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只生了兩個女兒的母親與一個時代的抗爭

彩霞很震驚。她和丈夫拼盡全力,舉家搬到鎮上,就是為了讓女兒上更好的學校,未來過上和自己不一樣的生活。可誰知到頭來,自己還是成了女兒的“另類榜樣”。

文:齊文遠

前言

2018年8月初,彩霞給我打電話報喜,說大女兒大貝已經被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

因為激動,彩霞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我聽到訊息非常高興,放下電話,想起彩霞這半生的境遇,不禁感慨萬千。

1

1986年,農忙時節,彩霞的父母早晨5點多就要去地裡幹活。臨走前,他們一再囑咐12歲的彩霞別睡過頭——早晨,她還有很多活兒要幹。

那天彩霞起得略晚,匆匆做早飯,兄妹們吃完就去上學了,可她還要繼續照顧院子裡的一隻狗、一頭豬和十多隻雞。彩霞是家裡的“大丫”,上有一個哥哥,下有弟弟和妹妹,農忙時,家務幾乎都歸她幹。

知道自己免不了又要遲到,進教室要被老師罰站、同學嘲笑,彩霞心中的那股火就竄了起來。上午10點多,父母從地裡回來,看見彩霞還在家,忙問她咋了,彩霞說自己不想上學了。

彩霞的父母並沒有顯露出過多的驚訝,也沒有太多勸說,當時村裡輟學的女孩不少,大人們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我和彩霞是親戚,後來問她,小學沒畢業就輟學,長大有沒有後悔?彩霞只是輕描淡寫地答:“上什麼橋唱什麼歌,也沒啥後悔的。”

當年,12歲的彩霞和大人們想的一樣,覺得哥哥弟弟是男孩,自然要讀書,就算不讀書,也輪不到他們做家務。妹妹那時還小,自己要是繼續上學,家裡的活兒就沒人做了。

之後,彩霞在家裡洗衣做飯、養雞餵鴨,農忙時節還要和大人們一起下地。

等到彩霞18歲,家裡的經濟負擔並沒有因為她的付出而變得輕一些——大哥要蓋新房、準備娶親的彩禮;小弟剛考入市重點高中,要學費和生活費。

彩霞去鎮上和一個女裁縫學手藝,想靠手藝賺錢,她早晨騎腳踏車去,晚上頂著月亮回,學了兩個多月後,師徒都放棄了。女裁縫嫌彩霞手笨,沒悟性,做不了精細活;彩霞埋怨師父根本不教本事,每天只讓她幫著做家務、帶孩子。

後來,彩霞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去村裡的建築隊做小工,“不用費腦子”——她雖是個丫頭,但論起力氣來,比一些小夥子勁還大。

半年後,建築隊食堂的做飯大嬸辭了工,彩霞便開始給大夥做飯。週末隊裡改善伙食,彩霞總將好菜每樣撥出一些放進自己的飯盒裡,下班就騎車去市重點高中,看著小弟狼吞虎嚥。

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6年。

1998年,彩霞24歲,村裡的媒婆上門說親,男方叫張虎,鄰村的,比彩霞小2歲,是弟弟的同學,以前來家裡玩時,彩霞見過,人憨厚老實。

張虎下邊只有一個弟弟,家裡人口簡單。張家人除了種田還做山貨生意,家境殷實。父母對這門親事很滿意,彩霞也沒反對。當年冬閒,她就嫁了。

彩霞的婆家,在村裡有三處小院。公婆住村中間的,彩霞和丈夫住在村東首間,小叔子住在村西面。彩霞過門半年後,小叔子也結了婚。

相處久了,彩霞才漸漸瞭解了張虎的性情。這個男人沉默寡言,性情溫和,但又似乎太過溫和了,以致於常常沒有主見。婚前,他全聽父母的;婚後,家裡的大事小情也都要公婆和彩霞一起拿主意。

結婚一年後,彩霞生了女兒。再過半年後,弟媳生了兒子。漸漸地,彩霞發現妯娌在自己面前,頭抬得越來越高,嗓門也越來越粗。年節共餐,小叔子一家緊挨著公婆坐——那原本是長子、長媳的位置。

