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

編輯說明:

我國著名‬古典名著‬,明代‬四大奇書‬之首‬的‬《金瓶梅》小說的流行文字,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詞話本,又稱萬曆本,一般認為是更早的原始文字,說唱氣息明顯,文字和情節較為粗陋,但更富有生活氣息;一個是

繡像本

,又稱崇禎本,以

張竹坡

“第一奇書‬”評點本最著名,一般認為經過文人和出版商增刪修訂,行文更整潔,情節更合理緊湊,有文人創作的藝術特點。通常專家學者更重視詞話本,普通讀者更喜讀繡像本。不過,繡像本畢竟少了情節上的錯訛,藝術性更上一層樓,減少了許多研究麻煩,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學者也喜歡繡像本,

田曉菲

最有代表性,本文‬參考諸本‬,主要根據齊魯書社1991年版繡像本而寫作,兼及參考詞話本。

原野牧歌齋主人謹識

“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

第十三回: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此前第一回到第十回,雖然不時伏下李瓶兒的身影,整體卻是所謂的“潘十回”。又經李桂姐兩回的插科打諢,到這第十三回,方才真正進入“瓶十回”,可見

蘭陵笑笑生

對李瓶兒出場用盡心思,說明了在小說中的重要性。

“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

一日,西門慶來到前邊月娘房中,月娘告知,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子來請你去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只見上面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花子虛秀了一下文筆,便帖寫得簡要貼切,要叫現在許多人來寫,恐怕要寫得囉裡囉嗦,切不中重點。特別是萬萬二字,除了吃瓜群眾高呼過一陣,多半都不知道如何用在生活中了。但是——人生就有那麼多要用但是來轉折的鬱悶時候,花子虛到死都不知道,就是這一張小小便帖引賊入室,老婆紅杏出牆,最終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西門慶讀過花子虛這個帖子,便打選衣帽整齊,帥氣十足,叫了兩個跟隨的,騎匹駿馬,來到花家。同樣,子虛兄的渾家李瓶兒,這天正戴了夏月間的銀絲鬏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沙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翹翹的小腳,立在二門裡臺基上。西門慶行走匆忙,三不知剛走進門,就與李瓶兒撞了個滿懷。這就是命運中常見的偶然裡的必然,是生活中喜劇與悲劇的八卦源頭。西門慶賊心已經留意許久,也曾見過瓶兒一次,腦子裡甚至可能想象過許多遍她的花容月貌,卻不曾細細瞧過。如今對面相見,看著甚是白淨,五短身材,瓜子面,細彎彎兩道眉兒,完全是清純美女一枚,不覺魂飛天外,連忙向前深深作揖。李瓶兒還了萬福,轉身走入後邊去,使出頭髮齊眉(還未成年的少女髮飾)的丫鬟繡春,請西門慶到客廳內坐。

明朝末年,統治階級荒淫無道,儒家道德傳統只存皮相,特別是在市井民間,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不過徒剩形式而已。李瓶兒的對策便是如此,將身子兒藏在角門首,半露嬌容,對西門慶道:大官人少坐一時,子虛適才有小事出去了,很快便回來。丫鬟是賤民,反倒沒有婦德規範,拿出一盞茶來,讓西門慶吃。瓶兒隔門又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瓶兒用那邊代指妓院,素質比金蓮強。西門慶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分付在下,在下已定伴哥同去同來。沒兩句對話,花子虛已經回家,瓶兒便回自己房間去了。子虛和西門慶敘禮,分賓主坐下,小廝看茶。子虛分付小廝,讓瓶兒看菜兒來,要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又對西門慶說,今天八月二十四日,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知道妓女吳銀兒是花子虛的相好,卻不知今天是她的生日,即令玳安快回家拿五錢銀子來。少傾,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配置銀高腳葵花酒鍾,顯示了花家富有的情調,每人三鍾,又是四個捲餅。吃畢,玳安取了分資來,西門慶與花子虛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去與吳銀兒做生日。到了吳家,花攢錦簇,歌舞吹彈,想來應該都是花子虛出錢搞的排場,以搏美人歡喜。

