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玉米

文/柏傳雪

青未了|玉米

玉米在魯東南的鄉下,被人們親切地稱為“棒子”,這是山東地區心口相傳的稱呼。大人叫得多了,小孩子剛學會說話就會讀,嘴裡咿咿呀呀蹦出兩個字,首先就是“棒子”。這一根根的“棒子”,養活了莊稼人的命,換來了柴米油鹽,也換來了孩子們讀書的學費,無數人的命運與這種植物緊緊聯絡在一起,脈脈相通,分也分不開。從某種意義上講,“棒子”是村莊的見證者,也是時代的守護者。

清明節前後是種植玉米的最佳時段。《歲時百問》雲:“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在北方,清明節時節總是要落上兩場雨,給這乾燥的土地潤潤喉,提醒著人們春耕就要開始了。

布袋裡放著玉米種子,大人肩頭上扛著鋤頭,孩子竹籃裡挎著吃食。鬆鬆軟軟的黃土地,一腳踩上去,整個腳陷進去大半,總感覺被一股綿軟的力量推動著,忍不住踩下一腳。種玉米首先要開溝,用輕鋤在耕過地上挖出道道溝渠,澆上少許水,開始下種子。一個窩裡通常放兩三顆種子,芽苞向上,保持一定間距,不能相隔太遠或太近。種子下地之後,開始覆土。兩隻腳邁開,站在溝渠邊上,一隻腳將旁邊的土往溝渠裡推,另一隻腳重複相同動作,期間要注意不能踩在溝渠上,會影響到種子出芽。

播種和覆土要在一天之內完成,中午通常是不回家的,早上隨身攜帶點乾糧,填填肚子就好。小時候跟著爺爺去北山播種,感嘆物種神奇,小小種子蘊含著多大能量,能夠破土而出,延續新的生命。播種時爺爺告訴我,看見新耕過的土地,不要隨便踩上去,如果人家播了種,踩上去會影響莊稼發芽的。一同隨著棒子種下的,還有毛豆、穀子、高粱和南瓜,莊稼人恨不得把每一寸都土地填滿,讓其發揮最大的作用,到了收穫季節,遍地都是能換錢的金疙瘩。南瓜不會佔用太多空間,一小捧土就足夠,最好是種在枯樹還沒來得及砍伐的地方,或者高地邊上,藤蔓沿著牆根或枯樹向上攀爬,再上面是深邃的天空,大而寬廣。

種下種子五到六天的時間,一枚小小芽兒衝突土地束縛,輕輕探出頭來。幼芽先是長出兩三枚細長的小葉子,纖瘦而孱弱,像個小生命,總是擔心不經意間就被風吹走了。棒子生命力頑強,不用過分侍弄,一瓢水一塊泥土就能活,播種之後人們就不用管了,它的根部像個小爪子,分三到四層,深深扎進土壤中,一枚小小的幼芽能散發出巨大的生命力。

四月底,春玉米開始進入拔節期,莖部之間拉長,葉片寬大而細長,上面帶有細小毛刺,摸起來有點拉手。此時玉米植株生長到第七片葉,株高六十釐米左右。玉米莖稈上可以摸到一節節環形的凸起,像是翠竹一樣。往常這個時候,爺爺總是要去山上看看,給玉米地鋤鋤雜草,看看長勢如何。他去之前要先喝上幾杯白酒,有時不注意喝多了,腳步打晃,站也站不穩。

七月,瘦瘦高高的玉米杆上開始長出橢圓形的果實,被翠綠玉米皮包裹著,小心翼翼的呵護在玉米葉與玉米杆上,頂端長著微微發黃的玉米鬚兒。一株玉米通常會結果兩到三個,位於上方光照充足,營養均衡,自然長得稍大些。嫩玉米摸起來細密緊緻,微微發軟,並不堅硬,用手能掐出水分來。玉米皮是翠綠色的,有五六層,顏色由深到淺,最後一層薄如蟬翼,能看到裡面渾圓緊實的玉米粒,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玉米芯上。皮面有紋路,摸起來觸感明顯,頂端長著小撮褐色鬍鬚。

