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家暴,奶奶重男輕女,長大後我保護媽媽(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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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已經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卻聽到媽媽突然尖厲地喊叫著我,要我過去。她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我穿著單薄的秋衣秋褲,在那個初春的夜晚哆嗦地推開了他們的房門,正在脫衣服的陳楚陽滿臉漲紅地將門踢上,怒氣衝衝地要我滾回去。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又不敢走開,媽媽正在裡面拼命喊叫我。我只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門口,渾身打抖。忽然,門被拉開。媽媽幾乎全裸著身子從床上彈出來,一把摟住我,像抱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喘著氣說:

「墨墨,跟媽媽一起睡好不好?」

媽媽緊緊抱住我,將我的臉按在她裸露的胸膛上。她散亂的頭髮蓋住了我的眼睛,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感受到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在微微戰慄。

我竭力透過她雜亂的頭髮往外看,用一個女兒對父親撒嬌的語氣問:

「爸,我們三個人一起睡好不好?」

陳楚陽的一隻皮鞋砸過來,他惱怒地罵:

「給老子滾出去!」

我殘存的勇氣被這隻大頭皮鞋砸散,偽裝的父女情瞬間煙消雲散。我十一歲。十一歲的孩子是永遠沒辦法理解大人的事的。就像陳楚陽不喜歡女孩,但他卻不得不找一個女人幫忙,才生得出他要的兒子來。作為女兒,在這個家我是沒有權利撒嬌的。從媽媽越箍越緊的胳膊裡,我讀出了她的絕望。

陳楚陽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媽媽的懷抱中提出來,扔到門外。他的眼睛瞪得極為可怕,冒著紅血絲,白色的吐沫隨著他的話語一起噴出來:

「再進來,老子打死你!」

門砰地一下關上了,我聽到了插銷反鎖的聲音。裡面很快響起了沉悶的肉體撞擊聲,還有媽媽壓抑的呻吟。我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捶打房門,邊哭邊喊:

「陳楚陽,你個王八蛋!你要殺了我媽!」

陳楚陽的興致並沒有因為我的威脅受到絲毫影響。我站在門外傷心欲絕地大哭著,指望有誰能出來幫我一下。隔壁的小房間裂開一條縫,我立馬轉過頭去,看到奶奶站在裂縫裡,她眼睛裡的責怪是對著我來的:

「小孩子不懂事,快去睡覺!」

「媽媽在裡面捱打。」我嘴巴一癟,眼淚又紛紛落下。

奶奶嘴角忽然掛上一絲笑,「你懂什麼,那是你爸給你造弟弟。睡覺去!」

我突然感到無依無靠了。我只能抽噎著爬回自己的小閣樓。那是個雜物間改造出來的臥室,假如我身高再長一點,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直著身子走進去了。在那個初春的寒夜,我懷著對陳楚陽深深的仇恨與恐懼睡去。

第二天,我看到媽媽半張臉腫得發亮,連眼睛也腫成一條縫。初春的水還是刺骨的涼,她洗菜的手凍得通紅,卻渾然不覺。

我跟她說:「媽,你走吧,不走會被打死的。」

但她什麼也不回,眼睛一片空。她那麼靜,不光嘴裡沒話,似乎心裡也沒話。奶奶踱進來,用責備的語氣從一堆爛葉子裡揀出兩根白菜梗來,「陳墨媽,這菜梗洗洗還是能吃的,一屋子四張嘴,全指著你男人幹活,該收緊的還是要緊著點。」轉頭,她又想從我手裡挖過那顆雞蛋。

「陳墨是個女孩,少吃點雞蛋,不然發育太早了。」

大約是我拽得有點緊,奶奶又解釋說,「發育早了,長不高。」

我把手翻過去,讓雞蛋垂直落到地上,一腳踩扁了,盯著自己腳尖不說話。

奶奶的臉瞬間陰下來。媽媽緊張地撲過去,果然看到陳楚陽循著聲音從客廳進來了。屋裡頭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媽媽的頭歪過去,眼淚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為我攬下過錯:

「是我煮太燙了,孩子沒拿住。」

憤怒的咆哮聲混合著奶奶的控訴,填滿了整個狹小的廚房。不過是為了一顆雞蛋,簡直掏了他們的心肺,馬上就要破產上街要飯一樣。貧困、無能,和生不出兒子的媽媽,或許還有木訥的我,合謀將陳楚陽變成了一個暴怒、惡毒,能將鈔票擰出水來的男人。而這樣的場面對我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我從大人的雙腿中擠出來,摳起地上的雞蛋沫,一點點塞進嘴裡,泥灰在我牙齒上磨出令人痠軟的嚓嚓聲。我咧嘴笑,說:

「別打媽媽,我吃了,就沒糟蹋糧食了。」

奶奶拿手指頭狠狠地戳了戳我臉,冷哼一聲:

「給你吃才是糟蹋了!」

嫁給陳楚陽,大概是我媽這輩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

但是我沒有資格指責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罵她,我不行。因為正是我不合時宜地投胎到她肚子裡,讓這個年輕的女人氾濫起母愛來,才決定嫁給比她大九歲的男人。送她出嫁時,我的外婆紅了眼圈,一遍遍摸著她的頭說:「結婚對女人來說,是一場怎麼賭都會輸的賭博,我原本想著能再多留留你的……」