眾人飲酒至一更方散。因有李瓶兒的央挽之言,西門慶腦洞大開,有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相伴他一同來到花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子虛到客廳坐下,落後,瓶兒同丫鬟掌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房間。西門慶把人交回來了,就要告回,瓶兒這次沒有站門背後,而是走來拜謝。西門慶客氣道:嫂子這裡分付,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來家,非獨嫂子耽心,好像顯的在下這點小事也幹不好。西門慶勾兌女人很有一套,又不惜犧牲子虛兄弟,下套道:方才哥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見門首粉頭鄭愛香兒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才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又是一夜不回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西門慶使出平生正能量,卻何嘗不是對自己的反諷,蘭陵笑笑生的白描入木三分,堪稱最早最經典的黑色幽默段子。李瓶兒答得也妙:“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了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瓶兒早前使小廝丫鬟多次送禮物到西門慶府上,應該從子虛處聽過一些西門慶故事,並且印象不壞,所以,此句到底是在表達以身相許,還是僅僅客套呢?蘭陵笑笑生寫瓶兒的意思很含蓄,寫西門慶卻絕妙,“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什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這只是西門慶的主觀妄測,想不到正中下懷。

自此,西門慶為圖謀李瓶兒,屢屢使招,讓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將花子虛長留在妓院中飲酒過夜,自己卻脫身到子虛家門外溜達。李瓶兒心有靈犀,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前留守,貌似在等子虛回家,實際上也是想多看一眼西門帥哥。西門慶每次看見,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去,眼睛不住望美女門裡晙盼。這裡的場景描寫,是對第一回西門慶在潘金蓮家門外徘徊的一種呼應,並非是簡單重複,而是一種延伸與深化,而這種創作手法,在《金瓶梅》小說中多有發揮,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瓶兒則見帥哥走來便閃進裡面,見走過去,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這場景既寫實又滑稽,有強烈的諷刺性。

這一來二去沒多久,一日,西門慶正站在子虛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走來,說娘請西門爹問句話兒。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進到客廳內坐下。良久,李瓶兒出來,道了萬福,感謝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又提到不爭氣的老公花子虛,道: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今日我不曾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有,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瓶兒也無甚話,只道:正是,奴知道他不聽人勸說,在外邊眠花臥柳,不顧家事的。西門慶彷彿也遺憾,卻落井下石道:論起哥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小丫鬟拿來茶,西門慶吃了,又恐花子虛來家撞見,不敢久戀,就要告歸。瓶兒又千叮萬囑,央求西門慶道:不拘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已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當初貌似西門慶在主動,其實不然,李瓶兒一直在暗暗使內功,前面已有多個細節鋪墊,到如今,方才反客為主,明確表示。西門慶反而欲擒故縱,似乎不敢相信這樣的表白,只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相交深厚。說畢,自去了。

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瓶兒再三埋怨,說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慶大官人,兩次三番照顧你來家,買份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瓶兒不僅僅是感謝西門慶,分明鐵了心要走進西門大院。可惜花子虛正應了“子虛”之名,毫無戒心,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罈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厚賞了來人,吳月娘奇怪,問花家如何送你這禮物?西門慶只說是前日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花子虛醉了,被我攙扶回家,又常時勸他休在院中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因此感我的情,故此買禮來謝我。月娘聽說西門慶充好人,愈發不信,諷刺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動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但月娘終究講面子,說帖兒上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若是男子漢的,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蘭陵笑笑生既借吳月娘諷刺西門慶,又側面諷刺吳月娘的市井見識,貌似頗懂得人情世故,實際是引狼入室。帖上當然是花子虛的名字,李瓶兒還不敢這樣大膽無禮,這樣也好,總有了藉口互相往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了一桌,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子虛歸家後,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世事如棋,這一來二去,該當發生的就順理成章了。

“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

光陰迅速,又到九月重陽,花子虛藉著節下,叫了兩個唱曲的妓女,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槅子邊站著偷窺,猶如戲中常有的狗血情節,兩個就再次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呆在原地,瓶兒走到西南門首,暗暗使繡春從黑影裡走來,低聲對西門慶道:俺娘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看來,花子虛的荒淫愚蠢一再讓李瓶兒失望,終於下定決心邁出最後一步,所以婚姻中出軌,從來都是男女兩個人的責任。西門慶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席上再不吃酒,無論兩個妓女左右彈唱力勸,只是裝醉不吃。到一更時分,李瓶兒著急,不住走來簾外瞧,只見西門慶坐著假裝打盹,應謝二人也同釘在椅子上一般,反倒祝孫兩個熬不住先走了。西門慶終於要走,花子虛又不放,擔心西門慶吃酒少,是不是自己招待不周。西門慶說我本醉了,吃不下了,還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跟隨小廝扶回了家。

