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01

我們一般認為,菏澤神會的“菏澤”,應該是山東的菏澤;神會可能是心領神會的“神會”。而且“神秀”也好,神會也好,更容易誤以為是日本的某個姓,其實全不相干。

這裡的“菏澤”,是指河南洛陽的菏澤寺,這裡的“神會”,是指我國唐朝時候的神會禪師。

對佛教史有所瞭解的人大約都知道,菏澤神會是六祖惠能非常重要的傳人,甚而至於是他讓六祖的地位得到了“確認”,也是菏澤宗的開山祖師。

菏澤神會生於684年,死於758年,湖北襄陽人,俗姓高。關於菏澤神會的才華,那確實了得,據說從小熟讀五經、老莊、諸史,諷誦群經,倒背如流。這樣滿腹經綸的和尚,自然造詣很深。可是,這並沒有為他迎來好運,反而命運多舛。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02

唐開元二十年(公元732),河南滑臺大雲寺的無遮攔大會震驚了當時的整個佛教界。

這不僅是佛教史上的大事,而且也是當時社會上的大事,對後世佛教在中國乃至東南亞的傳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那麼,這場發生在滑臺大雲寺的無遮攔大會當時的情景又是怎樣的呢?

“無遮攔大會”就是不分僧俗、貴賤、智愚、善惡,都可以參加的大會,意即沒有門檻、沒有禁忌,什麼話都可以說。

但唐代732年的滑臺大雲寺無遮攔大會還有一個主題:辯法,就是透過辯論確立禪宗南北兩派的正宗法統地位。

這樣一來,這場大會就變得重要而微妙了。

那麼,唐開元年間的滑臺大雲寺無遮攔大會的社會背景又是怎樣的呢?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武則天光宅元年(公元684)臨朝執政,在一個根深蒂固的男權至上的社會,她要想坐穩皇帝寶座,必然要千方百計尋找執政理論依據。正好此時有人發現,佛教《大雲經》中講到,一位淨光天女是彌勒佛轉世,將要成為女王。武則天大喜,認為這是神的旨意,於是借題發揮,廣造輿論。她把國號改為“周”,自稱“神聖皇帝”。

當上皇帝以後,因為是佛教《大雲經》為她登基提供了理論依據,所以一改唐朝皇室“道在前而佛在後”的傳統,開始崇佛抑道,下詔全國各府州縣都要建一處官辦的“大雲寺”,供奉《大雲經》。

為了進一步推行佛教治國的思想,他還遍請天下高僧到宮中奉養,藉以提高她在僧俗兩界的地位。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北宗的神秀被請入洛陽宮中。神秀在弘忍的眾多弟子中,學問本來就很高深,屬於出類拔萃的人物,得到武則天襄助更是如虎添翼,聲勢浩大。武則天對神秀給予很高的禮遇,連入宮時也要親行跪禮。“趺座覲君,肩輿上殿,屈萬乘而稽首,灑九重而宴居。傳聖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無臣禮。遂推為兩京法王,三帝國師。”

神龍二年(公元706),神秀去世,朝廷追諡為“大通禪師”,當朝宰相張説在為他撰寫的碑文中稱其為“六祖”。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神秀滅寂後,其弟子普寂奉詔說法,於是“天下佛徒,多事普寂”,北宗進入全盛時期。

普寂入滅前留下遺誡,提出了一個達摩傳慧可,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傳神秀,而自己是神秀繼承者的禪宗法統概念,把自己置於“七祖”的地位。

然而南宗對此並不認同。特別是以神會為代表的南宗精英不認同,展開了火力十足的猛烈鬥爭。

所以,公元732年的這場“辯法”的激烈程度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滑臺大會上,神會與崇遠法師展開了公開而激烈的辯論,他指責北宗“師承是傍,法門是漸”,就是說北宗在師承上不是正宗,法門也不是頓悟而是漸悟,主要理由如下:

傳法信物上,歷代祖師都以袈裟為信。慧能有弘忍所傳衣缽,而神秀卻沒有。據此證明,慧能是正,神秀是“傍”。

法門的宗旨上,歷代大師都單刀直入,明心見性,不言階漸。慧能主張頓悟,神秀卻教人漸修。慧能的法門是正,神秀的法門是“傍”。

修行方式上,神秀教人“凝心入定,往心看淨”的坐禪方式,而慧能以“上念不起為座,以見本性為禪”,修行的方式完全不同。

與皇室的關係上,從達摩到慧能,沒有人為帝師者,而神會卻成為“兩京法主,三帝國師”。

傳法規則上,歷代祖師一代只許傳一人,而北宗卻同時立神會、法如兩人,是“繆行佛法”。

由此可見,滑臺辯法的實質,是當時處於弱勢的南宗向北宗發起的尖銳挑戰,要在北宗勢力範圍內擴大自己的影響,確立慧能的“六祖”地位,從而也確立神會自己的“七祖”地位。

滑臺大雲寺的無遮攔辯法大會,以神會的“完勝”告終,從而確立了惠能的“六祖”地位,但從此也為神會埋下了人生的禍根。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03

從公元720年起,神會離開韶關北上,先是來到南陽,廣泛結交士大夫和社會名流,宣傳惠能的頓悟法門。當然,他也遭到北宗門人的激烈反對、抵制與打擊。

745年,神會來到洛陽,入住菏澤寺。此後,他便被人稱為“菏澤大師”或“菏澤神會”。在洛陽,他多次遭到北宗信徒的圍攻,還差點被人殺害。後來又受到三次陷害,三次被投入大牢,差點死在牢中。由此不難看出唐代佛教禪宗正統爭奪戰的激烈與殘酷。

當時,神秀門下聲勢很大,他們所訂立的法統也無人敢加以懷疑。但神會卻認為這個法統是偽造的,說弘忍不曾傳法給神秀。“秀禪師在日,指第六代傳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稱為第六代。今普寂禪師自稱第七代,妄豎和尚(神秀)為第六代,所以不許。”由此不難看出神會的尖銳程度。

這當然會激怒神秀門人。

當時大雲寺的崇遠凜利地威脅他:“普寂禪師是全國知名的人物,你這樣非難他,不怕遭受生命危險嗎?”

神會從容地說:“我是為了辨別是非、決定宗旨,弘揚大乘所建立的正法,哪裡能顧惜身家性命?”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天寶四年(公元745),神會以七十八歲高齡應邀入住東都菏澤寺,這時普寂和義福都先後去世。由於他的弘傳,使曹溪的頓悟法門大播於洛陽而流行於天下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神會在洛陽荷澤寺作壇說法弘揚南宗時,北宗門下信仰普寂的御史盧奕聞訊很憤怒,誣奏神會聚徒傳教,企圖不利於朝廷。

這裡有必要提一筆盧奕其人。盧奕,生年不詳,死於755年。河南滑縣人,唐時御史中丞。人不壞,但古板固執,信仰北宗,死後追贈禮部尚書。但偏偏,神會與他相沖,所以註定多曲折。

唐玄宗立即召他赴京,但他據理力爭,讓唐玄宗也很下不了臺,把他貶往江西戈陽郡。不久,神會又莫名其妙被移往湖北武當郡。天寶十三年(754)春,神會再次被移往襄州,七月間最後落定荊州開元寺。神會雖然過著貶逐的生活,兩年之間轉徙四處,但他卻堅韌不拔,始終堅持自己的主張,因此也聲望日隆。

天寶十四年(755),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舉兵叛唐,攻陷洛陽,直逼長安,唐玄宗倉皇逃奔西蜀。副元帥郭子儀帶兵征討,為籌集軍餉,採用右僕射裴冕的建議,通令全國郡府德高望重的僧人設定戒壇度僧,收取香水稅資助軍需。

這時神會尚謫居在荊州,誣奏他的盧奕已被反賊所殺,大眾紛紛請他出來主持設壇度僧。於是,神會回到洛陽,以89歲高齡主持度僧。當時洛陽寺宇已被戰火摧毀,他率眾臨時創立寺院,售賣僧人的“度牒”(相當於僧人資格證),所得度僧的收入全部充當軍費,對唐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安祿山叛亂平定以後,唐肅宗很感激神會的幫助,詔他入內供養,並敕建新的荷澤寺殿宇供他居住。

上元元年(760)五月十三日,神會寂於洛陽荷澤寺,享年九十三歲,諡真宗大師。

這裡必須指出的是,關於神會壽數,歷來爭議較大,我只取其一,未必準確。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04

神會的一生,歷盡坎坷,但最後得以善終,也算功德圓滿。

對於他的為人評價,南北兩宗各不相同。北宗認為他“偏執固執”、“機巧善辯”、“恩將仇報”、“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妖言惑眾”;南宗卻認為他“堅韌執著”、“才華卓著”、“重情重義”、“是非分明”、“仗義執言”、“正本清源”、“萬死不辭”、堪稱“千古楷模”。

