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匆匆,太匆匆
相見歡。
這幾個字如此喜慶,差不多看一眼就能使人跳起來。
某次旅行途中,鄰座兩個女孩子話題不斷,什麼都能說上一通。
彼時不知從哪飄來一段熟悉的歌曲聲:
疊個千紙鶴再繫個紅飄帶
願善良的人們天天好運來
你勤勞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
你一生的忙碌為了笑逐顏開
鄰座的女孩子馬上有了新話題,其中一個女孩子說,我媽每次去參加舞蹈比賽都要放這首歌。
好吧,這首歌,確實挺適合配舞的,尤其是——
廣場舞。
與《好運來》這名字很搭的,《相見歡》絕對能排得上句號。
可是,這喜慶的詞牌下所抒寫的,卻常常是無比憂傷的詞句,比如後主李煜的這首: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太匆匆
李煜即位之時,交在他手裡的,是一個隨時會被傾覆的國家。
一上高樓萬里愁,山雨欲來風滿樓。
危險,來自北方的趙匡胤。
面對巨大的壓力,李煜雖然百般求全,但仍改變不了他及整個國家的命運。
最終,降宋後的李煜,受封為違命侯,軟禁於汴京。
匆匆。
太匆匆。
李煜說的,到底是林花,還是他的南唐王朝,抑或是,曾出現在他生命中那短暫的幸福時光?
朝來寒雨晚來風。
老天,大抵是見不得花兒美麗的。
世界,大抵是容不下歲月溫柔的。
就算林花不願意凋謝它的春紅,這人間,可有什麼能阻擋它凋謝的腳步,又可有什麼能阻擋它不被朝來寒雨晚來風的吹打侵蝕?
匆匆。
太匆匆。
林花不僅會謝,還謝得如此匆匆。
匆匆到似乎剛剛見過它盛放的容顏,迴轉身就驚見其已經凋謝在風中,零落在雨裡。
那曾經的美麗,去了哪兒呢?
那曾經的香氣,去了哪兒呢?
那曾經在花前留連激賞的人,又去了哪兒呢?
都如春夢一場,了無痕跡。
匆匆。
太匆匆。
二、幾時重
王國維先生曾如此評價李煜的詞作成就: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顯而易見,在王國維先生的心目中,李煜將詞作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以前的詞作不過是伶人們的小玩意,純屬娛樂性質,而到了李後主手中,卻能被打上士大夫階層的烙印。
這其中仰仗的,可不單是李煜自身的社會位置,而必須要具備相應的專業實力。
具體到本首詞作中,如果只是感嘆一下花謝花飛,似乎沒什麼了不起。
然而,這肯定不是李後主的境界。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從一個無比細小的片段,再過渡到芸芸紅塵眾生,李煜的銜接功夫如此自然飄逸,甚至讓人全然察覺不到什麼痕跡。
從與上片的銜接來看,胭脂淚當然是指林花上的水珠,匆匆謝了春紅,花兒傷心不已,一抹嫣紅的花瓣上,水珠兒晶瑩閃動,仿如美人流淚般。
沒錯,就是美人流淚。
畫面一閃,便是一個泫然欲泣的女子,腮邊珠淚暗流,她那異樣酡紅的粉面,是胭脂的顏色,還是傷情太過?
這樣的眼淚,怎不讓離別的人肝腸寸斷不忍卒視?
如同林花謝了春紅,人間的離別竟也是如此不可避免,如此匆匆。
幾時重。
便是幾時難再重。
人生長恨水長東。
誰的因緣際會,不因此充滿了遺憾,恰似那滾滾流逝的江水,奔湧著,無奈著,嘆息著,卻不得不一路向東呢?
結語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得特如是說,他讓世人留意到貌似不變的世界背後,真正的事實是世界其實一直在變。
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
運動是絕對的,靜止,是相對的。
人生長恨水長東,李煜在發現世界一直在變的同時,還留意到世界改變的另一個規律。
那便是這改變的方向性,而且是單一的方向性。
無法改變,更無法逆轉。
林花會謝了春紅,江水會一直向東,而人生,定然也會充滿種種遺恨。
誰也不知道在吟詠出這句詩詞之時,李後主面上展露的,會是一種怎麼樣的表情。
是憂憤,焦慮、悲傷,絕望,還是坦然,平靜?
面對自然之大,貴為九五之尊,也無力改變這一切。
他可以讓人成為自己的手下,甚至是奴僕,然而,這世界,畢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說了算。
哪怕是人,他的管束之力,也只能限定在一部分人身上。
總有一些人,是不受他的轄管的。
何止如此。
這些不在他權下的人,不僅不受他的權力所限,更有可能拿走他所擁有的一切,讓他什麼也不是。
太匆匆,幾時重。
面對這一切,他可以什麼破解之道?
這似乎不是一個問題,當“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句子寫下之時,一切,早已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