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林梢》：正午的琴聲
1
安安坐在客廳裡，把一個空的積木盒子開啟，往裡面放一瓶瓶新的燒烤作料。
先放一瓶銀白的椒鹽粉，接著是一瓶燦爛的辣椒粉，然後是一瓶深沉的黑胡椒粉，一個個瓶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很有韻律感。安安的手指順著玻璃瓶滑過去，感覺這些裝滿作料的瓶子，像某種奇異的樂器。
想到樂器，安安的耳朵一下子變得敏銳起來。
這時，他又聽到從對門傳來的鋼琴聲，咚的一聲，又是咚咚幾聲，彈得支離破碎，好像每一根手指都重重地砸在鋼琴上，聽得人心驚肉跳。
安安一聽就知道，對門又新收了一個學琴的學生。
對門住著一位教鋼琴的女老師。由於學生多，週末門不上鎖，總是虛掩著，方便學生推門進來。
安安輕輕地開啟客廳的門，悄悄瞄一眼，看到不大的客廳裡，坐滿了陪孩子一起來學琴的家長。大多是孩子的媽媽或奶奶，她們湊到一起，嘰嘰喳喳，說著陪孩子練琴的種種煩惱。
安安把裡面嘈雜的談論聲過濾掉，豎著耳朵聽裡面的琴聲。
聽了一會兒，琴聲忽然變了，一陣溪水般潺潺的樂聲，從門縫裡流淌出來，一直歡快地流淌到安安的房間裡。
安安立刻放下手中的作料瓶，把耳朵豎得尖尖的，一動不動地傾聽。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只覺得彷彿走到了幽靜、翠綠的森林中，一朵朵瑩白的蘑菇悄悄地撐起小傘，淡紫色的風鈴花張開了鈴鐺般的花朵，野草莓紅豔豔的，一條小溪從樹林中穿過，發出綠色絲綢般柔軟的光。雨珠滴溜溜地從樹葉上落下來，落到白色的睡蓮花上，在嫩黃的花蕊上滾動……
安安聽得呆住了。
媽媽一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他都沒聽到。
他的心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緊緊地牽扯著，一直飛到了對門的鋼琴房裡。直到鋼琴聲停止了，安安還呆呆地坐在那裡，他感覺從心底深處，一直到手指尖，都麻酥酥的，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席捲了他全身，像喜悅，像感動，又想要流淚，讓他忍不住戰慄起來。
2
安安和媽媽是從老家四川到南京來做燒烤生意的。爸爸在他五歲時，得了治不好的病，去世了，安安跟著媽媽生活。媽媽燒得一手好川菜，很善於做燒烤，燒烤醬料是她自己調製的，鮮辣味美，很受顧客歡迎。安安今年八歲，已經會幫媽媽嫻熟地翻烤串了。
燒烤攤開在小區旁邊的美食街上，那是一條窄窄的小巷。兩旁都是豆腐塊一般的小門面店，從早到晚，熱氣騰騰。炸油條的大鍋前，排著長隊。賣香菇青菜包的、賣鹽水鴨的、賣桂花糯米藕的，五行八作，什麼都有。
媽媽就在其中一個小門面店工作。門面店實在太小了，一輛手推車就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上面放著一張滾燙的鐵板，手推車的肚子裡像變魔術一樣，放著各種等待燒烤的烤串。葷的有羊肉串、雞翅、裡脊肉，素的有蘑菇、茄子、韭菜等，幾乎能想得到的品種，這兒都有，很是
齊全。
媽媽是個沉默、能幹的女人，一天到晚在手推車旁忙碌，滾燙的鐵板把她的臉烤得紅紅的，除了手下不停地吱吱作響的烤串，她很少朝街上看一眼。
不上學的時候，安安會站在媽媽旁邊，低著頭，用一雙靈活的小手，敏捷地翻著烤串。歇息的空隙，他坐在狹窄的店裡，捧著一本被油煙燻得變了顏色的圖畫書，安靜地看。時間長了，街上的人們都熟悉了這對母子，熟客們過來時常常會誇安安兩句，安安聽了覺得害羞，臉紅通
通的。
回到家中，安安繼續幫著媽媽幹活。
摘蘆蒿時，淘米煮飯時，收拾碗筷時，只要對門的琴聲一響，安安的耳朵就豎起來了，整個身體半傾著，所有動作都停止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極力傾聽著隱隱約約的音符。
他總忘不了那天聽到的樂曲，那首曲子太美了，他從來沒聽過。他想，一定是鋼琴老師彈的。
教鋼琴的老師很年輕，喜歡穿藍色的衣服。有一次，她走在安安身後，一邊爬樓梯，一邊哼著歌兒，周圍的空氣中忽然盪漾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橙子花的香味。安安對這種香味很熟悉，他的家鄉有橙子樹。
