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人人都說,狀元夫人溫婉可人,與狀元大人琴瑟和鳴,恩愛有加

京中人人都說,狀元夫人溫婉可人,與狀元大人琴瑟和鳴,恩愛有加。

嗯……這是可以說的嗎?其實,我們兩個早就和離了呢。

不僅和離了,我好像,還招了個小將軍回來。

秦珏回府那日,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他風風光光進了城門,彼時我正蹲在門口和東邊的王夫人,西邊的李夫人一起嗑瓜子兒。

“要我說,狀元夫人,今日秦狀元回來了,你可是苦盡甘來了!”

“是啊,你瞧瞧京中上上下下,哪個女子能像你一樣勤儉持家的!”

這姑且算是誇我呢吧。

我專心吃著瓜子兒,聞言敷衍地點了點頭。

自己的夫君今日回來,無論如何都要做做樣子的。

她倆正聊的熱火朝天呢,遠處有人打馬趕來。

我眯著眼,不緊不慢地把瓜子皮往李大媽手上一塞。

她們二人在我身旁揶揄一笑。

奈何蹲了太長時間,起身的瞬間,我腿一軟,來人急匆匆跑過來扶住我。

一切都是那麼剛剛好。

然而當我抬頭,一聲夫君馬上呼之欲出時,入目卻是一張略顯驚恐的麻子臉。

麻子臉和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回過神。

“夫,夫人,不可!”

確實不可,不過你臉紅個什麼勁啊!

下一秒,他將一封書信塞到了我手裡,說是秦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速速送到秦府。

爾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騎上馬又急匆匆地走了。

王夫人和李夫人都湊了上來,看著我手裡的信。

“嘖嘖嘖,人未到,信先到。秦大人果然才子,真是浪漫啊。”

“快開啟瞧瞧。”

我拆了信封,拿出來一看。

上面“和離書”三個大字,好不顯眼。

身旁的人不說話了,我有些尷尬。

“咳咳,狀元夫人啊,我怎麼突然餓了呀,那個,我就先回府了哈。”

“這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家收收衣服了。狀元夫人,我跟王夫人一起。”

於是,我就這樣被和離了。

在我那三年未見的夫君回府的第一日裡。

沒哭沒鬧沒上吊,自始至終我都很平靜。

直到坐在馬車上,我還在回想剛才與秦珏的對話。

“薛寶珠,我與你有緣無份。”

是了,對他有意的是我,求他娶我的是我,待他好的是我,現在被和離的還是我。

這讓我如何心無芥蒂地與他在一起。

“我吃完便走。”

桌上是雲滿樓的烤鴨,秦珏曾允諾日日買給我,可到最後終究逃不過“畫大餅”三字。

“若你三年前能這般,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煩。”

這是諷刺我對他死纏爛打了?

“我這次,倒是也想通了。”

我拿著帕子細細地擦手。他看著我,我們二人對視良久。

“人生苦短,我已在你身上浪費了三年,又何苦再為難我自己?”

秦珏說得不無道理。

三年前我若是可以這樣想,我們之間的關係又何至於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先去趟武山寺吧。”

流雲在一旁小心地看著我,我閉著眼吩咐道。

曾聽京城的人說,武山寺是大齊最靈的寺廟,所以常年香客眾多。

不然當年我也不會獨自一人冒著被家法伺候的風險,去為秦珏祈福。

緣起緣落,總要有個收尾。

馬車吱吱呀呀走在街上,我正閉眼小憩,突然一陣喧譁。

“流雲,外面發生何事了,怎麼這樣吵?”

流雲掀開簾子:“小姐,應是蕭小將軍班師回京了。”

蕭小將軍?我記得。

三年前的宮宴上遠遠見到過一眼。

那少年郎身姿修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那時他才剛剛十五歲。

就是眼神冷的嚇人。

饒是我比他年長一些,也不敢讓他叫聲姐姐來聽。

將軍府從蕭老將軍那一輩便跟著先帝打天下,到收服周邊小國,統一大齊之時,已經將兵權緊緊握在了手裡。

他作為將軍府嫡子,子承父業,本可直接升官晉爵,榮華富貴一輩子,卻在那宮宴不久後便主動請纓前往邊疆。

他曾在出發前託人給我帶來封信。只不過我當時忙著籌備與秦珏的婚事,無暇顧及。

左右是祝福我新婚快樂之類的客套話,我沒在意。

再之後,那信就不知到了何處,他也離開了。

他離開後的第二日,我嫁給了秦珏。

沒想到他與秦珏是同一日回來。

我探出頭,馬車正巧與軍隊擦肩而過。

我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方的蕭齊。他一身戎裝,目視前方,身騎高大駿馬。

那個少年郎已經長大了。

沒有過多停留,我收回目光。

行至武山寺,正是晌午。

武山寺映在綠樹叢中,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藏綠色的參天古木,全都沐浴在晌午的暖陽之下。

我直接繞到它身後,去尋那已經有一百餘歲的銀杏樹。

民間傳言,將自己的心願寫到寺院內提供的小木牌上,再用紅繩掛到銀杏樹的枝幹上,自己的心願就會達成。

三年前的那個傍晚,我就是滿心歡喜的寫下了內心的願望,親手繫上了紅繩。

向小和尚借來木梯,我將裙襬兜起,徑直爬了上去。

綠葉掩映下,那木牌安安靜靜的掛著。我抬手摘了下來。

上面尚存的字跡依舊工整,只不過後半部分已經磨損。

“一願秦珏考取功名,如願以償,蟾宮折桂,飛黃騰達;二願眼前人……”

後面的就已經辨不出是什麼字了。

但我記著當時我在上面寫的是什麼。

“二願眼前人即心上人,與之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的自然是秦珏。

少女懷春,自是希望能與如意郎君相攜到老。

如今我那第一個願望已經實現,至於第二個願望……我從未奢求實現過。

與秦珏有緣無分,這木牌留著也沒什麼必要了。

正發著呆,一陣風突然吹過來,根根紅繩飛舞起來。

小木牌互相碰撞,叮叮噹噹。

正要扶著梯子下去,眼前突然看到幾個大字。

“我望她早日和離。”

一筆一畫,蒼勁有力。

竟然會有人的願望,是盼著一個姑娘和離嗎?