嫩玉米成熟時,爺爺會揹著籮筐帶我上山採摘,每次採摘不可過多,十幾個或二十幾就足夠,好賣可以多摘些。七月的原野,滿是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野草無人修剪,肆無忌憚地生長,將山間小路掩埋起來,難以分清前方是莊稼還是雜草。爺爺上山時會隨著攜帶鐮刀,用來砍伐橫亙在路邊的野草和藤蔓。夏季溫度高,採摘時要穿上長袖長褲,一來是防止玉米葉劃傷面板,二來是防止蚊蟲叮咬。嫩玉米採摘回家,趁著新鮮勁拿到集市上去賣,很多人就圖這口鮮香味。跟隨玉米一同成熟的,還有種在山坡裡的毛豆和南瓜。毛豆連著莖稈拔下來,將上面翠綠色的豆莢摘下,放入清水中洗淨,大鍋燒開火頭爐子,裡面放上八角和鹽巴,將毛豆倒進去,煮上一段時間,就是道傳統的下酒小菜。

青未了|玉米

村裡南邊有漁家樂,週末會有很多城裡人來這裡度假、垂釣、食野餐。奶奶和村裡很多老人一樣,為了多掙錢點錢,挖點野菜拿去賣。春天時,槐樹上開出白色的槐花,摘下來加鹽炒雞蛋,也可以裹上面糊炸制,入口時有股濃香的槐花味;榆錢可以用來做小米粥,入口醇厚,回味綿長,這兩種就圖個新鮮勁,春天過去也就沒有了,採摘下來都是留著自己吃的。苦苔子清熱解毒,涼血敗火,多用來曬乾泡水喝,入口有股苦味;馬齒筧生長在溼潤的土地上,含水量較高,具有清熱利溼,解毒消腫的功效,農村做法通常是將其焯水,加蒜泥涼拌食之;豬毛菜在我家鄉又被稱為“掃帚苗”,這種野菜長大以後呈散傘狀,冬天曬乾之後拔下來,做成掃帚和刷鍋臺的笤帚。人們食用掃帚苗多是選擇頂端新長出最嫩的芽兒,可以治療鼻子出血,補充維C,吃法是切碎拌進餃子餡中,涼拌口感較為粗糙,不好下嚥。這些村裡人吃慣的東西,在城裡人眼中是新鮮的,他們會毫不吝嗇的掏出兩三塊錢,放到奶奶手裡,也許還會投來憐憫的目光。

夏季嫩玉米成熟,爺爺會前一天上山採摘,凌晨煮好,奶奶早上起來,洗漱完畢,換身乾淨衣裳就出門。家中沒有車子,貨物需要手提肩扛,還是打水那根扁擔,兩頭掛上竹籃,手裡還提著盛野菜的塑膠袋。有時候賣不完,剩下好多,捨不得扔掉,又原封不動地揹回來。

趕上嫩玉米賣得好的時候,奶奶會去姑姑家借來手推車。車後面有兩個撐子,載重不多,田間地頭常常能見著。玉米用化肥袋子綁好,放在獨輪車上,將把手兩邊的繩索掛在脖子上。這種運輸方式比手提肩扛好很多,肩膀也不用長時間負重,走累了可以坐在小車上休息一會。就是這樣鐵質的三輪車,家窮也沒能買上一輛。爺爺平時上山勞作,推著是輛木製的三輪車,車身被摩擦地錚亮,看上去年代已經很久遠了。

立秋過後,是玉米收穫的季節。

《曆書》曰:“鬥指西南維為立秋,陰意出地始殺萬物,按秋訓示,谷熟也。”玉米成熟之後,葉子開始變得焦黃,莖稈處脆脆的一層皮,慢慢剝落下來。果實還摻雜些水分,表皮開始泛黃,玉米鬚由淡黃色轉換為深褐色。將玉米掰下,用手指掐玉米粒,水分逐漸變少,乾硬的表皮隔得人手指疼,這樣的玉米就代表可以收穫了。站在坡地上,藍天下的原野還是一片蒼翠,覆盆子沿著懸崖攀爬,葉子層層疊疊,能看到裡面深紅色的果實;野草已經長到人的膝蓋,頂端開出粉紅色的小花。只有玉米,在最熱烈的盛夏時節,悄然退出歷史舞臺。