安安正走到樓梯拐角處，緊張地站住了，整個身體縮得扁扁的，像一塊縮了水的豆腐乾。他緊貼牆壁站著，讓老師先走。
老師一愣，抬起頭看到安安，燦爛地笑了笑。她手裡拿著一束黃色小雛菊，翠綠的花枝和嫩黃的花朵，襯托得她的手指十分白皙。
安安想，她就是用這樣的手指彈琴的。
這樣想著，安安就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來，兩隻手在空氣中胡亂地上下彈著，好像在彈一架虛幻的鋼琴。
“我要是能學彈琴就好了。”安安心中忽然冒出一句清晰的話。
安安嚇了一跳，好像這句話被人聽到了，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但漸漸地，這個聲音在他心裡越來越清晰。
他和媽媽的談話中，忽然多了一項新的內容。
“媽，咱們對門住了一位教彈鋼琴的老師，我今天看到她了。”
“嗯。”媽媽專心地洗著金針菇，水嘩啦啦地響。
“媽，她彈得真好聽。”安安想了一下，又說，“你見過鋼琴嗎？”
“在電視上見過。那都是有錢又有時間的人家學的。”媽媽隨口說。
安安不作聲了。他想起橙子花的香味，在心裡叫她“橙花老師”。
3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安安發現橙花老師那兒新來了一個學鋼琴的女孩。
她和安安年齡差不多大，穿著一件印有紅草莓的裙子，頭髮上夾著兩個鮮豔的草莓髮卡，連鞋上也印著粉嘟嘟的草莓。安安在心裡叫她“小草莓”。
小草莓長得很可愛，有一雙調皮的大眼睛，走路一蹦一跳的，一刻也不肯安靜。
她第一天來上課時，由於來得早，前面一節課還沒結束，她就開啟門，四處好奇地看。安安恰好開啟自家的門，她看到安安，指著樓上的臺階問：“你知道上面是什麼嗎？”
安安搖搖頭。他們租住的是老房子，格局逼仄，同一層樓，住著三戶人家，排列起來的模樣，像“口”字去掉上面一橫。每家房子的面積不同，橙花老師的房子大，好像有好幾個房間。安安和媽媽租的是一室一廳，跟鴿子籠差不多。
“我們一起去探險吧！”小草莓向臺階上走去。
安安猶豫了一下，也忍不住好奇，跟著她走上去。
上面是一個寬大的露天平臺，擺放著很多隻花盆，花盆裡種著黃色的月季花、白色的梔子花，還有各種觀賞植物，鬱鬱蔥蔥的，像一個原始森林。
“躲在這裡，就可以捉迷藏啦！”小草莓快樂地聞聞這朵花，又摸摸那朵花。
安安扭頭往旁邊的視窗一看，驚奇地看到了橙花老師。她正在給一個男孩糾正彈琴的指法，幫他把手指擺在琴鍵上，使他的兩隻手像握著雞蛋一樣，保持一個虛空、圓潤的姿勢。
安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眼睛眨也不眨。
“快上課了，我下去啦！”
安安像沒聽到小草莓的話似的，努力地支起耳朵，從窗戶開啟的縫隙裡，傾聽橙花老師講課。
過了一會兒，男孩下課了。橙花老師喝了點水，繼續上課。這節課的學生是小草莓。
安安連忙趴到窗戶上，眼睛緊緊貼著窗玻璃，耳朵也完全豎起來。他輕輕地把窗戶縫隙推開一點兒，努力捕捉著橙花老師的聲音：“你看，中間的這個琴鍵是中央C，輕輕彈一下，記住它發出的聲音。這個音是Do，跟著我一起彈，分辨它的聲音，Do、Do、Do……”
安安不由自主地學著橙花老師的樣子，把右手的大拇指放在牆壁上，輕輕地彈下去，嘴裡也跟著輕聲唱：“Do、Do、Do……”
沒過幾分鐘，小草莓就坐不住了，在琴凳上不停地扭來扭去，時不時扭頭看牆上掛著的鐘表，看看離下課還有多久。
安安看到橙花老師用右手的大拇指彈其中的一個琴鍵，嘴裡數著拍子：“Do、二、三、四，Do、二、三、四……”一連唱了四次。
安安也跟著一起彈，牆壁很堅硬，他的手指彈上去，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彈到他身體上，讓他感到一種新奇的興奮。
接著，橙花老師又教小草莓用左手的大拇指在另一個琴鍵上彈，嘴裡數著和剛才同樣的拍子。
安安連忙把左手大拇指放在牆壁上，輕輕數著拍子，跟著橙花老師一起彈。
一節課三十分鐘，一眨眼的工夫就下課了，安安感到意猶未盡。
忽然，安安聽到媽媽的喊聲：“安安！安安！去哪兒了？茄子切好了，快來幫我穿茄子！”
安安回過神來，連忙往樓下跑。