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當真離譜!

走了那麼長時間,就算早上吃了雲滿樓的烤鴨也頂不住。我和流雲二人便在寺裡留下用了頓齋飯。

我起身去淨手,突然看到寺院門口站著的禪慧大師。

我心中一喜,禪慧大師可不是每日都會在這裡的,想來是他今日遠遊歸來,我剛好碰到。

往前踱了幾步,我剛開口打了招呼,才注意到此刻不止我們二人。

天色昏暗,再加上寺門阻擋著,我剛才竟沒有看到。

油燈上的火苗悅動著,將少年的側臉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他低著頭,髮絲凌亂,身上還是今日上午我見到他時的那身裝束。

看來是進宮後便匆匆趕來了。

“蕭小將軍。”

我有些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微微福身。

他嗯了一聲,瞅了我一眼後就別開眼不再看我。

怎麼回事,怎麼感覺他對我似乎,非常不滿?

我的本意是向禪慧大師討幾句吉利話,順便問問自己的姻緣的。

被眼前的少年一打岔,我已全然忘記自己要問什麼。

沉默許久,我再一回頭,禪慧大師已經離開了。

我有些惱,卻不知該怪誰。

再看向蕭齊時,我的語氣分明帶了幾分賭氣在。

“怎麼,蕭小將軍莫不是也要來寺中討個好姻緣?”

聽到姻緣二字,他倒是有了點反應。

“本將的姻緣,自在寺廟之中。討不討的到,還看天意。”

沒想到他還信這個。

我本以為上戰場的人,不信天不信地。刀劍無眼,全憑自己。

現在一看,倒不盡然。

這蕭小將軍對自己姻緣一事倒是隨意,全看天命。

別說將軍府家大業大,榮華富貴,但看他自己那一張臉,他自己難道不知道京中多少貴女擠破腦袋想要嫁給他?

“蕭小將軍說笑了,聽說小將軍此番立功凱旋,京城不知有多少小姑娘盼著和你喜結良緣呢。”

他輕輕哼了一聲,我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

“那又如何?”

“本將心中,自有人選。”

“與她一起,才算得上是喜結良緣。”

從武山寺出來,已經是夜色濃重。

我並不想回薛府。

那晚上住哪?

這好辦,我大手一揮,拉著流雲住進了雲滿樓。

畢竟沒錢的只是秦府的狀元夫人,從來不是我薛寶珠。

別怪我藏私房錢,我娘從小就告訴我,想給男人花銀子,就要倒黴一輩子。

我深以為然。

我萬萬沒想到秦珏如此急迫。

才第三日,京城中就傳遍了他與如煙郡主要大婚的訊息。

寒門書生搖身一變成了駙馬爺。

這幾日京中幾乎所有人都在討論這樁婚事。

都說那秦狀元和如煙郡主,一個才華橫溢,仕途坦蕩前途無量,一個溫柔善良,詩琴書畫樣樣精通,簡直就是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也有一些也在談論,那秦大人發達之前,娶的髮妻哪去了?

有人一拍腦門,想起來了,“那前任狀元夫人,不正是薛府的二姑娘嗎!要說這二姑娘,也是個活潑靈動的大美人一個,秦狀元怎麼捨得啊!”

旁邊有人想了想,點點頭,連連說秦珏有福氣。

而他們口中的當事人,那個活潑靈動的大美人,沒錯,就是我,現在正坐在雲滿樓的包間裡喝茶呢。

上好的西湖龍井,我抬手將茶杯送到嘴邊,輕抿一口,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這幾日我一直住在雲滿樓,但看現在這形勢,恐怕我爹孃已經知道我與秦珏和離的事了。

這薛府,不回不可了。

陽光真好,我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想起畫本子上,那些姑娘都是在這樣的好天氣裡,坐在樓上飲茶,不經意之間與自己的情郎相遇。

然而我往樓下一瞥……

沒有情郎。

但有比畫本子上任何情郎都英俊的少年。

武山寺那一夜,我未完全看清他的面容,今日一見才發現……

他面如冠玉,卻有著一雙子夜寒星般的黑眸。

眼皮微微耷拉著,無端透露出一股冷淡與疏離。

烏髮用一根絲帶高高紮起,沒有束冠,幾縷碎髮被風吹起,與絲帶一起飛舞纏繞。

身形修長但不單薄,一身紫衣,腰間束著的寬邊錦帶上掛著白玉玲瓏腰佩,腳蹬長靴,額頭微有薄汗。

他的面容,逐漸與三年前的少年郎漸漸重合。

戰場的磨礪已經讓他整個人褪去了青澀。

邊疆艱苦,也不知他這三年是怎麼維持住那副好皮囊的。

回過神來,頂著這副好皮囊的小將軍一眨眼就沒了影。

幾秒鐘後,我聽到流雲在門口的阻攔聲。

門被推開,剛才還在樓下與我對視,此刻他就站在門口。

“蕭,蕭小將軍?”

他怎麼來了?

看著手邊的茶杯,我擠出一個笑臉,“你也來喝茶?”

他也沒理我,自顧自往我這邊走,在我面前停住腳步。

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微微垂下眼睛時長長的睫毛,陽光下在他的臉上投下的一小片陰影。

“你真的與那人和離了?”

