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世間百態

講述:世間百態

1,

腳不沾地地忙了一上午,蔣悅累得頭暈腦脹,隨意扒了幾口飯後,直接趴在工位上小憩。

剛闔上眼,手機響起。她拿起來一看,來電話的竟是男友凌浩大學室友的老婆芳芳。

蔣悅和芳芳並不熟,只不過因為雙方男友的關係而數次同桌吃飯。就連存下她的號碼,也是由於之前參加婚禮時對接室友們的住宿問題,過後再沒有聯絡過。

對方忽然打電話來,蔣悅有些懵。更懵的是,芳芳一開口就問:你怎麼不來參加葬禮?

蔣悅愣了一秒,下意識反問道:參加誰的葬禮?

“廢話!凌浩他爸的呀!”

蔣悅怔住,眼前浮現出凌浩父親的模樣,半個月前他們才在一起吃飯的,雙方家長見面商量結婚事宜。明明很硬朗的人,怎麼突然就辦葬禮了?不對,這麼大的事,怎麼沒人通知她呢?

她忽然想到這一個星期以來凌浩從不主動找她,資訊偶爾回覆一個“忙”字。兩人都處於職場上升期,她也沒多想,只讓他注意身體勞逸結合。

一時間,寒氣從腳底蔓延到心口,不知是因為男友凌浩莫名其妙的態度還是驟然得知熟人離世的噩耗。

然而,芳芳接下來的一番話,則將蔣悅徹底打入深淵。

芳芳說,她剛和丈夫從凌浩父親的葬禮上回來。現在,所有參加過葬禮的同學都在背後罵蔣悅,包括她的丈夫。這通電話,她是趁丈夫午睡後跑到陽臺打的,因為她實在好奇,想找蔣悅問個清楚。

問什麼呢?關於凌浩在葬禮上的說辭,以及蔣悅為何不來參加未來公公的葬禮。

凌浩的父親是出車禍死的,肇事司機已經被警方控制。葬禮上,凌浩鬍子拉碴,遍佈紅血絲的眼睛裡滿是恨意。芳芳老公和其他室友以為他在恨肇事司機,便圍上去安慰他警方一定會給個交代的。

沒想到,凌浩咬牙切齒喃喃道:不,真正的罪魁禍首不是他!

在室友的追問下,他緩緩道出自己父親之所以深夜騎著電瓶車出門,是為了去凌浩姑姑家借錢籌集彩禮,哪裡想到竟因此遇上酒駕的貨車司機,從此與家人陰陽兩隔。要是不用籌集彩禮,壓根不會發生這樣的慘劇。

凌浩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給兒子買了房置了車,怎麼說都比普通人強一點。如此家境,居然還要借錢籌集彩禮,室友們面面相覷,不禁想到新聞上的天價彩禮,一個個在心裡咋舌,好奇女方家到底提出了一個怎樣的天文數字,竟活活逼死男方父親。

具體數字,凌浩不願說出來,顯然是為女友留情面。然而,他為對方考慮,蔣悅卻連葬禮都不露個面。室友們紛紛想到曾在飯局上見過數次的清麗女孩,看上去乖順體貼,骨子裡倒是心狠又薄情啊,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其中兩個室友,受困於自身條件,至今連物件都沒有,對高額彩禮和沒良心的女人十分敏感,無須凌浩指揮,當場便替他伸張正義起來,各種難聽的話往蔣悅身上懟。其他人沒有阻攔,看神色亦是贊同的。

唯有芳芳,越聽越不是滋味。

儘管她和蔣悅不熟,但是數次飯局上的照面,她對這個漂亮溫柔的女孩印象很好。而之後婚禮上對接住宿事宜,則讓她打心眼裡欣賞對方,要不是因為住在不同的城市,她毫不懷疑她們遲早會成為閨蜜。

芳芳結婚早,辦婚禮忙得一塌糊塗。本來按規矩他們應該負責外地來的同學住宿,結果芳芳的丈夫被瑣事纏身,男同學們又扎堆鑽進了網咖打遊戲,芳芳便託跟男友參加婚禮的蔣悅幫忙訂下房間。