農村對這種事比較看重,彩霞心裡難受,母親知道了,安慰她:“人家畢竟生出了長孫,是功臣,讓著點也是對的。但你也別洩氣,過個三五年,你也生個兒子,那樣兒女雙全了,你弟媳也就永遠比不上你了。”

當時,我們老家實施“一孩半”政策,農村夫婦頭胎若生了女孩,4到5年後允許生二胎,要是頭胎生了男孩,就不允許再生了。

彩霞忍了幾年,到了2003年新春,如願再次懷孕。可不久之後,弟媳也違規懷孕了。婆婆在家裡公開說:“只要是給俺老張家生孫子的,就都是俺家的大功臣。”

母親一再慫恿彩霞偷偷去鑑定胎兒性別,彩霞明白母親的擔憂,可還是拒絕了。她不想花這一大筆錢,另外也覺得就算是個女孩,也是自己和丈夫的骨血。

弟媳的肚子越變越大,秘密守不住了。趁著鎮計生幹部和村長上門之前,公婆帶著弟弟一家逃了。這可苦了彩霞夫婦——三家的地只能由他們來種;三家的牲畜家禽,也只能由他們來養。那大半年,張虎整個人就像長在了地裡,沒日沒夜地忙活,彩霞挺著大肚子也要不停地幹活。到了秋收時節,連彩霞70多歲的爺爺奶奶都趕過去幫忙。

2003年冬天,彩霞生下了小女兒,母親來伺候月子。屋外大雪紛飛,張虎蹲在屋裡,頭低著,狠命搓自己的手掌,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夜裡,彩霞看著兩個熟睡的女兒,不禁落淚:“我怎麼就生不出個兒子呢?”母親勸她一定要想開些,又忍不住埋怨她之前犯傻。

2

2004年春天,公婆和小叔子一家喜氣洋洋地回到了村裡。弟媳懷裡又抱著一個大胖小子,臉上笑得燦爛,張虎站在門口迎接,努力擠出一絲笑。

知曉大兒子一家這一年來吃的苦、受的累,所以婆婆自從回村後對彩霞的態度好多了,做了什麼好吃食,會最先送到東屋來,這樣反倒弄得彩霞有點不好意思了。婆婆常勸她,等身子緩過來,再要一個,“不要怕罰款,所有的費用都由我們老兩口出”。

之後的一年多時間,彩霞的生活並不平靜。先是經歷過一次宮外孕,之後又發現了其他疾病,大夫直言不諱,說若是想活命,以後千萬不能再懷孕了。這句話把全家人都打懵了,婆婆和彩霞抱頭痛哭。

2005年冬天,公婆叫大兒子一家過去吃飯。飯罷,沉默了半晌,婆婆開門見山:“你們還是抱養一個兒子吧,那不丟人。咱們村裡像你們這樣的,大多也都抱養了。錢由我們出,你們別擔心。”

在當地的一些村子裡,老一輩人都覺得,誰家要是沒有男孩就沒有底氣,說得難聽些,就是“絕戶”。前幾年,當地幾乎每個村都有抱養男孩的人家,他們小心翼翼地養孩子,但熟人那麼多,孩子長大知曉了身世,要麼變得生分,要麼就不辭而別。2004年,隔壁村一個抱養男孩的人家還招來了警察,說這男孩不是中間人說的“私生子”,而是被人販子拐來的,孩子的親生母親眼睛都快哭瞎了。不僅是孩子,連帶著養父母都被帶進了派出所。從那以後,附近村子抱養孩子的人家就少多了。

彩霞並不想抱養,畢竟孩子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而且孩子要是被拐賣的,那可缺了大德。她問丈夫的意見,但張虎就是不說話,問多了就長嘆一聲:“一切都聽你們的吧。”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已經認命了。

彩霞回了孃家,把這件事說給大家聽。父母和哥哥都三緘其口,最後,躺在炕上的爺爺說:“交人交心,澆樹澆根,抱養的孩子可沒有根啊。”

2006年1月,彩霞的婆婆再次問起抱養兒子的事,彩霞委婉地表示了拒絕。婆婆馬上變了臉色:“你想讓我大兒子成絕戶麼?你們不怕人說,我們還怕人家戳脊梁骨,說我們無能,養了個絕戶兒子呢!”