平心而論,我與他實在擔不起一個“熟”字來。

我不信他今日來是專門來問我這事的。

更何況三年前那封書信,我連看都沒看就弄丟了,雖說可能真的只是客套話,可畢竟都是我的猜測。

他要是問起來這事,我該如何回答?

“這又不是小事,豈能有假?”

聽到我親口承認,他眉頭舒展開,原本冰冰冷冷的眼開始有了點笑意。

“蕭小將軍今日不會是特意來同我說這些的吧?”

“不是。”

果然!我立刻警惕起來,等著他的下文。

“薛寶珠。”

他竟還記得我的名字。

這樣被直接叫出來,我還有些不習慣。

不過他聲音清冷,薛寶珠三個字好似在他唇齒間繞了個彎,分外好聽。

“我此番立了功。”

的確。帶領九千精兵對抗三萬敵人,取下敵方首領的首級。平定大齊與大梁邊界的騷亂,百姓無不拍手稱讚。

“我家世尚且不錯。”

嗯嗯,而且不僅是不錯,那是相當優渥。將軍府嫡子,從出生時就是含著金湯匙的。

“我容貌也尚可。”

嗯嗯,客觀評價,小將軍的容貌放到京城中絕對是數一數二。

“我還尚未娶妻。”

嗯嗯。這也是真的。不過他才十八,倒也不急。

可這話我是越聽越不對勁兒。

“我哪點比不上那個秦珏?”

嗯嗯……嗯?

這這這,毛遂自薦就罷了,怎麼還拉踩上了!

我慢慢往後退著,沒想到他卻步步緊逼。

“砰”一聲。

我撞到了桌子上,他的手一瞬間拽住了我的衣袖。

怎麼學武的人力氣都這樣大!

他這麼一拽,我順勢倒進他懷裡。

什麼情況?

可還沒等我先驚叫出聲,他倒是急急忙忙地將我扶好。

扶著我的手耷拉在身體兩側,有些不安的捏著。

等我再一抬頭,他沒了蹤影。

流雲收了收驚掉的下巴,偷偷湊到我耳邊:“小姐,這難道就是話本子上說的第二春?”

是不是第二春我不知道,倒是落荒而逃的小將軍臉紅了。

我看到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男子死死拽著我的袖子,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的哀求:“薛寶珠,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

我以為是秦珏,想著他真是活該,都和離了,這才想起我好來。

看著他哀求的樣子,我好不暢快,在夢裡直接笑出了聲。

再一睜眼,我正躺在薛府的床上。

“小姐,你醒啦。”

流雲跑過來扶我起身,我迷迷糊糊之際,看她眉眼滿是笑意。

再一偏頭,原來是下雪了。

裹上毛毯,拿起小手爐,我打著哈欠往窗戶邊走去。

開啟窗,一片雪白。看來昨日雪下的很久。

再往遠看,有個小雪堆兒,上面還按了個圓圓的腦袋。石頭作眼,樹枝作枝幹,竟是個小雪人!

大早上的,我這院子裡怎會憑空出現個堆好的雪人呢?

流雲在一旁促狹的笑了:“小姐,是小將軍昨日夜裡來堆的,讓奴婢不要告訴你。”

果然是蕭齊!否則誰會堆這麼醜的雪人出來!我嫌棄地挑挑眉。

自從那日他毛遂自薦後,這幾個月來我幾乎日日都會與他“偶遇”:在街上,在廟會上,在宮中,甚至……在府裡。

我院子裡的牆明明那樣高,也不知他怎麼爬上來的。

一開始我還在想他究竟看上我什麼了。

要說圖財,我薛寶珠沒他有錢,要說圖色,我薛寶珠沒他好看。

好幾次想開口,但對上蕭齊的眼睛,我都默默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他的眼神過於認真,問出口倒像是我在懷疑他的心意一樣。

後來時間長了,我也懶得想了,就隨他折騰去吧。

用早膳時,宮中傳來了訊息,原來是要到了冬狩的日子了。

每年冬日,宮中的冬狩都在武山,想來今年也是如此。

以往這時,我並不會參與,秦珏不在府中,我一女眷,獨自一人,難免尷尬。

但今年不一樣,我爹要去,我自然也是要跟著的。

想想就心煩,不僅是因為我想不通那打獵有什麼有趣的,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怕冷。

正想的出神,門口的小廝跑進來,說是薛小將軍來了,這次又是來送酒,上好的女兒紅。

我爹一聽,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放:

“他怎麼又來了!”

我娘在一旁倒是笑得開心:“老爺,生什麼氣啊,那小將軍也是好心,你不是很愛女兒紅嗎。”

“放屁!”

我爹怒了,大喝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小子打的什麼主意!你看咱們那地窖裡塞著的,哪些不是他弄來的。我看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餘光一瞥,我爹看我還在吃盤中的蝦餃,更生氣了:“薛寶珠,你還吃!”

他氣得直捋鬍子。

“前有一個秦珏,後有一個蕭齊,你看看你招來的男人!”

話音剛落,蕭齊邁著大步走進來。

還沒等他開口說話,我蝦餃也不吃了,急匆匆起身把他推到了門外,一把關上了大門,把我爹的死亡視線隔絕起來。

“薛寶珠,你做什麼!”蕭齊擰著眉。

我也沒好氣地應他:“我還想問你呢,那雪人怎麼回事!”

一提到雪人,他笑了,像個求誇獎的孩子似的:“大齊的第一場雪,送你的禮物,喜歡嗎。”

不喜歡!哪有人會半夜爬牆進來給姑娘家堆雪人的!