蔣悅將這事安排得十分妥當,完全沒讓她操心。一直到婚禮結束後三天,她才想起還沒轉房費呢。而遲遲收到錢的蔣悅,沒有半分不滿。芳芳便明白,她不是個計較的人。

後來,得知蔣悅為了結束異地戀直接申請外調去了凌浩的家鄉,芳芳更是佩服不已。如今社會,誰不是想著自己多一點,像這樣果敢奔赴愛情的女孩,已經很少見了。

這樣的蔣悅,芳芳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她會像眾人口中罵的那樣鑽進錢眼昧了良心。

2,

放下手機,蔣悅的臉上早已溼透。

芳芳的一通電話,宛如一顆炸彈,將她的心炸得滿目瘡痍。

得知凌浩父親出車禍去世,她先是驚,繼而感到一陣悲慟。

遠嫁是一場豪賭,她雖做好了賭博的勇氣,同時也發自內心盼著自己能遇到好人家。凌浩自不消說,他們有七年的感情基礎,她相信他值得自己託付終身。所以,讓她忐忑的是未來公婆。好在,凌浩的母親對她不冷不淡,他的父親卻十分熱情。

儘管她和對方只見過四五次,但是在蔣悅的印象裡,老先生是位很好相處的長輩,像父親一樣關心她的工作和生活,每次見面都囑咐她注意身體,女孩子家別那麼拼命……

只是,難過歸難過,她卻無法認同是自己要的彩禮逼死了老人家。

雙方家長見面商量婚事,談及彩禮時,蔣悅的父母說反正最後都要給孩子,走過過場而已,就根據當地一般標準,六到八萬可以了。

聽了這話,凌浩立刻看著蔣悅,欲言又止。他躊躇間,他的母親已經替他張嘴了:是不是多了點,他們倆談了那麼多年,跟小夫妻沒啥區別,就差辦個婚禮,真沒必要搞那些有的沒的。

這話一出,全場寂靜。蔣悅難堪地望向男友,對方卻低頭端著茶杯置身事外。幸好凌浩的父親反應快,瞪了一眼妻兒,又給親家的杯子裡續上熱茶,語氣誠懇道:凌浩他媽就愛開玩笑,彩禮這事我們早就想好了,十萬零一千,小悅是個千萬裡挑一的好姑娘,能進我們家,是我們家積福了,兩位放心,我們倆一定好好對她,就跟自家丫頭一樣!

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關於彩禮的紛爭卻在小情侶間燃起硝煙。

凌浩不止一次向蔣悅表示:彩禮是陋習,該廢除,他們談了那麼多年,何必跟其他人一樣流俗呢。

蔣悅則反駁道:那我爸媽還給我準備了嫁妝呢,你怎麼不說廢除?都說了是走個過場,最後他們全都會給我,一分都不藏私,你還糾結什麼,大不了到時候我都轉回給你!

儘管為此吵過幾次,蔣悅卻沒當回事。一方面是對七年的感情有信心,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了解彼此的經濟條件。十萬塊說少不少,但是以她和凌浩的工資收入,完全拿得出。

沒想到,正是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數字,逼死了她敬重的未來公公。蔣悅想破腦袋,都沒法將兩者聯絡在一起,事情究竟是怎樣到這一步的?

而凌浩竟然連葬禮都不通知她一聲,還在熟人面前表現得那般恨她,他們之間,大約到頭了。縱使心灰意冷,蔣悅仍想死個明白。

結果下一秒,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被凌浩拉黑了。

就這樣恨她麼?