應伯爵不知底細,鬧著還要再吃四五十輪再散。李瓶兒在簾外直罵,又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分付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到院裡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得不的一聲,走來對眾人說往院裡去,應伯爵還不相信,說休哄我,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小說中多說應伯爵拍西門慶馬屁,插科打諢,很有市井氣息,又表現了其鮮明生動的個性,是《金瓶梅》中刻畫最成功的人物之一。於是連兩個唱的,兩個小廝天福天喜,都跟著花子虛、應伯爵、謝希大三人,重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吃酒去了,家裡只剩下李瓶兒和兩個丫鬟迎春、繡春。

再說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下衣裳,又往前邊花園裡去,坐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又少傾,就見丫環迎春黑影裡扒著牆,假裝喚貓(這就是繡春告訴西門慶的“如此這般”,蘭陵笑笑生是一位不露聲色的幽默大師),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便遞了話。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瓶兒這邊早已安下梯子。這分明是公案小說的情節,卻沒有絲毫緊張感,反而充滿輕鬆與幽默的反諷。李瓶兒此時已是摘了冠,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等著,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迎進房中。燈下早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好酒。瓶兒雙手擎玉斝,親遞與西門慶,深道萬福,感謝官人費心,聊盡奴一點薄情。西門慶還擔心花二哥回家,瓶兒說奴已分付,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只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也是奴從小兒的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西門慶心中甚喜,於是兩個並肩疊股,交杯換盞,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到酒濃時,香薰鴛被,兩個丫鬟拾開酒桌,拽上門去了。此處敘述都是白描,也無甚驚喜,但接下來,蘭陵笑笑生又用上了放縱筆墨,極盡諷刺西門慶和李瓶兒的醜態。

原來那時候的大戶人家,都有兩層窗戶,外面為窗,裡面為寮,是用紙糊的窗葉,以遮擋外面的窺視。迎春今年十七歲,已知男女之事,見兩個今夜偷期,悄悄用頭上簪子籤破寮紙,往裡窺覷。於是,房內的春宮畫面,便透過丫環迎春的視角,被一一展露出來。這種敘事視角很有創意,蘭陵笑笑生自己也頗欣賞,後來還被多次運用。書中用一段小令來描述房內淫亂,雖然有文學性誇張,卻無寫實細節,文筆實在平庸,完全像抄襲自三流小說,因此我閱讀的這個潔本也並未刪除,讀者可以參閱。二人云雨畢,西門慶問瓶兒多少青春,瓶兒說奴今年二十三歲,反問吳月娘貴庚,西門慶說房下二十六歲了,瓶兒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份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說房下性格兒好,瓶兒追問大娘知道不,倘若問你這事,你怎生回答?西門慶便把家裡慨況大致講了一遍,說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裡,惟有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居一所樓房,他不敢管我。瓶兒問五娘多大了,西門慶說與大房同年,瓶兒高興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汙(殊不知潘氏有更見不得人的勾當),就拜五娘做姐姐罷,到明日,討大娘和五孃的鞋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瓶兒又將頭上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插在頭上,提醒在妓院裡休要叫花子虛看見。李瓶兒畢竟見過大世面,又有錢財,在這裡連續提問,可見出性格敬謹又有見識的一面,比潘金蓮當初不管不顧撞進西門大院精明。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又怕子虛來家,只得整衣而起。兩個約定暗號兒,旦凡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片兒,見這邊無人,方才上牆,而這邊西門慶仍用梯凳扒過牆來。如此約定,西門慶照前越牆而過,回到金蓮這邊來。