玉米收穫季節,外出打工青年會在這一天請好假期,回到故鄉,幫著父母親搶收家中的玉米地。收穫對於莊稼人來說意義重大,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能耽誤,收割玉米還要挑選吉祥日,多是雙數,寓意“好事成雙”,祈求來年五穀豐登。收玉米時,外面要留下一人看管,其他人都拿著布袋子,一頭扎進黃土地裡,玉米長勢普遍比人高,外面看不見裡面的人,掰棒子時找不到人了,會吼上一嗓子

“強子,你擱哪呢?”

“爹,這呢!”

“掰了多少了?”

“兩袋子,等會讓二叔提出去。”

外面人可以透過聲音來判斷裡面人所處的位置,掰棒子不用花費多大力氣,一手握住莖稈,一手拿著棒子,稍微用點勁,往下一掰,麻袋裡一扔就好。幾畝玉米地,三五個人早上來,幾天就能掰完。有車的人家會開車上山,沒車的就用獨輪車推回去。路上遇見收糧回來的人,相互瞅瞅車上的莊稼,寒暄幾句,大家臉上都帶著笑意。

玉米杆還晾曬在秋季的原野裡,被陽光蒸發掉水分,挑個晴天,帶上鐮刀繩索出門。玉米杆已經給晾曬成金黃色,葉子鬆散地鋪在地上,一腳踩上去,“嘎嘣”地一聲脆響。將玉米杆用腳踩斷堆放在地上,用繩索捆起來,這些玉米杆可以作為牲口冬天的草料,也可以當做柴火扔進灶膛裡溫暖一鍋飯。

青未了|玉米

小時候奶奶總說我饞,說我沒有父親好養活,一頓不吃肉就活不下去,害得她每週在集市上掏出皺皺巴巴的塑膠袋,買上十塊錢的豬肉回家炒菜。父親小時候吃食遠沒有現在好,就連白麵饅頭也吃不上,常吃的主食是高粱面和玉米麵摻雜蒸出的窩窩頭和大餅子。夏糧收穫季節,奶奶將高粱和玉米拿到磨坊磨成粉,按照1:1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加上水和成麵糰,玉米高粱沒有黏性,捏不出形狀,就搓成手掌大小,攤在大鍋邊緣,蒸好後用剷刀剷下來,一鍋攤十幾個餅子,也不夠一家人四天的口糧。實在沒吃的了,就去山野間挖野菜,只要能入口的植物,我想奶奶差不多都嚐遍了。她總和我說起年少時啃樹皮吃草根的日子,又苦又澀的草根,吃得奶奶胃部的癌細胞瘋長,前幾年不堪病痛折磨,去世了。走時,瘦成了一把骨頭。

玉米除了顆粒,鬚子還是一味中草藥,清洗乾淨熬水喝,對增強食慾、利尿消腫有奇效,還能促進新陳代謝,增強心臟功能,不過村人多不重視,直接扔掉了。玉米其他部位,都是用來燒火,玉米杆容易燃燒,可以點燃火頭爐子,玉米芯直接扔進灶膛裡燒水用。莊稼人總是將玉米皮留下的,來年蔬菜成熟之後,用來捆韭菜和小白菜,浸溼以後比稻草好使。

立冬以後,活計也就不多了,自留地裡種上捲心菜,插上弓鋪上草蓆子,莊稼人開始清閒下來。簸籮裡還剩下幾十顆棒子,其餘都已經脫完粒,玉米芯扔進灶膛裡,化作一縷青煙,隨風飄散了。

時光遠去,歲月靜好,心田上的那片棒子地依然蔥蘢……

(圖片源自網路)

【作者簡介】

柏傳雪,山東濟南人。山東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於《都市》、《當代小說》、《中國青年作家報》等期刊雜誌。作品偶有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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