蔣悅包了一沓葬禮的份子錢,親自找上門去。份子錢的數額,正是第一次見家長時凌浩父母給她的紅包。既然他覺得她鑽進錢眼了,那她絕不貪他家一分錢。

開門的是凌浩母親,看見蔣悅,怔愣數秒後化身成一頭野獸,不管不顧伸著手招呼。要不是蔣悅側身快,臉蛋恐怕已被她抓花。

她沒得逞,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讓蔣悅還她家老頭子。對門鄰居被哭聲吸引得開門張望,蔣悅面紅耳赤不知所措,伸手去扶凌浩母親卻被猛地甩開,並被罵“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她正猶豫要不要離開,凌浩從臥室走出來,掃了眼鄰居,飛快地拉起自己母親,同時示意蔣悅進來說話。

嶄新的遺像上,凌浩父親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祥,看得蔣悅潸然淚下。她上前跪下,拜了三拜,然後將份子錢放在案上。

起身時,客廳裡已經只剩下她和凌浩兩人。凌浩的母親被他勸進房間休息。他面容憔悴,雙目赤紅,眼底的恨意十分明顯。

他們在一起七年多,從激情浪漫的熱戀到溫馨的細水長流,即使中間曾為彩禮或者是買房的事吵過架,卻從未像這一刻般咫尺天涯。

蔣悅心尖冷得發顫,竭力不讓眼淚繼續落下來。可是,她好委屈,也有太多不解。於是,她強忍著不去看他的恨意,問出自己的疑惑:明明他的年終獎就不止十萬了,為什麼他父親會需要深夜出去借錢?

凌浩目光閃爍,臉頰的肌肉抽了抽,好一會才咬牙切齒道:因為我不願意給錢,懂了麼?

見蔣悅瞪大眼睛,彷彿受到巨大的打擊,他痛快地一笑,似終於找到發洩的口子,怨恨不管不顧地釋放出來。

反正,他們回不去了。那就更徹底一點,老死不相往來吧。

3,

從凌浩家出來,蔣悅驟然面對外面的日光,只覺得一陣恍惚。

方才的凌浩,簡直是地獄裡的魔鬼,每一句話都如利劍插在她的心頭上。

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她忽然跑到他的家鄉來,他其實都準備提分手了,她這一來無異於將他放在火上烤,再說分手肯定會被同學罵死。

他說,他一分錢的彩禮都不願意出,憑什麼,他家都買房又買車了,為什麼還要出彩禮?是,車子房子在他名下,可是她以後不用麼不住麼?

他不願出彩禮,父母也為這件事吵個不停。幸好,家裡的財政大權在母親手裡,他的錢也在自己手裡,他們堅決不出錢,他的父親無可奈何,只能氣呼呼地說去姑姑家借錢,絕不做食言的事。

他們隨他去,反正他一走,他們就打電話通知姑姑千萬別鬆口借錢。沒想到,他一夜沒回來。然後,他們接到交警的電話。

聽完事情經過,蔣悅想大吼一聲:伯父出事,難道你們沒錯麼!

可是,她望著凌浩近乎走火入魔的目光,瞬間瞭然,他只是需要一隻替罪羔羊、一塊遮羞布、一個發洩物件……她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很想娶她,趁機散了正好還能處在道德高地。

是她眼瞎心盲,居然沒看出他壓根不願跟她結婚。

為什麼呢?

她想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卻在冰冷的恨意中緘默下來。此時此刻,即使問出來,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到底回不去了。

事實上,從接到芳芳電話後,她就清楚,他們再無任何可能。畢竟,他能在外人面前那般潑她髒水,還拉黑她,便是做好了放棄她的準備。

而她執意見他一面,既是想讓自己死心,也是為了自證清白。

然而,現在可以證明她清白的錄音在手機裡,她卻懶得給任何人聽了。凌老先生之死,儘管責任不在她,但是多少與她有關。這部分愧疚,足夠讓她不計較他兒子的所作所為。

而且,這座城市裡,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的人了。

半年後,蔣悅又接到芳芳的電話,語氣既鄙夷又不平。她剛和丈夫參加完凌浩的婚禮,父親去世才多久就結婚,真是孝子啊。不過,不結婚也沒轍,新娘肚子都隆起來了。

據說,彩禮三十萬呢。還是上趕著給的,誰叫新娘是凌浩上司的寶貝千金呢,討好了領導兼岳父,以後躺著都能平步青雲。還有他媽,在親家母跟前像個保姆似的,點頭哈腰端茶倒水殷勤至極……

芳芳說相聲似的口若懸河,蔣悅聽了也只是一笑而過。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像前世的一場夢。今生的她,先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