但我可說不出口,一說出來,他肯定又要跟我爭辯,我才懶得理他。

“今年冬狩,你會去嗎?”我故意岔開話題。

蕭齊站在我面前,我不得不仰視著他。

算起來,我大他兩歲,可他卻整整比我高出兩個頭來。

“去。而且一定要去。”我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不知為何,提到冬獵,他的眼神好像冷漠了許多,但只是轉瞬即逝。

他再低頭時,看著我還是如往常那般。

“啊嚏!”我剛要說話,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蕭齊把身上的大氅解下來,往我頭上一蓋,推著我往府裡走。

“冬狩那天,你一定要多穿些,會很冷。”

沒想到還真讓蕭齊說中了,冬狩那日,大雪紛飛。

我嘟嘟囔囔的抱怨著說不想去,但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裹了裹身上的棉衣,上了馬車,

所幸剛剛到達武山,雪已經小了一些,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不多時,皇帝也到了,明黃色的身影在中間,四周圍了一圈後宮嬪妃,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餘光一瞥,我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秦珏站在那裡,旁邊就是如煙郡主。

他們二人不知在說什麼,臉上都掛著淺淺的微笑。風吹過來,秦珏在幫如煙郡主捋額間的碎髮。

不愧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啊,我抬腳離開,無心去打探他們二人有多恩愛。

冬日的武山,和夏天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夏日,武山是熱烈而有生機的,冬日的武山卻處處充斥著肅殺的氣息。

整座山被皚皚白雪覆蓋,雪深的地方,竟然能沒入整條小腿。

我獨自在冬獵的獵場附近閒逛,想著今日的冬狩,必定不容易。

一個手爐塞到了我手裡,是蕭齊。

今日他一身玄色勁裝,厚厚的雪白大氅幾乎要融入天地之間。

依舊沒有束髮,墨髮用絲帶隨意紮起。

雪色中,襯得他五官愈發鮮明。薄唇微抿,塗了胭脂般紅潤。

“今日風大,一會兒你就待在帳篷裡吧,這會兒應該已經搭起來了。”

“知道啦。”我抱著他給我的手爐,不知為何,心裡一直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蕭齊,你今日可有什麼想獵的?”

“有啊。但是,我不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反正與我無關。但今日天氣實在不好,你……注意安全。”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種不安感,但今日畢竟是宮中狩獵的日子,皇帝也在場,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我自顧自安慰著自己,一回神,蕭齊的臉在我面前放大,他半蹲在我面前,我勉強能與他平視。

“薛寶珠,你關心我,我很歡喜。”

男眷紛紛帶著弓箭騎馬入山了,女眷候在帳篷裡說著各家的閒話。

我陪在我娘身邊,聽她和王夫人相談甚歡。

火爐燒的很旺,帳篷中倒是不冷,我抱著蕭齊給的小手爐發呆。

風吹進來,帳篷被人掀開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流雲過來給我遞話。

“小姐,小將軍身邊的侍衛讓奴婢跟您說一聲,說是小將軍有東西要給您,讓您現在往東走去找他。”

“好端端的,他又要給我看什麼東西?”

“那侍衛沒多說,大概是小將軍獵到了什麼稀奇東西,想讓您看看?”

蕭齊的確總是動不動就給我弄些少見的小玩意兒,這也確實挺像他平日的作風。

雖然不太想動,但怕他等急了,我還是起身往外走。

“寶珠,怎麼了?”我娘叫住我。我隨口說了句出去轉轉,讓流雲待在我娘身邊照顧著,出了帳篷。

雪還在下,風裹著雪花往我臉上狠狠地吹著。

我跟著那侍衛一路向東,越走,我越能感覺到腳下的雪越來越深,已經到了小腿肚那裡。

“蕭齊當真讓我來這邊找他?”

奇怪,就算蕭齊來狩獵,也不該在東邊啊,這裡雪最深,哪怕是騎馬,行動也會受限。那侍衛不說話,只悶頭往前走。

四周不見別的人影,一片茫茫白雪,早晨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深,我停住,又質問了一遍,他還是沉默。

遠處傳來馬蹄聲,有些悶,但在這靜謐的環境中格外清晰。

下一秒,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薛寶珠,你在這裡做什麼,隨我回去。”

蕭齊翻身下馬向我走過來,我有點懵了,不是他讓侍衛帶我過來的嗎,怎麼聽他的語氣,好像是特意過來尋我的?

我看著那侍衛,此刻,他的臉上竟是得逞後的笑意。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拉著蕭齊的手腕,往馬兒的方向跑。

“蕭齊,我們快走!”

中計了,這是我在看到蕭齊後唯一的想法。

可為時已晚,大雪掩映,明明剛才還空無一人,現在卻是冒出幾十個黑影。

為首那人身著華服,笑得好生暢快。“我真是沒想到,人人稱讚的蕭小將軍,戰場上的玉面小閻王,竟然因為一個女人落在我的手上。”

蕭齊把我護到身後,冷冷開口:“我也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必須要透過女人才能得手。而且,這人竟是我的兄長。”

蕭齊竟還有個哥哥,我看著他們二人並無半分相像的臉,蕭齊好像從未同我提到過他。

那男人惱羞成怒:“蕭齊,我看你今日往哪裡逃!”

