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曾經多少次徘徊在路上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採訪 文 | 李想口述 | 李璞

“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閘門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翻欄杆。”

五年前,這是五道口每天都會迴圈的廣播,也是我每天都會聽到的聲音。車輪駛過的聲音細長而有節奏,伴著積水中的漣漪,搖盪著行人和車輛的倒影,到站的鳴笛劃破五道口的天空。

我是李璞,一名青年導演,16年來北京落腳時,住在五道口,火車就在樓下開過。每天清晨,叫醒我的不是鬧鐘,而是五道口的綠皮火車。

這是一段穿越鬧市的鐵路線,火車20分鐘左右一趟,無論早晚高峰多麼繁忙,擁擠的人流都要為綠皮車讓路。每次被攔下,我都會在擁堵的人群中出神,思考這片刻的暫停。人潮如流水湧動,所有人被瞬間凝固。

鏡頭在五道口隨機遊走。在流動的人潮中,那些短暫停留的人便突顯出來。我遇到流浪的老爺子、賣菜的大叔和廣場上的小丑藝人,和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周圍的車水馬龍彷彿是穩定的背景版,他們也成了我紀錄片的主角。

開始拍攝的時候,我不知道清華園站要停運,也不知道火車會永遠離開五道口。

《道別》

五道口是京張鐵路上的第五個道口,一百多年來,附近的清華園站送走了數不清的旅客,而隨著京張高鐵清華園隧道的修建,地上鋪設的老京張鐵路軌道最終停用。2016年10月31日,最後一輛火車駛過這裡,宣統二年始建的清華園站也撤銷了。

綠皮車的一切都被人懷念。

這一天,許多車迷趕來送別火車。車站的天橋全都是人,人們舉著手機和相機,把鏡頭對準軌道盡頭,等著火車進站。火車到了清華園站,按規定必須空駛到昌平北,車上旅客卻不願下車,都想在車上多坐一會,最後一次從車窗往外看一看沿線風景。賣票的列車員被團團圍住,一波波人拿著零錢,想多打兩張絕版車票以留作紀念。有個小車迷問列車員,車上那塊從北京北到承德的車牌,能不能給他收藏,被拒絕後仍戀戀不捨。一位來自歐洲的旅客則感慨中國發展之快,五道口的樣子,從八十年代到現在完全變了,這是在他的故鄉不會見到的變遷。

那年的10月31號正好是萬聖節前夜,奇裝異服的年輕人遊蕩在五道口。在車站的噪音中,有人裝扮成清朝人,老車站彷彿穿越百年曆史,展現出消失前夕的繁華。所有人都高舉著相機,鏡頭對著火車將要駛來的方向,“這真是最後一趟啊,好好拍,拍不好就沒有下回了。”

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小夥子指著軌道說,“小時候爺爺就抱我來,這裡原來沒有地鐵站,我是看著地鐵建起來的。13號線02年開通西段,03年開通東段,把這地方架高了。原來都是平地,這些大廈全都沒有……在我看來,這條鐵路就像一個怪脾氣的老人,平時上下學總堵你一兩下,讓人心裡怪難受的,但他心腸很好,承載著你的歷史記憶,還有兒時回憶。”

這裡的道口工說,他在五道口工作八年了,姥爺和父親也都是從鐵路退休的,最後一班火車在11點55分,他要堅持最後一班崗。“行人車輛請注意,火車就要開過來了,請在閘門外等候,不要搶行,不要翻欄杆。”伴著不能再熟悉的提示音,火車鳴笛,道口工用喇叭報告道,“五道口正常!”,向在他面前駛過的一節節車廂敬禮。

戴棒球帽的小夥子帶著花來到值班室,給道口工一個擁抱,“交通不堵了,心裡堵得慌。”他翻開手機,編輯好一條與火車道別的朋友圈,螢幕的光在他臉上閃爍。

第二天清晨,高樓大廈在灰濛濛的霧霾中沉默,整個城市在建設中醒來,巡遊的環衛工人扎破一個氣球,五道口軌道和值班室已經空無一人。不久,建築工人拉著吊車把軌道一塊塊地拆除。

我的紀錄片後期製作完成之後,片子所有的拍攝物件都已經不在五道口了。我把紀錄片取名為《道別》。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我要怒放的生命