彩霞要帶婆婆去村委會評理,婆婆毫無畏懼:“別說是去村委會,就是鎮裡我也敢去。那些村長、鎮長哪家沒有兒子?有的人家還有兩三個兒子呢!”

到了村委會,彩霞沒有進去,只是指著牆上的那幅“生兒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後人”的標語給婆婆看。這段標語在這個村子已經存在20多年了,雖然年年都塗紅油漆,但還是有些斑駁。

婆婆滿臉鄙夷地朝標語吐了幾口痰,然後掉頭就走。彩霞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幾天後,就是農曆大年。除夕上午9點多,張虎突然低著頭徑直走進家門,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彩霞嚇傻了,忙問發生了什麼事,張虎哭了半晌才說話。

張家在當地是個大家族,按照慣例,每年除夕上午族人都要去8裡外的祖墳祭掃。因為家族分支眾多,所以每支只能選一個代表,這幾年彩霞的公公腿腳不便,就讓張虎去,可早上在村口集合時,負責主祭的族人,委婉地勸張虎不要去:“還是把你弟弟換來吧。”

老實的張虎不明白其中的緣由,旁邊的幾個小夥子就說,他沒兒子,是個絕戶,祖宗們看到了肯定會生氣,怕會連累大家。張虎又羞又氣,主祭的族人臨出發時還善意地提醒他:“對你兩個侄子好點吧,以後肯定有用得著的時候。”

張虎的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按照當地的風俗,女人是嚴禁進入家族祖墳進行祭祀的,對方的意思是,你沒有兒子,死後要由侄子輩代女兒祭掃。

彩霞明白丈夫的苦衷,想寬慰一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也大哭起來。大丫二丫見到父母痛哭,也跟著一起哭。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彩霞在家煮餃子,大丫二丫去爺爺家拜了年,蹦蹦跳跳地回來了。她們當著母親的面拆開了爺爺奶奶給的紅包,彩霞還奇怪:“去年不是每人50麼,怎麼今年成了10塊呢?”這時,小叔子家的大寶二寶跑進來拜年,說起奶奶給了他們每人100元壓歲錢。

彩霞覺得婆婆這樣做對孩子很不公平,加上昨天丈夫在外受辱,一時忍不住,跑去質問公婆。

“屎可以亂吃,但話可不敢亂說啊。若按咱老張家歷代的規矩,丫頭是不給壓歲錢的。今年我是怕老大面子難看才給了10塊錢,明年可就一分也沒了!”婆婆一臉鄙夷,彩霞氣得渾身亂顫,兩人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到了元宵節,大丫二丫非要去爺爺家和大寶二寶玩,彩霞本想攔下,但看了一眼孩子,還是同意了。

可沒多一會兒,兩個女兒竟然哭哭啼啼地跑了回來。大丫哭著說,她們去爺爺家正趕上飯點,見大寶二寶面前的盤子裡擺了兩三根滷雞腿,她和妹妹就各取了一根。二寶年紀小,看到自己沒有,傷心地哭了,奶奶很生氣,劈手將她和妹妹手中的雞腿奪了過去給大寶二寶。她倆也哭,奶奶不僅沒有安撫,還把她們推進黑漆漆的廂房,從外面鎖了門,等大寶二寶吃完飯,才把她們放出來。

如果說,除夕祖墳祭祀,丈夫被族人欺辱是一根導火線,那女兒接連被親人欺辱就是火藥,將彩霞徹底引爆。

那天,彩霞就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不顧一切地衝到了婆婆家。婆婆還未等她開口,又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盛怒之下,彩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將婆婆推倒在地。在隨後的混亂中,小叔子用擀麵杖擊中了彩霞的面門,她暈了過去。

事隔多年,彩霞和我聊起這場家庭糾紛時,依舊眼眶發紅。說到最後,一聲長嘆。

“不後悔那是假的,我不該先動手。”彩霞說起她爺爺說過的話,“人不是神仙,誰都會做錯事。如果早知道尿炕,就都去篩子裡睡了。天下沒有後悔藥,自己種的果自己吃吧。”

3

丈夫曾領彩霞去賠禮道歉,可婆婆看到彩霞登門,就作勢下跪,哭號著:“你可別來了,我給你賠罪,我給你磕頭行不行?”

