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酒——父親節獻給天堂裡父親的頌歌
作者：湖湘子弟
01.
父親與酒本來無緣。
十四歲便淪為挑煤搵食孤兒的他，連肚子都飽不了，豈敢奢望酒？
父親平生第一次飲酒是在外公家。
那時父親剛二十歲，第一次去拜望他未來的岳父岳母。
為了表示禮貌，本來從未沾酒的他，剛陪豪爽善飲的外公喝了一杯，臉就紅得像猴子屁股（母親對我們的描述），然後便倒頭睡去。讓母親哭笑不得。
等父親酒醒，一睜開眼，見外公立於床前，心裡吃了一驚：慘了，沒戲了！
誰知外公竟哈哈大笑：你們的事，成！
父親一聽，大喜過望，看著外公一個勁地傻笑。
02.
後來，在部隊裡風光十足，正準備提幹的父親，因外公外婆病重等意外緣故，最後退了伍，失去了軍中前程。
退伍回家的父親整天悶悶不樂，漸漸與酒結下了緣份，常常“對酒當歌”，“唯有桂康”。
然而，父親便是父親，他就是當農民，也要幹出個好樣兒來！
重新振作起來的父親，一招一式地跟著外公學起了種田。不久，就成了村裡的第一把好手。
而遠近聞名的種田老把式——外公，不僅把父親培養成了他農事上的衣缽傳人，還把父親調教成了他對斟對飲的酒友。
夏日黃昏，父親和外公從地裡勞作歸來，鋤頭一放，就坐在瓜棚架下的小方桌前對飲起來。喝得勁兒上來了，他們還會高聲地吆喝起酒令，劃上幾拳。
如洗的月輝從瓜葉的縫隙中傾瀉下來，灑在父親和外公父子倆身上，閃著銀色的光。
在一片蟲鳴蛙鼓、油燈閃爍之中，托腮靜坐於桌旁的我，看著兩張關公臉在豪爽地划拳、愉快地談笑，覺得他們象極了“水滸”裡那些豪邁善飲的梁山好漢……
那時，父親依然不是外公的對手，幾杯下肚，便首先漸入佳境。
這時，處於半醉半醒之間的父親，總喜歡摸著我的頭說：
小子，替外公和爸爸爭口氣，加油讀書，考個好學校，將來上大學！
也許是這些帶著酒氣的囑咐更能打動我，我讀書的成績總是叫父親很長臉，小學畢業就考上了省重點中學。
父親的酒，於是喝得更歡了。
03.
可是，到我上高中時，由於弟弟妹妹都已上中學，母親又臥病在床，家裡便越來越貧困了。
有一年，到了開學的前一天，我們三兄妹的學費還依然沒有著落。
那天晚上，父親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喝著悶酒。母親在一旁不停地嘆氣。
這時，我走到父親面前，對他說：
爸，讓弟弟和妹妹去讀書吧，我跟你種地去。
父親聽了，一愣，隨即又笑了：
傻小子，爸爸等著你們幾個都有出息呢！只要你們用功讀書，爸爸這酒不喝了，送你們上學！
從此，父親真的戒酒了。
但是，已經與酒結緣的父親，早已對酒產生了深厚感情。
好幾次，我看到他實在擋不住酒的誘惑，就開啟一個酒瓶，仔細地聞一聞，然後又滿意地種地去了。
04.
每當想起父親聞酒瓶的一幕，我就常在心裡對自己說：
等我有了錢，我一定要買瓶好酒，讓父親喝個痛快！
真是天遂人願！
高三那年，我的一篇散文在市裡的國慶徵文中得了二等獎，獲得了十幾塊錢的獎金。
於是，我立即跑去為父親買了一瓶好酒。
父親接過我遞過去的酒，寶貝似地拿在手中，仔細看了看商標包裝，然後便開啟蓋子，把它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哇，好香！
父親美美地聞上眼睛，彷彿陶醉了。
母親看見，噗哧一聲笑了：瞧你那酒鬼模樣！
酒不醉人人自醉嘛！父親笑著說。
那頓酒，父親喝得空前地仔細，一小口一小口地吮，還不時咂咂嘴，逗得母親和我們三兄妹在背後捂住嘴，一個勁地偷笑。
酒喝至半晌，父親突然停下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
小子，這半瓶酒我先留著。等你考上了大學，爸爸再喝！怎麼樣？來，我們去釀“茅臺”。
父親說罷，就用蠟把酒瓶瓶口封好。然後，就帶我一起，把那半瓶酒埋在了屋後的地窖裡。
05.