五道口的夜晚從不缺霓虹燈。遇到飈龍的時候,他正畫著小丑妝,在大廈間的空地上跳舞,路邊商鋪的燈光打在他塗著白粉的臉上。大冬天,他只穿一件敞開的馬甲和一條超短褲,勁瘦的肌肉肆意裸露。牛仔帽下,假髮蓬蓬地炸開,冬日的路燈照出他陶醉的表情。

他很快注意到我們的鏡頭,特意走過來叮囑,說拍他正臉不夠好看,要去找他更酷、更有優勢的角度。只要他那閃著綠光的音箱發出尖叫和掌聲,他就來勁了,街舞、武功、氣功、喜劇版的邁克爾。傑克遜,他都能來一段。很快周圍就圍了一圈人。他表演慾很強,“我們賣藝的,大家願意給就給,不願意給就拉倒,我認為這不是乞討,是勞動所得……做嘉賓演出的話,未必天天都演。而像我,每天不演的話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

他選好一片空地,支起話筒,掛上條幅,這裡就是他的場。商業街的裝飾燈下,條幅上的字隨風起起落落:

“《飈龍追愛宇宙美女趙嘉敏》 演 唱 會

為了世間偉大的超越一切的愛情而歌而舞而武”

飈龍從看趙嘉敏的第一張相片起,就喜歡上她了。為了追愛,他帶著趙嘉敏的畫像易拉寶到處巡演,他指著條幅說:“人生最偉大的愛情,它的光芒超越一切。”

他唱歌時穿得多一些,黑白格子襯衫,外面再罩一個坎肩、套上長褲。他唱刀郎的《披著羊皮的狼》:“我真的好愛你,我願意改變自己,我願意為你流浪在戈壁”;他唱劉嘉亮的《你到底愛誰》:“求求你給我個機會,不要再對愛說無所謂,如果相愛是完美,就讓我們用真心去面對。”歌曲間奏時,他把趙嘉敏的畫像搬到面前,閉著眼睛告白。

有一次他跳完舞,專門戴上墨鏡,唱《怒放的生命》,剛唱完“曾經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經多少次折斷過翅膀”就被城管打斷了,叫他趕緊走。城管還關心他冷不冷,讓他穿上衣服再走。他說“沒事兒,我不冷。”城管說:“你不冷,別人看著你冷。”他套上褲子,回頭瞧了一眼走過去的城管,趕緊抓著話筒又趕著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歌都沒唱在調上,反倒把城管又招回來了。

飈龍往常街舞都跳三遍,完整的一個曲子三分鐘,三曲九分鐘,城管過來就算了,剛跳了兩曲就收攤了。飈龍演出時是最佳狀態,等收攤的時候,偶爾會顯得有點疲憊,更多是有點不捨,覺得不太盡興。“像我這種體格,一般人他不行,我是連唱帶跳、帶打、帶演,天氣好的話,2小時。”飈龍音箱裡有一百多首伴奏歌曲,他一次可以唱三十多首,大多數都邊唱邊演。

飈龍在電影裡跑過不少龍套,自己也寫了劇本,叫《霹靂浪子》。有一年,成龍在杭州開演唱會,飈龍去了,和成龍合影,把劇本親手交給成龍,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還沒繼續聊,成龍的經紀人就說,好啦,成龍大哥沒時間了,劇本交給他就行了,飈龍就被擠開了。飈龍想請成龍幫自己的劇本找投資,“我的劇本還是堅持我自己主演,就這麼一個問題,別的無所謂。”飈龍還說,如果可能的話,也想參與動作指導。

在飈龍的歌聲裡,五道口的聽眾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旅人、賣花的母女、醉酒的男人,挽手的情侶……飈龍拿礦泉水瓶當酒壺,搖來晃去,灰黑色的禿袖坎肩跟著蹁躚,彷彿俠士醉酒而歌:“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夜深了,飈龍摘了假髮,收拾好揹包,拉著行李箱和音箱往回走,他住在離五道口很遠的一個地下室。路上,他看見乞討的老人,從兜裡摸出一個硬幣,放進老人端著的鐵茶缸裡。他第二天要去別處流浪,哪裡都有觀眾。“上次在這演,別人跟我說,我是什麼藝術家,我說不要這麼說,你就說我是28歲的街頭演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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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菜賣不了我就吃哪個菜