西門慶扒過牆來,仍進到金蓮房裡。金蓮睡意朦朧,問昨日三不知又往那裡去過了一夜,西門慶說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裡吃了半夜酒,才脫身來家。金蓮雖信了,卻有幾分懷疑,這是性格多疑的表現,而在那樣一個爭風吃醋的嚴峻環境中,不多點警惕性,可能死都不知怎麼回事,所以也怪不得金蓮,這就是複雜社會,也是事物的雙重性,讀者明鑑。一日,金蓮又同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線,猛見一塊瓦片兒打在面前。玉樓只顧低頭納鞋,沒看見,金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麵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道:是隔壁花家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就下去了。蘭陵笑笑生的閒筆不閒,總透著市井寫實的幽默,讀來毫無多餘感。

到晚夕,西門慶在外赴席回來,進金蓮房中,茶飯不吃,趔趄著腳兒就往前邊花園裡走。金蓮留了心,暗暗看著,只見西門慶坐了一回,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西門慶就躥著梯凳過牆去了。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著。將到天明,西門慶歸來,金蓮也不理會。西門慶臉帶愧色,挨近床坐下,不料金蓮跳起來,一手扯了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孃氣了一夜,你原來乾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喓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裡過夜,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這一連審問,絕是金蓮口吻,也是其心直口快的性格描寫。

“朋友妻不可欺”是中國民間的道德準則,到官也會罪加一等。西門慶其它都無所謂,只是通姦兄弟的老婆,這在市井中是最不容的。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求小聲些,又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說了經過,表示瓶兒還問了你兩個年紀,明日付了鞋樣,替你做雙鞋兒,拜認兩個做姐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兒,老孃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信你在我跟到弄鬼兒。說著,金蓮一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東西軟叮噹,銀托子還帶在上面,便問與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說數兒倒有,只一遭,金蓮叫他賭個誓,西門慶陪笑道:怪小淫婦兒麻犯(囉嗦)人死了,他再三教我來答應你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西門慶腦子靈活,急中生智,將李瓶兒插在他頭上的那對簪兒取下,遞與金蓮。不看不知道,金蓮手裡卻是兩根奇巧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這是第一次描寫李瓶兒顯富,又是金蓮的視角,側面烘托,用筆很巧妙。

讀者或許對潘金蓮在上回的捱打受辱還記憶猶新,這麼快就敢理直氣壯罵西門慶不可思議。其實,這就是金蓮的性格,做事從不考慮周全,只求心氣兒爽快。同樣,西門慶是流氓無賴,如果不是受桂姐兒夾持呈能,也不會耍橫發怒,這點性格金蓮摸得準。再深度剖析,李瓶兒必定是花兄弟的女人,面兒上的“兄弟情義”怎麼也不能就這麼撕逼了,今後還如何在“兄弟”道上混呢?因此,當金蓮欣賞兩根宮制壽簪時,滿心歡喜並不是貪財,而是一種策略,藉此好下臺階,兩個腦子傷殘人士很快合解。金蓮更主動提出,要給二人觀風,西門慶歡喜得雙手摟抱金蓮,戲稱乖乖兒,正是我所想的,不枉養兒不在阿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到明日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西門慶一生玩女人多矣,所愛唯有潘金蓮和李瓶兒,也只有這兩個女人最瞭解西門慶所思所欲。當然,金蓮也提了三個條件:一是不許再去妓院(自然是指李桂姐處,早忘了);二是要依我說話(平時本來如此,無實質內容);三是每次去李瓶兒睡了後,回來就要告訴我,一字不許隱瞞(春宮禁播,想學招兒)。再沒有什麼事情,能令西門慶這麼輕鬆愉快地答應:“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知潘金蓮,說李瓶兒如何生得白淨,身軟如綿花,又好風月,又善飲,帳子裡放著果盒,兩個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西門慶又向袖內取出一個物件兒,遞與金蓮,道:這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這就是春宮圖,作為荒淫時代的象徵,明代開始大量流行於民間,可能多屬仿製品,而李瓶兒收藏的是內宮真品,賞玩起來自然更有滋味。小說寫金蓮從頭至尾,看得不肯放手,交與春梅好生收在箱子內,早晚看著好玩,既寫實又誇張,也是蘭陵笑笑生惡趣味的體現。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得交與我,這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我只借來家瞧瞧,要還與他。金蓮耍賴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也不肯,趕著奪手卷,金蓮發狠道:你若奪一奪,賭個手段(俗語發誓),我就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很無奈,答應明日另拿一個稀奇物件兒來換。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就在房中展卷,效于飛之樂。

“和我一起讀名著”之《金瓶梅》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