婆婆這樣一鬧,彩霞就再也不能進公婆家的門了。同時,彩霞在村裡的風評急轉直下,除了生不出兒子這一條,她又多了一個“惡媳婦”的罵名。

從此以後,哪怕是大年初一彩霞一家去拜年時,婆婆都會冷臉放大兒子和孫女們進門,將彩霞拒之門外。平時若看見小兒媳和彩霞說話,哪怕是打聲招呼,婆婆都會勃然大怒。漸漸地,連兩個小侄子見了她都不敢說話,會迅速跑開。

彩霞絕少出家門了,她長時間地坐在視窗邊,眼神茫然,有時還會自言自語。一天傍晚,張虎內心不安,早早回家,發現彩霞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中攥著一瓶農藥。張虎撲上去將農藥瓶摔了個粉碎,彩霞抱住他嚎啕大哭:“咱們還是搬到鎮上去吧。”

彼時,鎮裡的房價已經漲了,買套房子動輒就要七八萬起。那幾年山貨生意也不景氣,婆媳交惡後,公公幹脆不讓張虎參與家裡的買賣了,所以彩霞夫婦手頭的錢並不多。

好在2006年初秋,村頭建起了一家廢舊金屬回收工廠,之後又陸續拉來很多國內外報廢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需要招收大量村民進行拆解。

從廢舊機器中剝離金屬是個力氣活,而且工作環境惡劣,除了噪音大、塵霧大,溶解酸的味道還刺鼻,所以來工廠幹活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男人。為了多掙錢,早點搬到鎮上,彩霞狠心將兩個女兒送去孃家,和丈夫一道進了工廠,逢年過節都很少休息。

2010年秋天,彩霞夫婦終於在鎮上買了新房,把兩個女兒也都轉到了鎮小學讀書。他們給女兒改了小名,叫“大貝”“小貝”。彩霞說,兩個女兒在別人眼裡是個土坷垃,可在她心裡,就是最珍貴的寶貝。

彩霞夫婦在鎮上買房的第二年,公婆就傾盡積蓄在鎮上買了套小房子。婆婆對外說,這房子以後是留給兩個孫子的,“不像有些人,兩個丫頭片子還買房,也不知道圖啥?”

到鎮上的頭幾年,張虎做貨運司機賺錢養家,彩霞每天買菜做飯、接送兩個女兒上下學。冬去春來,一轉眼小貝也上了小學四年級,不需要接送了。

彩霞閒不住,丈夫就在鎮上給她盤了一家小飯店,因為午間傍晚的客人不多,就主要賣早餐。每天早晨4點多,彩霞和自家表妹就到店裡開始忙活,做油條、豆漿和包子,若是週末,得一直忙到中午。可這樣一個月下來,每月到手也不過一兩千塊錢而已。

丈夫常安慰她:“你把孩子照顧好就行了,原本也沒指望你能賺多少錢。”

2014年冬天,天已經有些微微黑了,店裡只有一位客人在用餐,彩霞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張虎突然匆匆進了店,從冰櫃裡取出兩大袋牛肉水餃,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餓壞了餓壞了,我回家煮去了!”

張虎剛出去,彩霞就遠遠眺見一位老人正步履蹣跚地朝自家小店走來,想到飯店門口的臺階有些溼滑,彩霞想出去攙扶老人一把,哪知剛一推開門,就看見丈夫,還有大侄子。張虎一臉尷尬,大寶一看到嬸孃,就提著那兩大袋水餃飛似的橫穿馬路。

彩霞這才明白,為啥這大半年丈夫總說累要回家一個人煮水餃吃。山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公公和小叔子同鎮上一個人合夥做大蒜生意,結果被人騙了個乾乾淨淨。如今小叔子兩口子去外地打工,婆婆隻身來鎮上照料兩個孫子上學,因為手上沒錢,只能買不新鮮的青菜,大寶常常因為想吃肉和奶奶發生爭吵。