我一驚,可還沒等我開口說話,蕭齊已經把我抱到馬上,往馬屁股上重重一拍。

那黑色駿馬一揚蹄子,託著我就跑。

“蕭齊,你做什麼!”他知道我會騎馬,可沒了馬,他可就只剩下一把劍了,對面幾十個人,他要如何應對。

可他只是笑著衝我揚手。

真是個自大的混蛋,我咬咬牙。

事已至此,我只能騎著蕭齊的馬,回去搬救兵了。然而大雪封山,兜兜轉轉,我竟又些找不到路。

四周靜謐無聲,只有幾棵孤零零的樹幹立在那裡。

我急得想哭,騎著馬像個無頭蒼蠅般來回亂撞。

偏偏這時,雪下得更大了。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一邊心裡惦記著蕭齊,一邊找路,

雪晃得我睜不開眼,冷風捲進我的肺裡,好像冰渣一般,刺得生疼。

身後一陣喧譁,我後頭一看,有人在追。

身下是蕭齊的駿馬。馬匹通體烏黑,毛色光亮,但是此刻在這樣的環境裡,分外顯眼。

我咬咬牙,飛快下馬,讓馬兒繼續向前跑。

噠噠的馬蹄聲吸引著追兵,我藏身於雪色中,慶幸今日自己穿的是淺色的襖子。

眼前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有刺眼的光,但不見太陽。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偏僻的山洞,洞口狹小,我鑽進去,還沒等完全適應眼前的黑暗,一隻手突然扼住了我的脖頸。

我驚叫一聲,隨後感覺到那隻手鬆了力道。

藉著洞口透出的光,我看清了那隻手的主人。

那熟悉的眉眼,我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與他見面時,就是這樣一雙好看的眼睛。

此刻眼前人靠在岩石上,見到是我,他好像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薛寶珠……”

他喃喃道。

我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急忙去拽他的衣服,是溼的。

我以為是雪打溼的,待到仔細一看,都是鮮紅的血。

“蕭齊!”

我將他安置著躺下,玄色的衣服將他的傷口掩飾起來,可他早已虛弱不已。

可到了這時,他還在假裝兇巴巴地問我,怎麼還在這裡。

想到他剛才的所作所為,我真想好好罵他一通。

可話到嘴邊我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忍著眼淚,將外套脫下,貼身的裡衣還帶著點溫度,我使勁一扯。

簡單的給他包紮好傷口,我將他的頭枕到我的腿上。

他闔著眼,脆弱又安靜。

“蕭齊,你不要睡。”

可我自己的眼皮也在打架。走了許久,早已身心俱疲。

然而外面的雪還在下,現在睡著,等醒後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想說點什麼吸引蕭齊的注意力。

想到此時正好在武山,我就想到了武山寺。

“蕭齊,你回京那天,我們在武山寺碰到了對吧。”

“武山寺後面的銀杏樹上,我竟然看到有個木牌上的願望是希望一個姑娘早日和離,你說氣不氣人,那姑娘家知道了指不定要號啕大哭呢。”

“那你哭了嗎?”

“嗯?”

蕭齊原本是閉著眼的,聽到我的話睜開了眼睛,直直看著我。

我有些懵了。

“你與秦珏和離的時候,哭了嗎?”

“我可沒有,太沒出息了。”

這是真的。

哭什麼呢,沒有他我又不是活不了。

他輕笑一聲,側過臉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但卻牽扯到了傷口,血又滲透出來。

“看來他們說的是真的。”

我忙著給他看傷口,聽他這話只是點了下頭。

“他們說武山寺身後的銀杏樹靈驗,沒想到,是真的。”

“什麼意思!”

我手下一用力,蕭齊疼得倒吸一口氣。

“我說,那木牌,是我寫的。”

“我希望和離的那個姑娘,是你,薛寶珠。”

“這麼一想我是不是太缺德了……”

怎麼不缺德,這要是讓三年前的我知道,我非衝去北疆打他一頓,使勁踹他。

我沉默片刻,輕聲問他:“為何是我?”

我問的,不止是木牌。

而且,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

他抬起手,捋我耳旁的髮絲。

“薛寶珠,你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過的話嗎?”

“我的姻緣,自在寺中。”

“薛寶珠,我心悅你,三年前,或者更早,就心悅你。”

他神情認真,不似玩笑話。

“那為何我從不知情。”

他長嘆一口氣。

“薛寶珠,這次回頭看看我吧。”

回頭看看我吧……

我想起了那個夢。

原來從來都不是秦珏,是蕭齊。

再次睜開眼,我已經躺在了薛府的床上。

我猛地坐起:“蕭齊!”

但蕭齊不在,只有滿臉淚水的流雲。

見我醒過來,飛奔出去找我爹孃去了。

後來從我娘那裡我才知道,冬狩結束,我與蕭齊卻許久未歸。

蕭府的侍衛進山後,在山洞裡發現了我們二人。

同時發現的還有蕭明的屍體,那是蕭齊的庶兄。

我也才明白,原來蕭齊早就已經知道了,我之前問他冬狩可有什麼想獵的,他也不直接回答我,是怕我擔心。

可冥冥之中,我還是牽扯進來。

如今蕭明一事塵埃落定,說到底還是薛府的家事,只能等薛將軍回來自己處理。

現在我只想去看看蕭齊。

才剛要去更衣,我就被我娘按在了床上灌了碗治風寒的湯藥。

於是一連幾日我都沒能找機會偷溜出府。

再次見到蕭齊,是五日後。他揣著個東西,又翻了薛府的牆。

“你傷養的如何了?”

對於他突然出現了我窗邊,我早已見怪不怪了,只是這次看著蕭齊,我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害羞。

“無妨,都是皮外傷。”他給我拆帶來的油紙包。“雲滿樓的烤鴨,你快趁熱吃。”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他修長的手點了點我的額頭:“都不知在雲滿樓見你幾次了,你竟然都沒發現。”

雲滿樓的烤鴨還是以前的味道,可今日我覺得似乎格外好吃些。

正嚼著鴨肉,蕭齊突然正色道:“今日我來,是有事要和你說。”

我吃著鴨腿隨意點點頭,可下一秒就愣住了。

“我又要出征了。”

“北方匈奴最近猖獗得厲害,這次出征,恐怕會很兇險。”

我自然知道匈奴人,他們強壯好鬥,粗獷豪放,可我沒想到這樣的敵人,是蕭齊去面對。

但這是聖旨,皇命難違。

“何時出發?”