賣菜大叔在鐵路旁有個小攤,他就住在旁邊一輛報廢的車上。

大叔來北京23年了,老家一畝八分地,沒錢蓋房子,也沒錢養孩子,他說,出來雖然辛苦,但就算少掙點也比在家裡強。現在五十多歲,也幹不了幾年了,等孩子上完學就回去。

賣菜的生意並不好做,他去拉菜,總是拉一波賠一波。拉五百斤賣兩百斤,三百斤都要扔,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鮮了,第二天不拉新鮮的也不行,拉來同樣賣不完。“哪個菜賣不了我就吃哪個菜,炒吧炒吧、洗吧洗吧。好菜能換錢,我也不會去吃。”他沒下過飯館,蒸點米飯,買兩塊錢麵條,就夠吃了。

大叔總是很沉默。在霧霾的清晨,五道口熙熙攘攘,豪車飛馳而過,他沉默地在路口等紅燈,光著膀子裝卸菜箱子,把一顆顆菜擺在攤子上,把不新鮮的菜整箱倒進垃圾車。我們見他要搬東西,就過去幫忙,知道要拉菜,就和他一起去。慢慢地,我們才和他聊上天。他恐懼攝像機,害怕被拍下來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你們千萬不要傷害我”。後來他同意我們拍攝,這句話也重複了很多遍。

鏡頭前的大叔,總是在打哈欠。他天不亮就要出去拉菜,一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開車幹啥都是暈頭轉向的,老覺得眼睛是花的,頭腦昏沉,困。”大叔的車就停在軌道旁,衣服就晾在鐵路的欄杆上。我們一起坐在那輛報廢車上,火車時不時地駛過。大叔朝著窗外抹了把臉,“火車擱那過我都能睡著,就我這兒坐著,和你們聊著聊著都能睡著,困成這個樣。”

廢棄車被大叔改裝成一個小家,車頂上接個燈,昏暗的燈光下,鋪蓋放中間,塑膠盆、暖壺靠邊放著,暖壺旁有面小鏡子,鏡子後面是架子,放著不鏽鋼的飯盒、大桶的塑膠瓶和用舊了的澡籃子,架子頂頭掛了只紅色的小猴子玩偶,還有一個小小的舊電視,掛在“床頭”,換洗衣服就在電視旁疊著,大叔所有的生活家當都在車裡。

車上有一角照片牆,就在大叔常坐的位置背後,20多張照片襯在黃紙上,沒有縫隙地用透明膠貼在一起,都是標準的遊客照,每張照片裡都有年輕時的大叔。他穿著白襯衫,藍線衣,外面是卡其色的夾克,筆直地站在照片的中下方,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兩側,臉上是質樸又靦腆的笑容。同一個位置,同一套衣服,同一個姿勢,只是景色在不停地變化。

大叔說,那是在頤和園照的。有天下雨,他不賣菜了,有個朋友帶著照相機,說今天沒事,走,帶你看看去。大叔守著菜攤,這麼多年連長城都沒去過。

大叔已經兩三年沒回家了,過年也沒回去。“我媽八十多了,有點迷糊,老是打電話叮嚀我回去看。”大叔說,這次年三十要往回走,大車養路費高,收費一千多,三十晚上不收高速費,一趟能省不少錢。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我自己凍死就死了,小貓小狗不行,那可是一條命

五道口路邊,總能見著一個睡在馬路邊的老爺子。他門牙掉了,戴個黑棉帽,穿著滿是灰的的羽絨服。保安說,老爺子,待會兒書記下來檢查,你先躲一躲,上別處待會兒去,一會兒你再來。老爺子在欄杆旁捲起鋪蓋,他的狗在旁邊跟著他。

他最常待的一個地方,是公共廁所前面的一塊空地。管理和打掃公共廁所的是一個大姐,她每天做飯的時候會多做一點,給老爺子吃。夜間下了點雪花,他就把被窩往三輪車上一扔,趕緊躲躲,五道口附近的地鐵下有個橋洞,他就轉到下面去避一下。他總有地方去,不在這裡就在那裡。他愛喝酒,有時候我們給他帶瓶酒,一起坐在馬路上。他抽著煙,和我們聊會兒天。