“你心疼你老孃和侄子,我也能理解。但你別這樣偷偷摸摸的啊,大寶橫穿馬路連車都不看,多危險啊!”彩霞說。

張虎尷尬地笑,彩霞知道他這樣做,心中還有另一層擔心和打算。

“若是那樣,就沒必要了。”彩霞說,自己前幾天回老房,看見村子裡貼了告示,為了發展經濟,張家祖墳也要遷。“咱倆以後不在了,就埋到鎮上的公墓裡,那樣閨女們就能按時節給咱們掃墓,用不著別人了。”

4

2015年初冬的一天,在店裡忙了五六個小時的彩霞正準備歇一會兒,忽然有個女人推門進來。這女人看起來30多歲,穿著講究,化著淡妝,彩霞覺得她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女人笑吟吟地說:“我是李雲,小學時咱倆可是前後桌啊!”

見到老同學,彩霞很激動,又隱隱有一絲難過。記憶中的李雲長得不如自己俊俏,性格也內向,可現在,人家身材婀娜,看起來比自己年輕10多歲。

彩霞突然想到,自己除了結婚那天化了妝,好像再未精心打扮過。不僅是自己,村裡的女人、鎮裡的女人好像都這樣。

兩人先寒暄敘舊,之後彩霞就問起李雲的工作,李雲說自己在市裡幹微商,賣減肥產品,每個月能賺萬把塊錢。臨走時,李雲還送了幾小包產品給彩霞,讓她“感受一下”。

一週後,彩霞的確瘦了,她興沖沖地和丈夫說自己想做微商,想和李雲一樣,做個能賺錢又會打扮的女人。

張虎說:“那是李雲騙你,天底下哪有容易賺的錢!你還是踏踏實實做好你的包子,照顧好家裡是正事。”

“你不做,怎麼就知道不行呢?”

彩霞聯絡李雲,對方向她介紹,這款產品統一零售價格是699元/套;繳納3萬貨款就能成為“代理商”,進貨價是599元/套;繳納5萬貨款就能成為“高階代理商”,進價499元/套;若繳納10萬貨款,就能成為“公司合夥人”,每套進價只要249元。

李雲建議彩霞從“代理商”做起,可彩霞決定直接投10萬塊做“合夥人”。這個決定讓全家人都炸了,張虎黑著臉堅決不同意:“10萬塊錢,得賣多少包子才能賺回來?”彩霞父母也一再勸:“做女人把家裡照顧好就行,心可千萬別野。”

彩霞也不反駁,接下來的兩天,沒再去店裡,待在家裡不吃不喝。張虎慌了,最後只得勉強同意。

繳納了10萬元貨款後,公司邀請新晉“合夥人”到省城總部和生產基地參觀。張虎打算陪彩霞一起去,但她堅決拒絕了——此前,41歲的彩霞還從沒獨自離開過小鎮。

在接下來的幾天,彩霞在朋友圈裡更新了好幾條動態。其中有她在金碧輝煌的五星級酒店裡開會、就餐、簽約的照片。相熟的人見了,看法不一,有人羨慕,有人鄙夷,說彩霞想在小鎮賣減肥產品,難!

其實簽約的時候,彩霞也有些擔心和猶豫。公司董事長,一個比她還年輕的女人握住她的手,說:“陸女士,您放心。”

在彩霞的印象中,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自己,不是“張虎媳婦”,也不是“大貝媽媽”。

後來我問她,堅持要成為“合夥人”,除了想多賺點錢之外,是不是和李雲暗自較勁?彩霞呵呵地笑,說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一次和女兒的聊天。

一個週末的晚上,上了高中的大貝睡不著,彩霞便和她閒聊,問大貝有什麼理想。孩子想了一會兒說,希望長大後能像媽媽一樣,在小鎮上開一家小店,賺不賺錢是其次,主要還是要照顧好家人。略頓了頓,大貝突然嚴肅地說:“我希望自己以後能有一個兒子!”