“來年二月。”

那就還剩兩個多月,僅僅六十餘天。

蕭齊輕輕拍著我的頭安撫著我。

我感到一陣鼻酸,靠在他胸前。他順勢將我微微圈在懷裡。

明明,明明一切都開始好起來,為何變故總是來的這麼快。

感覺昨第一場雪還在昨日,一轉眼,綠意爬滿枝頭,已是春意盎然。

蕭齊出徵那日,依舊春風和煦。

我站在雲滿樓位置最好的地方,看著最前面那個一身戎裝的男人。

明明還是個少年郎,卻已經可以馳騁沙場。

我目送著他,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蕭齊回了頭。

對視的瞬間,我看到他嘴唇動了動。

他在說:“等我。”

往後的每半月,我都會收到蕭齊的書信。

信裡,他總是同我講北邊的美景風光,從未提那邊艱苦的條件,與匈奴博弈的不易。

信一直持續了三四個月。

到了六月,卻是突然停了。

一開始我以為是軍務繁忙,他無暇顧及。

可後來,聽到京中愈傳愈兇的流言,再想到戛然而止的書信,我心中不安起來。

流雲在一旁安撫我,可我絲毫沒有放鬆的感覺。

直到那日。

我正與流雲走在街上,突然看到雲滿樓那裡人滿為患。

人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安,口中唸叨著匈奴,北疆,小將軍……

我擠進去,揪住聲音最大的那個人,問他怎麼回事。

他有點驚訝。

“你還不知道?”

“他們都說,軍中有了叛徒,燒燬了我軍大半的糧草。如今軍中吃緊,匈奴一族卻是趁機步步緊逼,甚至還提出了和親的要求。小將軍身陷困境,如果不想個法子,只怕……”

那人後面又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到了。

明明是六月盛夏,我卻如墜冰窟。

訊息傳到了皇宮,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

還未到收割的季節,京中哪裡有多餘的糧草。

若是向百姓徵收,再將糧草運至北疆,恐怕早已為時已晚。

偏偏此時蕭將軍駐守南疆,無法前來支援。

皇帝憂慮之餘,一時之間倒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百姓也人心惶惶,都知那匈奴的野心,一定不止北疆的三座城池。

和親一事,更是離譜,如煙郡主早已成親,大齊哪還有別的什麼郡主了?

一連幾日,我把自己關在房裡,短短几天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我爹站在門口不說話,但是我聽到了他一下又一下的輕嘆著氣。

我娘安慰我,小將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可說到底,那天相也是要自己爭取的。

窗邊,是蕭齊送我的鈴鐺。風一吹,叮噹作響。

我將腦袋埋入膝蓋,淚水慢慢滑下來,頭一次感受到內心如此的煎熬。

與對秦珏的感情不同。

對於他,我更多的是執念,是不甘心,到最後的放手,我也只是想著,感情這東西,果真不能強求。

可一想到要失去蕭齊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的是與他第一次相見時少年的冷漠,到後來在街上偶遇他回京,再到他莫名其妙的毛遂自薦,去年的第一場雪,他偷跑進來贈予我的小雪人,冬狩時與他一起被困在武山,他向我坦白心意……

一樁樁一件件小事,串起來的是一個少年的心意,亦是我自己動心的開始。

金鑾殿內,青煙嫋嫋。

匈奴一族前幾年虎視眈眈,蕭將軍一戰,他們安分了不少。

如今韜光養晦,實力大大提升。

我跪在金鑾殿上多久,皇帝的眉頭就皺了多久。

估計他也想不通,我一個女子怎麼偏偏要往火坑裡跳。

“臣女自願前往北疆和親,將小將軍帶回來。懇請皇上准許。”

皇帝終於肯抬了眼,盯著下面的我。

“你只是個閨閣女子。”

“臣女知道。”

“你可知此行兇險?”

“臣女知道。“

“你可知若此計不行,大齊的三座城池將拱手讓人。蕭齊你帶不回來,你自己也自身難保。”

“臣女知道。”

我的手有些抖,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做出這個決定,已經耗費了我幾乎全部的勇氣。

一陣沉默,我聽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皇帝擺擺手,隨我去了。

回府後,我收拾好東西,將許久沒有用過的韁繩找出來。

我娘拉著我的手,哭著不讓我走。然而聖旨已下,我是非走不可的。

我爹這次倒是一句話沒說,攬過我孃的肩膀,看了我一眼。

他知道,多說無益。當年我嫁給秦珏前,他也是這樣。

他知道我從小就隨他,倔得很。旁人說什麼都是不聽的,我非要自己去試一試。

可真到了軍營中,我倒有些緊張起來。站在營外,久久才鼓起勇氣走進去。

整整半年,我終於見到了心中心心念唸的少年。

許是日夜操勞,他眼底有些烏青,下巴上也冒出細細的胡茬。

他坐在案几前,背後是張巨大的北疆地圖,此刻他正皺著眉,手指輕敲。

我強忍住淚水,輕輕出聲:“蕭齊。”

帳內挺直的身影明顯愣住了,我聽他快步走上前的腳步聲,再回過神,他已滿臉不可置信地站在了我面前。

沒等我再開口,也沒有問我怎麼突然就到了這裡,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怔了片刻,繼而將我大力擁入懷中。

很久很久,他鬆開我,哪怕眼前已經起了一層霧氣,我仍然清晰的看到了那道疤。

劃過眉骨,擦過眼角,只差一點就要傷到眼睛。

“你這怎麼弄的!”