神秀與惠能同屬五祖弘忍的傑出弟子,按說這是佛門之幸。但神秀、惠能陷入宗派之爭,又是佛門不幸。神秀、惠能在世時,這種宗派之爭還是講規矩的,雖然傳說上演過神秀追上惠能“討要繼承衣缽”的鬧劇,最終還是含羞退卻,一心經營北宗。而神秀、惠能去世之後,後世的爭鬥在僧俗二眾的推波助瀾下,就什麼手法都使用上了。由此才造成了神會的險惡處境。這種衝突,根本上是由信仰理念引起的。

就五祖弘忍來說,他顯然更欣賞惠能一些,認為惠能的理解(或者本性)更接近禪宗佛法的真諦。甚至從為人處世的角度,他也認為神秀爭強鬥狠、功利心執,更欣賞惠能的淡泊、寬宏與低調。

後來的事實證明,弘忍的判斷也基本準確。

從神會的角度來講,他其實曾經也是神秀的門徒,在其門下修行三年,他們有師生之誼。雖然後來神秀被則天皇帝供養,遣散分流了神會等門人與弟子,但也不至於反目成仇。更何況,將神會推薦給惠能的,也是神秀本人!

種種跡象表明,神會的變化是到了惠能門下耳濡目染後才發生的。第一,他確實更加信服惠能的頓悟法門,認為這才是禪宗的正宗修行法門;第二,他得到了惠能自五祖弘忍一脈相傳的真傳,從而誓死維護這種法統。

此菏澤非彼“菏澤”,此神會非彼“神會”

我認為,神會的精神是值得褒賞的;但我同時認為,雖然“頓悟”是“正宗法統”,但“漸悟”未必就沒有道理,它只是一個修行門派、修行分支而已。這種爭論,不會到此終結。這是讀者必須明鑑的。

《頓悟無生般若頌》和《顯宗記》所記一樣,所謂“衣為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傳,更無別付。非衣不弘於法,非法不受於衣”。有人推斷,傳衣之說似乎應該是從神會開始倡導的。但究竟是不是這樣,目前還存疑。

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記述荷澤一宗的教義:“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藉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為我,起貪嗔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為宗。”

因此神會的禪也稱為“無念禪”,即所謂“不作意即是無念”。“法無去來,前後際斷,故知無念為最上乘。”

神會雖說無念,但據宗密所傳,荷澤是主張“知之一字”為“眾妙之門”的。可見他最重知見解脫。

南北二宗的根本不同是:北宗重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發慧,而南宗重在以慧攝定。神會答王維:“慧澄禪師要先修定,得定以後發慧。會則不然。”他又引《涅盤經》的“定多慧少,增長無明;慧多定少,增長邪見”的說法而主張定慧同等。

神會的法派大約持續了一百五十年,到唐末就中斷了。德宗貞元十二年(796)曾敕皇太子邀集諸禪師制定禪門宗旨,敕立菏澤神會為七祖,並御製七代祖師贊文。這是在神會圓寂後三十五年的事情。五代以後,亦有與神會同門的青原行思和南嶽懷讓兩支系統繼續繁衍著。

關於神會的評價,我還要最後囉嗦幾句。

胡適認為,神會無遮攔大會上駁斥寂然和崇遠的論調:“都是很大膽的挑戰。其時慧能與神秀都久已死了,死人無可對證,故神會之說無人可否定……至於說傳法袈裟在慧能處,只好聽神會自由捏造了。”這只是胡適的個人判斷,還須繼續考證。

印順法師在《中國禪宗史》中認為,神會在《南宗定是非論》中關於貶斥北宗的“事例”(盜首、磨碑、盜衣等)多是神會門下的附會傳說,越到後來越過分,更顯得不可信了。我認為也可能。不過據《壇經》記載,弘忍傳衣慧能是基本事實,這是值得注意的。但神秀應詔入京時,向弟子們推薦慧能禪師,其真誠、坦蕩毋庸置疑。由此看來,神秀的高風亮節即使從神會的言論也不難看出,第一神秀沒有隱瞞事實,第二沒有詆譭惠能。而神會在參學中也深受神秀、慧能兩位禪師思想、智慧的影響,從而奠定了菏澤宗兼收幷蓄與比較勝出的基礎。這一點,也尤其值得後世修學者和研究者借鑑與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