彩霞很震驚。她和丈夫拼盡全力,舉家搬到鎮上,就是為了讓女兒上更好的學校,未來過上和自己不一樣的生活。可誰知到頭來,自己還是成了女兒的“另類榜樣”。彩霞下決心要改變,李雲的到來,給她指了一條路。

從省城回來後,彩霞除了經營小飯店,空閒時間就一心一意做微商。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在群裡發訊息,除了介紹產品,還發公司推薦的宣傳文案,比如:“您問我的產品是否有傷害?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您,肯定會。它會傷害您的同齡人,她們會後悔沒有早早使用我們的減肥健康產品。”

每天中午等店裡的客人離開後,彩霞就和表妹一起去鎮上的廣場做地推,開著小麵包車去周邊的鄉鎮逐村推銷,傍晚再趕回店裡做生意。晚上,她在朋友圈轉發一些勵志的話,曬出自己和幾個重點客戶的體重表……

之前,彩霞在店裡總是素面朝天,裹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大圍裙。自從做了微商,她總化著淡妝幹活,身上也換了一件白色的廚師服。若是出去送貨,她還會換上一套職業裝。周圍人見了,都說彩霞的變化真大。

一段時間下來,彩霞的顧客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業績遠沒有李雲描述的那樣好,但也沒有鎮上的人估計的那樣糟。買賣中,彩霞和很多客戶成了朋友,於是客戶家自產的小公雞、雙黃蛋、大石榴……都漸漸放到麵包車裡沿路代銷。

路,是越走越寬了。

有一個月,彩霞在家裡粗粗算了算,發現所有收入加起來竟超過了5000元。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丈夫驚訝地嘆道:“你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婦女,掙得竟然都和我差不多了。世道可真變了啊!”

5

2017年初春,彩霞的小飯店拆遷了,她沒有再選址開店,而是去鄰近的經濟開發區應聘,做廚師。

尋尋覓覓,最終她選了一家成立不久、只有20多人的科技公司,每月工資2100元。丈夫和孃家人都說她傻,因為有家飼料廠願意給她每月2200元。

我問彩霞原因,她說主要是因為兩點。

一是在面試時,科技公司的員工問她家庭情況,她說自己有兩個女兒,對方恭喜她,說她有兩個貼心的小棉襖,真幸福。彩霞從未聽過這樣的回答。以前在村裡時,鄉親們大多用可憐的眼光看她,說她“命不好,生不出兒子”。後來被迫搬到小鎮,情況也差不多。現在有人說她生了兩個女兒有福氣,她很感動,願意給他們做飯,哪怕每月少掙100元。

另外,在面試時,對面的小姑娘還問她“有什麼職業規劃”。彩霞想了想,說希望能學到幾個新菜。小姑娘笑著說公司希望員工們進步,建議她看些營養學方面的書,“這樣以後做的工作餐既可口,又有營養”。而且還鼓勵她考營養師,費用由公司承擔。

之後,彩霞每天都十分忙碌。早晨5點多鐘趕去菜市場採買食材,然後到公司做早飯;上午9點多鐘回家,準備女兒們的午餐;10點半回到公司,準備員工們的工作餐;下午2點多開車出去給客戶送減肥產品……直至晚上7點多,彩霞才會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夜深,女兒們在燈下寫作業,彩霞就戴上眼鏡,捧起一本厚厚的營養學方面的書,認真做筆記。

2017年6月,大貝參加高考,但遺憾落榜了。家族裡的人都說她不是讀書的料,不如早點嫁了。彩霞夫婦支援大貝復讀,大貝也說:“我媽都40多歲了,晚上還看書學習呢。我不能這樣就放棄,我要像我媽那樣努力生活。”

經過一年的努力,2018年7月,大貝被省城的一所二本院校錄取了,彩霞夫婦辦了升學宴來慶祝。席間,眾人驚訝地發現,彩霞的婆婆也來了——自從婆媳交惡,十幾年過去了,只要彩霞在的地方,婆婆是絕對不會露面的。

彩霞激動又忐忑,散席後,在孫子們的攙扶下,婆婆緩緩走到了彩霞身邊,說道:“老大媳婦,孩子們都大了,大丫都上大學了。可她們是丫頭,遲早都會嫁人走的。現在你們經濟條件也都好了,還是趕緊領養一個兒子吧。否則再過幾年,想領養,自己精力也不夠了。”

彩霞抬起頭,微笑著搖了搖頭。

編輯:羅詩如

題圖:《二鳳》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