他按住我的手,將臉貼在我的手掌上,感受到我掌心的溫熱,喃喃道:“無妨。”

次日黃昏,軍中選出了三千精兵,他們喬裝打扮成和親的隊伍。蕭齊帶著幾個侍衛在旁護送著,端的是一個聲勢浩大。

我坐於鸞車內,頭戴鳳冠,臉遮紅方巾。上身內穿紅娟衫,外套抄繡花紅袍,肩披霞帔。下身著紅裙、紅褲、紅緞繡花鞋,一身紅色,喜氣洋洋。撫摸著袖口的細密複雜的花紋,我獨自想得出神。

此刻我暫且不是薛府二小姐,而是大齊的玉婉郡主。

沒錯,那聖旨,便是大齊為求和派公主來和親而做。不過,和親是假,求和,也是假,連公主也是假的。

那可是大齊的皇帝,怎會視行兵打仗為兒戲。

不過,我倒是提醒了他,如不能強攻,那便要智取。

糧草不夠,就要速戰速決。

不過昨日我與蕭齊說起計劃,他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我早已料到,軟磨硬泡了好久。

況且我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蕭齊在我身邊護著,我不會出事的。

匈奴的營帳內,篝火旺盛,美酒金盃,肉香與酒香交織。

老單于坐於上,我坐於下,蕭齊立在我身後。

“大齊皇帝,倒是個識趣的。”

老單于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繼而哈哈大笑。

我將聖旨從袖中掏出,緩緩上前。“既如此,便希望單于,好好考慮一番。”

我已經走到他面前的案几處了,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十步遠,五步遠,三步遠……

我打開卷軸,只見一道寒光閃過,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一把匕首已經攥在了我手上。

我猛刺上去!

可偏偏我力氣不夠大,膽子也不夠大,本想刺入心臟,匕首一偏,刺入了老單于的肋骨處。

周圍亂作一團,帳內匈奴士兵本都坐著大口喝酒吃肉,想著大齊公主前來和親,對於他們來說又是美事一樁。眼下出了這樣的變故,他們紛紛站起,剛剛拔出腰間掛著的刀,沒想到玉婉公主和親的隊伍也換了裝束,與之一一應對,一時之間,血腥味漸濃。

我這邊,那老單于雖已年僅五十,但好歹身經百戰,這時也已經反應過來這是個計,怒罵了一句,抽出我插進去的匕首,捂住汩汩冒血的傷口,轉頭抓住了我的頭髮。

頭皮好像都要被扯掉了,我疼的只流眼淚。但馬上,這股力道就不見了。一隻大手快速將我撈到身邊,蕭齊一腳將老單于踹開,正好踹到了他的傷口。他哀嚎一聲,翻滾幾下,滾到了案几下。

蕭齊護著我,劍鋒直指他的咽喉。

“你如再碰她一下,我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非取下你的頭顱,踏平北疆不可。”

我第一次見到蕭齊這幅模樣,他說這話時,牙齒都在咯吱作響。眼角因為憤怒,已經微微發紅。哪怕提著劍,我也感覺到他氣到微微發顫的手指。

像一隻被惹怒的雄獅。

我安撫著他,他一隻手提劍,另一手只本扶在我的腰上,現在正放在我的後腦勺上輕揉著。

一切好似已經塵埃落定。

帳內帳外的匈奴士兵死的死,傷的傷,餘下的已經被綁做俘虜。

至於老單于,留個活口,讓他痛痛快快地死,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了。

正押著老單于離開時,他忽然發力,撞開身邊的人,向我衝過來。

隨手撈過桌面上的青銅面具,將面具帶著尖銳觸角的一面對著我,我下意識的一閉眼。

再睜眼,是他身首異處的慘景,蕭齊回頭,我看到他側臉緩緩流下的鮮血。

回京路上,我執意讓他與我同坐一輛馬車。

蕭齊緊緊拉住我的手。我包紮好他臉上的傷口,不過還是有鮮血微微滲透出來。

侍衛將剛剛的青銅面具送了過來,我這才看清那面具,青面獠牙,好不嚇人。

“這是你的?”

“嗯。”他點了點頭。

“隨身帶著面具做什麼,它長得好醜。”

他摩挲著面具,轉過頭看我:“刀劍無眼,若不是用它護著,破了相,該如何是好?”

我噗嗤笑出聲。

“你倒是個愛臭美的。”

他忽的捏住我的鼻尖。

“我不愛臭美,可某個人卻是個愛美的。破了相,我回京該如何與那秦珏一爭高下?”

“你別想狡辯,我親耳聽你誇秦珏的臉,生的很好看。”

“現在倒好,還是沒護住。”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處。

我心中好像打翻了個蜜罐子似的,伸手輕輕扳過他的臉。

“蕭小將軍可別妄自菲薄,現在你在我心裡,可是第一好看。”

打壓了匈奴一族,也算是解決了皇帝的心頭大患之一。皇帝龍顏大悅,賞賜之餘,念我有功,倒真給我封了個郡主。

玉婉郡主,此名甚好,既如此,就用著吧。

回到薛府,我爹我娘已經等在門口,流雲也在。

我爹還板著個臉,點點我的腦門,終究沒說什麼。

沐浴之後,我倒在床上,睡得極好。這一覺,睡得好長好長,長到我剛一醒,又一道聖旨送到了薛府。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玉婉郡主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溫胥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動諧珩佩之和、克嫻於禮,敬凜夙宵之節、靡懈於勤。朕躬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護國將軍蕭齊,責有司擇吉日完婚。欽此。”

