲線,沒人在意那首叫《社交就像一場雨》的新歌(歌名真讓人慚愧),大家只注意到那個充滿律動的背影,彷彿在享受一場雨似的,在那一刻,她證明了一件事:

我們不一定非要面向世界,才能展現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