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花素榮

橙花走得好快。上週見到它們在餘杭塘河邊,一排兒開得豐美又潔白,這周再去看,那些密密麻麻、脆脆硬硬的白色小花瓣全消失不見,留下無數黃綠色的圓頭小蒂。

橙花朵小,卻白得刺眼,那種白,可以稱為瑩白。初綻的橙花,一眼望去清新脫俗,明綠的葉,燦黃的蕊,配上瑩白尖俏的小花瓣,乾淨利落,和著似有似無的淡淡清香,橙花裡滿是春日的新鮮氣息。

外婆家華梧巷的院子裡,有一棵大橙樹,樹下的空地,成了紅臉老頭的專座:每日傍晚,只要不颳風下雨,他便搬出小凳小椅權當作簡易餐桌,斟一小杯黃酒,就著花生米、茴香豆、水煮毛豆等,開始享受人生。在《殺甲的人》一文中,我第一個寫的就是紅臉老頭:“此老頭為何殺甲?因為他以吃老鼠肉名聲遠播”,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要說“吃老鼠肉的紅臉老頭”,馬上知道在說誰。“老頭種了一棵橙樹,比屋簷還高,每年會結出好大的橙子來,我們這些孩子也不敢去偷,只是遠觀而羨慕之。每次老頭善意地回眸,我們馬上一鬨而散如鳥獸狀”。紅臉老頭其實一點也不兇惡,長大後我覺得他跟《射鵰英雄傳》裡的洪七公很像,雙目炯炯,說話聲如洪鐘,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應該是很豪爽的人,又有點像鍾馗,只不過鍾馗漆黑,他滿面紅光,模樣更正。說怕他,實質上怕的是老鼠,因為怕老鼠,所以能吃老鼠的人,自然是神一般存在,令人望而生畏。

老頭的橙子樹營養很好,每年都開花結果,沒有一年爽過約。我們就說是他殺了老鼠之後,將內臟等埋在樹下滋養所致。滿樹橙花開時,亭亭如華蓋遮住了四方院子的一大角,既可蔽蔭,又可嗅幽隱花香。晚風起時,橙花撲簌簌掉將下來,一顆白色小花落在了老頭的酒盅裡,他也不剔出來,端起酒杯若無其事輕啜,我躲在屋簷下的廊柱後面,目不轉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裡把他當成了怪物。老頭一招手,我便往後退縮,彷彿被嚇得不輕,見我如此生份,老頭也就不再強求。

不知何時老頭再也不出現了。除了亡故還有其他什麼可能呢?

我最後一次見到外婆,她也是坐在這棵大橙樹下剝豆子,背對著門,門沒關。我說外婆你怎麼門都不關呢?萬一有不懷好意的路人進來……外婆淡淡地說:“沒人會進來的”。外公已經走了好幾年,不知道她是否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我發現她瘦得厲害,外公剛走時的恐懼和不安全感,似乎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心字成灰,人到了啥都不在乎的時候,門關不關,確實也真的不那麼重要了。

望天台我家的小小後院裡,也有一顆橙樹,長在王叔的廚房門口、桂貞的樓下。橙樹對面是皂莢樹,我從來沒在樹下撿到過一顆像樣的、可以替代肥皂洗衣的皂莢。皂莢樹長在公共廁所前面。說公共廁所是好聽了,其實是兩個歪歪斜斜吱呀作響的板坑,坐在上面,隨時都有掉進下面大糞坑的可能(雖然從未發生過)。別說不可能,歷史上還真有過掉進糞坑被淹死的案例,而且此人還是一國之君-《左傳》裡紀錄的晉國國君晉景公。

這棵橙樹長得也不賴,年年拔高,會開花,掉得滿地都是。我就去撿了那些落花來,也不幹什麼,就掰花瓣玩,聽著“克噠克噠”清脆的斷裂聲,竟然也能樂在其中。這棵橙樹長勢茂盛,卻鮮有結果,而我總不甘心,仰著脖子努力在濃綠的橙葉裡尋找,心想找出一兩個青果實出來也好,脖子仰得痠痛,猛得瞥見綠葉成陰裡一雙眼睛,嚇得不輕,原來是桂貞在二樓的視窗眺望遠山。她垂下眼瞼看了一下我,面無表情,而我嚇得嗞溜一聲煙兒般溜了。

一棵樹上那麼多橙花,要是成片的橙子樹,那真要開成雪崩的氣勢了,這小小的花,也不想負了人間的四月天啊!

我們單位大院裡有一棵特別高的橙樹,去年晚秋我注意到了它,因了那滿地掉落的橙子,金黃圓潤,比我小時候後院裡的橙樹強多了。但沒人撿。以前見到一顆掉落的橙子如獲至寶,明知酸得難以入口,也要撿回家擺在床頭、書桌、窗前、五斗櫥上。現在滿地金黃金黃的大橙子沒人撿。

我們已經變了許多了。人生就是一場冒險嚒!憤怒過,狂喜過,驚愕過,心碎過,害怕透頂,傷心透頂,患得患失,追悔莫及,各種折騰。橙花兒依舊在春風裡啊,它可從來都沒怎麼變過。

人要是能活成那樣,那麼瑩白單純,綠葉素榮,能夠在歲月的光影裡樸素、溫暖而堅定地活著,驚濤駭浪也會在這種從容面前偃旗息鼓,那真的可以說是戰勝了這個世界呢!

2019。5。15

【雲端原創】

橙花素榮

(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