很快就高考了。
然而，一向勤奮的我卻名落孫山，真是出人意外。
父親知道這個訊息後，並沒有責備我。
但是，他第二天去鄉政府開會會餐時，卻喝醉了，被人扶回家，吐得一地狼藉。
看到父親那痛苦的模樣，我心如刀絞，覺得自己實在是愧對父親。
當父親醒過來時，我握住他的手，剛喊了一聲“爸”，眼淚便流了下來。
父親拍拍我的手，笑了笑說：
傻小子，哭什麼！好好念你的書去吧。爸爸以後不會醉酒的。
後來，我終於不負眾望，考上了大學。
得知這個喜訊的那天晚上，父親高興異常。他馬上帶我去地窖裡取那半瓶“人造茅臺”。父親一邊掏土，還一邊哼起了酒麴。
等他從泥土裡掏出酒瓶時，站在地窖外面的小妹喊道：爸爸，好香呢！
父親在地窖裡朗聲道：當然啦，爸爸釀的人造茅臺，能不香嗎？！
那天夜裡，月光特別清朗。
我們一家人一邊陪著父親喝他那半瓶“人造茅臺”，一邊歡快地談笑著，不知不覺竟然到了下半夜。
此後，父親破了酒戒，又端起了他那心愛的酒杯。
06.
八十年代，父親因為種田的好功夫和全心全意為村民服務的精神，被村民們推舉為村黨支部書記。
父親果然不負眾望。
上任剛兩年，村裡便通了公路，點上了電燈，辦起了加工廠，全村一片歡騰。
於是，父親回家時又咿咿呀呀地哼起了酒麴，還時不時地唱起“今日同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整天紅光滿面……
07.
在我上大二時，父親領導的鄉鎮企業公司經過艱苦創業，已經初具規模，並在當地小有名氣。
我想，父親的酒，恐怕是要越喝越歡了。
然而，當我那年回家度暑假時，卻聽說父親又戒酒了。
母親告訴我：父親公司的一名副經理在與人洽談生意時，不小心喝醉了，結果簽訂了一個糊塗合同，使公司損失了十多萬。
父親聽說後，暴跳如雷，大罵那個副經理是“崽賣爺田不心疼”，拿著農民兄弟的血汗錢當兒戲，當天就撤了他的職。
第二天，父親就制訂了一條規矩：
洽談生意簽訂合同之前，本公司任何員工不得飲酒，違者開除！
而父親在公佈這條紀律的同時，也嚴肅地宣佈：
本經理即日起戒酒！
於是，父親開始了他的第二次戒酒。
08.
九五年八月，剛參加工作的我，第一次領到工資，便為父親買了兩瓶五糧液。
父親接過去，眯眯一笑，說：
今天不喝。等一等，到了那一天才喝。
哪一天？我奇怪地問。
暫時保密。父親眨巴眨巴眼睛，笑了。
這個父親，越老越逗人了！我在心裡說。
那年春節的正月初七，父親五十大壽。
當我和弟妹帶著各自的朋友給父親祝壽時，父親笑得合不攏嘴口。
那天，公司的酒樓上賓客盈門，高朋滿座。
開宴前，父親拿出那兩瓶五糧液，笑著問他的公司員工和親戚朋友：
今天允不允許我開戒呀？
開戒！開戒！
父親的那班夥計們歡呼起來，人人臉上滿瞼的喜氣洋洋。
原來，父親公司去年實現了翻兩番的目標，盈利近百萬。大家怎能不高興呢？
在熱鬧的鞭炮聲中，神采奕奕的父親高高地舉起了酒杯。
這時，我突然明白：
八月份父親不喝這瓶五糧液，不就是要等到今天這個雙喜臨門的好日子嗎？
這一天，大家開懷暢飲，陪著父親喝了一個痛快。
最後，已是海量、極少醉酒的父親居然喝醉了。
當母親扶他去休息室時，他還在斷斷續續地說：
我沒……沒醉，我就盼……盼著這一天，孩子都……都有出息，公……公司發……發展壯大。我還……還要喝，喝……喝個痛……痛快！我不……不會醉！不……不醉……
09.
十年後，父親退休時，已是縣鄉鎮經委的一名部門領導。那時，他創辦的企業，早已成為了市裡的龍頭企業。
那天，在父親的退休歡送會上，面對當初跟他一起創業的兄弟們那一張張紅撲撲的臉，父親又一次大醉而歸。
而那天給母親和我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歡送會快結束時，父親跟他的那幫兄弟們，醉意朦朧、卻又激情滿懷地唱起了京劇《智取威虎山》裡的“打虎上山”：
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
如今，父親和母親都已長眠地下，魂歸天堂。
每當父親節這個特別的日子裡，每次想起父親豪情醉酒的模樣，我的心裡就滿是溫暖和敬意。
爸，今天又是父親節，孩子們又想您了。
此刻，您是坐在天國的葡萄架下，與媽媽對酌小飲？
還是跟您那幫已在天國的兄弟們激情暢飲，齊聲高唱：
今日同飲慶功酒
壯志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
幹灑熱血寫春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