與蕭齊大婚,是在三個月後。我娘千算萬算,終於算到了個滿意的日子。我一看,巧了,竟剛好是我與蕭齊在他回京時初見那日,也是我和離之日。

從那時到現在,竟然已經過去兩年了。

抬轎、跨火盆、拜堂……一套複雜的程式後,我被送入了洞房。

拖著一身繁重的嫁衣,我坐在床邊。

實在是過於乏累,也顧不上那些瑣碎的禮儀流程,讓流雲給我拆了頭飾。

哪知剛剛拆完,蕭齊就回到了房中,流雲偷偷笑了一下,退出去了。

此時我尚未將蓋頭重新披上。

他喝了酒,看著面前穿著大紅嫁衣的我,輕輕笑了。

撐著膝蓋,他慢慢俯身,臉貼近,吻了上來。

一股濃烈的酒香味兒。

我手緊緊捏著,沒有動,早就羞紅了臉。

然而他離開後,定定的看著我,爾後唇又壓下來,只碾了一下,很輕,很輕。

他垂著眼,臉上是喝酒後留下的紅暈。

我剛要推他一下,哪知他猛的抱住我。

自言自語一般:“好像做夢一樣。”

他輕輕蹭著我,我頭一次才發現他還有這幅模樣。

他大手開始不安分起來,逐漸從我的腰間慢慢往上移。

再後來,我就有些記不清了。

只記得在最後那一瞬間,蕭齊貼著我的耳邊。

“薛寶珠,我一輩子待你好。”

成婚已經半月有餘,我這日子倒是愈發閒適。

一早上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際,我隱約聽他在我耳邊喃喃道,今日有事要進宮一趟,隨後在我額上留下一吻。

於是用過早膳之後,我便到蕭齊的書房內等他。約摸著時間,他差不多要回來了。

蕭齊的書房很大,但是除去滿櫃子的書與一張案几,倒是沒有什麼別的裝飾。

我正無聊,於是隨手翻了幾本書來看。

大部分都是兵書,我一點也讀不懂。剛要放回去,書櫃的縫隙處,有個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與那些兵書長得完全不一樣,而且看那上面一絲灰塵也沒有,看來是他經常翻閱的。

我抽出本子,一開啟,上面是蕭齊的字跡。

我竟不知他還有記日記的好習慣。

哪怕成為夫妻,我也無意多窺探他的隱私,但那上面的一字一句都讓我無法忽視。

宣德元年,四月初五。

今日我又在雲滿樓見到了她,她好像很喜歡吃烤鴨,而且格外愛吃鴨腿。

雖然吃相差了一些,倒是蠻可愛的。

宣德元年,五月二十。

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我聽她身邊那個男子,叫她薛寶珠。

宣德元年,六月十七。

今夜廟會,我見到她了。本來這是極歡喜的一件事,可是她身邊那個男子真是礙眼。他們二人坐在河邊,我坐在對面的雲滿樓裡。隔得那麼遠我都能看到她笑得很開心。

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她莫非對那人有意?

宣德元年,六月十八。

我知道那男子姓甚名誰了,秦珏是吧。不過是個長得好看的窮書生罷了,不足為懼。

宣德元年,六月十九。

父親說過,萬萬不可輕敵。

他說的對。

宣德元年,七月初五。

今日宮宴,我與她擦肩而過,不知她是否注意到我。

我的表情是不是過於冷淡了,可貿然衝她笑,她會不會覺得我太過輕浮。

究竟該如何和鐘意的女子開口講話?

太難了,改日我要向裴世子請教請教。

宣德元年,八月十三。

她要嫁給秦珏了。

是因為秦珏文章做得好,字寫得漂亮嗎?還是因為他待她好?

我真的沒有機會了嗎?我還未曾和她多開口說幾句話,也未和她表明心意。

可是她見到秦珏時,眼睛裡閃著光。

宣德元年,九月二十。

明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從此她便是狀元夫人。

我已主動請纓駐守邊疆。

父親說過,邊疆艱苦,但與此刻相比,似乎不算什麼了。

宣德元年,九月二十一。

今日上午我去了武山寺。

他們都說武山寺最靈,我本不信,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我偷偷許了個願望,很自私的願望。

我希望她早日和離。

若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好好抓住,定當先下手為強。

……

我一頁頁翻著,紙頁上的字突然被潤溼,我驚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掉了眼淚。

那本子的最後一頁,停留在了兩年前。

宣德三年,九月十八。

從邊疆回來,我還在想如何才能再見到她。

沒想到在武山寺便碰到了。

我好想多看看她,她似乎又美了許多。

我好想她。

但是她已為他人婦,我萬萬不能讓她因我揹負不好的名聲。

我若是緊盯著她看,她定會覺得不悅。

那我便不看了吧。

她主動問我姻緣一事,她卻不知,我的姻緣已經牢牢攥在她手裡。

宣德三年,九月二十一。

她和離了。我今日便去尋她。

於是,故事有了新的開始,只屬於我們二人的故事。

蕭齊不知何時已經回來,見我拿著他的本子,臉上還掛著眼淚,大概也已經知道我已經翻看過了。

他站在我面前,將本子合起,放在桌上,轉身將我輕輕擁在懷裡。

“你為何,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被他抱住,我愈發替他感到委屈,也愈發覺得以前的自己有眼無珠。

“不重要了,薛寶珠。”

“你已經是我的了,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擁有你了。”

“謝謝你,這一次,回頭看到了我。”

我一直不知道爹孃給我取得這個名字是好是壞。寶珠寶珠,但除了他們二人,我好似真的從未被別人如珠似寶的對待過。

我一路只顧著往前走,碰到南牆也要撞一撞才回頭。

卻不知在我身後,也一直有一個人在等著我,等我回頭看到他的好。

很久以前,我就早已被他放在了心裡。幸好,這次我們都沒有錯過。

他是我的小將軍,而我,是他獨一無二的薛寶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