在跑下樓梯時，安安才感覺到雙腿麻了，每走一步，腳底下就像被針狠狠刺了一下，難受極了。他咬著牙，皺著眉頭，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當安安坐在狹窄的廚房裡，像往常一樣穿茄子烤串時，他雙腿的難受勁兒還久久未消。但他心裡卻慢慢地升起一種嶄新的喜悅，彷彿海水忽然湧進了小小的廚房，溫暖的海水一下子托起他，把他託到屋頂上，隨著海水的起伏，他不停地升起來，又輕輕地落下去。升起，落下，升起，又落下。
在暗淡無光、充滿油膩膩的油煙味的廚房裡，安安聽到自己明亮的笑聲，簡直有些驚奇。這笑聲是自己發出來的嗎？
像清脆的風鈴在風中泠泠作響。
4
從那天起，每個星期六小草莓上課時，安安都跑到平臺上，透過那扇透明的玻璃窗，和她一起跟著橙花老師
聽課。
玻璃窗舊了，上面斑斑駁駁的，有風吹日曬的痕跡，有雨水流下的條條傷痕。安安第二次來時，就帶了一塊藍手帕，在上課前，用嘴巴哈著氣，一點一點地把玻璃窗擦得乾乾淨淨。
現在，透過玻璃窗，他能清楚地看到橙花老師和小草莓了。有一扇窗戶每天開啟通風，從那兒正好能聽到橙花老師的聲音。
就這樣，安安站在窗外，跟著小草莓一起學，很快學完了一本鋼琴課本。那是一本很初級的鋼琴教程，裡面的曲子都很簡單，每次學習一首新曲子後，安安就在心裡反覆地唱，努力把一個個音符都背得滾瓜爛熟。
有一天晚上，安安夢見那些黑色蝌蚪般的音符，調皮地跳在空中，張開細細的胳膊和腿，手拉著手，有節奏地踢著腿，張開圓圓的嘴巴，整齊地唱著一首新學的曲子。安安快樂地跟著一起唱，身體輕盈得一下子飛到了空中，和音符小人兒們手牽著手。他覺得開心極了，舒展開身體，搖晃著手臂，踢著腿，無拘無束地跳起舞來。
醒來後，他覺得這個夢非常甜美，在心裡回味了一遍又一遍。每晚睡覺前，還期待著能見到那些會跳舞的音符小人兒。
每個週末，幫媽媽穿完烤串後，安安就悄悄地在書桌上“彈琴”。
他用尺子量著，在深黃色的書桌上用鉛筆淡淡地畫了一排琴鍵。為了準確地畫出每一個琴鍵，安安一有空就跑到平臺上，盯著鋼琴看，從左到右，一個琴鍵一個琴鍵地數，記下每一個琴鍵的位置。
現在，安安的書桌上準確地出現了這排琴鍵。由於擔心媽媽看到，他不敢把黑鍵塗得太黑，只是輕輕地描了描。
“我知道哪裡是黑鍵就可以了。”安安對自己說。
安安的琴鍵沒有一點聲音，但安安彈起“鋼琴”時，像坐在真正的鋼琴前一樣。他先把手洗乾淨，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莊重地坐下來，然後憑藉記憶，彈奏橙花老師教給小草莓的曲子。
“等我學會彈琴，我一定要彈出橙花老師那天彈的曲子。”安安想，“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怎麼那麼好聽。”
時間一天天過去，安安漸漸學會一邊心裡默唸樂譜，一邊在書桌上彈起無聲的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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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 《風在林梢》
作者：趙菱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8月
在兩棵樹之間，有一架小小的簡易鞦韆，我們並排坐在一起，輕輕地蕩著，唱著歌。
他認真地看著我說：“因為我是男孩子，我長大了可以保護你。”
時間像風吹過地上的花瓣一般，轉眼間過了很多年。
我已很久沒見過那個男孩，他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呢……
作者簡介
趙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入選江蘇省紫金文化英才。自13歲起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發表作品數百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大水》《乘風破浪的男孩》《廚房帝國》等。
作品入選2018年度桂冠童書，2018年度、2020年度中國好書；獲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等多種獎項。長篇小說《少年周小舟的月亮》翻譯到馬來西亞出版，《大水》《乘風破浪的男孩》翻譯到越南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