老爺子在五道口呆了八年多。“這條街,酒吧飯店都認得我,不用去要,他們都拿吃的送給我,我也不惹禍,我也不搗亂……”老爺子朋友不少,中國外國的都有。他坐在路上,環衛工人會走過來,彎腰給他遞煙。抱著嬰兒的外國男人路過,他都打招呼,“你去哪兒?”“回家、回家。”“給孩子包裹嚴一點!”外國人笑著應好,帶著口音和老爺子再見。老爺子回頭和我講,“美國的,我們都認識好幾年了,對我好著呢。”

有一次,老爺子突然說,“我有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們講。”我們還以為老爺子有什麼難處,結果他說:“你們有錢吃飯嗎,要不我請你們吃飯?”原來他看我們狀態不太好,覺得我們不容易,可能比他還窮。他說,“你們要是沒錢的話就跟我說,我這有點錢,可以給你們用。”

老爺子喝著酒和我們講,他家裡的土地全賣了。他大哥是啞巴,和老母親一起跟著三弟住,老家賣地的錢都在三弟那裡。姐姐回來說分錢,三弟不幹,要起訴,找到老爺子按手印,老爺子不跟自己親兄弟打官司,他們就偽造了手印起訴。老爺子要法院檢驗,他們又趕忙撤回起訴書,再重新起訴,官司也判不下來。姐姐著急,幾十年第一次請母親去她家住,讓母親要錢,結果接過去七天後,老母親就讓汽車撞死了。

“我手上有幾萬塊錢,我這個混蛋兒子就睡不著覺,上這兒找我來。老爺子,給我吧,給我吧,我心裡過不去呀,我說,都給你拿走吧,一分錢我沒留。他媽也說,你給你兒子吧!我跟他媽都離婚二十來年了,離婚以後我沒少給他們錢。那陣子我跑山西,上大同、臨汾拉煤去,那錢成千上萬地給他們。”

相熟的路人走過來,逗老爺子撿的流浪狗,摸它的鼻子。“藏起來,藏被窩裡頭。”流浪狗叫“花兒”,有一身黃白相間的皮毛,路人逗狗,給它扔小玩具,花兒都給叼回來。就在馬路牙子到綠化帶的一小片地方,也不亂跑。

這些年老爺子離不開狗,“老覺得跟它待著有意思,跟那個偷偷摸摸、流浪的人,你待著有啥意思啊?”花兒湊過來,舔老爺子的手。“流浪的人撿流浪的狗,見了流浪的就撿,有好人就給人家,跟著我也受罪,太多了我養不了,我在這最多養過十七隻,那會兒我體格還行。”他前後送出了兩百多隻狗,有在德國的,有在法國的,還有在美國的,新主人給狗辦了護照,買了飛機票,老爺子就放心地送走了。

老爺子從包裡翻出一張畫像。“你看我這狗好不好”,那是一隻黃毛京巴,正吐著舌頭回眸,毛髮柔順,精氣十足。它十年前讓人給打死了,老爺子想它,找人把它畫下來了。“養流浪狗,都把我養成精神病了。說句不好聽的,你罵我、打我,可以,就別打我的狗,它是生命。冬天到了,流浪狗越冬天越多,我自己凍死就死了,小貓小狗不能讓它凍死了啊。”

環衛工人看見花兒,疑惑怎麼只剩下它一隻了。原來老爺子還有一條小黑狗,被警察拉走上戶去了。天氣不好,老爺子騎著三輪車,慢慢地離開,並不比走路快。後來,我看到一條小黑狗在這裡徘徊,它四處張望,頓步趴下,彷彿在等著誰。

2017年後半年,很多人離開北京。18年夏天,我在五道口又碰到老爺子,我跟他聊天,我說你去哪了?他說他去海南待了,因為海南冬天暖和一點。我們後來就只見過那一次,他短暫地待了幾天之後,就又不知所蹤了。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道別五道口:那些不知所蹤的城市漂泊者

——完——

圖片來源:紀錄片《道別》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