這話裡面的哲學,在媽媽婚後的日日夜夜裡體現得淋漓盡致。懷上我之後,一貫操心兒子終身大事的奶奶反倒氣定神閒起來,直到媽媽的肚皮頂出去,再沒有什麼衣服可掩飾了,她才指揮陳楚陽潦草地將她迎進家門。

彩禮是沒有的,尊重也是沒有的,我迫不及待的到來讓媽媽和她父母失去了女方家應有的矜持和體面。

「巴巴兒趕著嫁人,又不是我兒子非娶她不行。」

私底下奶奶跟人聊天,總是一副吃了大虧的模樣。這虧大了的心思從知道我是個女孩後就愈發重起來,要不是月份實在太大,我可能都沒有機會出來喊她一聲奶奶。

陳楚陽雖然是個兒子,但並沒有體現出半點優於女人的智慧和掙錢能力來。奶奶櫃子裡的保健品、糕點或是用手絹層層包裹的私房錢,都來自我的兩個姑姑,而這些也時不時被她補貼到陳楚陽身上。即使這樣,守寡多年的奶奶依舊認為,陳楚陽才是她的後人,是她作為女人可以挺直了腰身行走世間的依仗。在益陽安化這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南方小鎮上,生不出兒子的女人等同於廢物。

而媽媽,就是他們眼中的廢物。

她生下我的時候,剛剛二十一歲,至此已經失去了一個少女該有的活力和天真。從我有記憶起,她就是低著頭,惴惴不安,像一隻隨時準備捱打的兔子似的。媽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墨墨,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死了。」

一開始,她只是受了些冷待。月子還沒坐完,奶奶就「摔了一跤」,坐在床上需要人伺候。媽媽一手抱了我,一手給全家人做飯。我在她貧瘠的胸乳上得不到滿足,就號啕大哭。媽媽手忙腳亂地哄著自己的女兒,等做好飯,奶奶已經拍著床沿哭天喊地了:

「都盼著我去死是吧,老了就不管用了,飯都吃不上了。」

在這個家,似乎打女人才能顯示男子漢氣慨,媽媽是外地過來的新媳婦,照樣也得遵守家規。奶奶的哭訴成功地點燃了她兒子的怒火。她的前半生就是在各種規訓和打罵中過來的,逆來順受是她總結出來的全部人生智慧,並想將此作為女人的主要傳統美德傳授給我的媽媽。

陳楚陽的巴掌朝媽媽頭上扇過去,像屠夫切肉一樣乾脆利落地收拾了自己女人一頓。這是她第一次捱打。

事後媽媽雖然跑回孃家待了十多天,但是到底放心不下我,在陳楚陽的再三道歉和保證下,順水推舟地回來了。那時候外婆患了一場大病,沒了保護女兒的能力,外公本該為她撐腰的,卻嫌棄她丟人,催她早點回夫家,「不要再丟父母的老臉」。對於很多女人而言,如果自己有還手的能力,還至於鼻青臉腫?如果有絕對的「實力」反打回去,還至於那麼孤獨無助?如果孃家有幾個厲害的哥哥或者弟弟,還至於如此被動?可惜,媽媽什麼都沒有。

陳楚陽發現,原來打老婆是這麼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於是最初的那點不安也沒了,很快打得得心應手。那次捱打只是為她日後所遭受的家暴拉開了序幕,媽媽身上青青紫紫的傷常年不消,即使大夏天也得穿個長褲長袖遮掩。

等我長大一些,看得清自己和媽媽不受待見的真相後,我對離婚這個詞開始有了異常早熟的理解。我期盼她能跟陳楚陽離婚,帶著我遠走高飛,哪怕出去撿垃圾也比現在好。

媽媽搖頭:「我都想了好多年了,不成啊。一提離婚,你爸就把我反鎖在房間,往死裡打,不給出來,你奶奶抱著你送到別人家,讓我找不著你。那時候你多小,我沒辦法丟下你不管啊!」

但實際上她並不如自己嘴上所說的那樣愛我,為我苟活著,她經常感到絕望。我把她藏在床底下的半瓶百草枯搜出來,當著她的面倒掉。媽媽面色煞白,抽動著面頰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捂著臉哭起來,雙肩刀片一樣聳動。自殺是一個懦弱的女人為自己爭取到的唯一的主動權。她們就像一群英勇的廢物,以最拿手、最簡單的方式,將自己處理掉了,卻想不到死之外的任何出路。

陳楚陽有個愛好就是外出打牌,休息天時一打便是一整天。這一整天的時間,足夠我收拾好包袱,跟媽媽坐上長途大巴,跟這絕望的生活劃清界線。

可媽媽有很多理由,比如她的身份證被陳楚陽藏起來了,她沒處打工掙錢養活我;比如我跟著她跑了沒地方上學,會影響前途;比如陳楚陽要是找到我們了,他可能會殺了我們……

我勸她,那你自己走吧,等我長大了再去找你。

媽媽一遍遍地擦拭陳舊的傢俱,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非所問:

「你是不是又逃課了?」

她怕連累我。憤怒是陳楚陽的本能,這情緒需要一個容器盛著,媽媽不在,承受者必然就是我,她不忍心。我常常偷聽媽媽是怎樣為我「犧牲」的,深夜我從閣樓爬下來,站在他們緊閉的睡房外,光著腳凝入黑暗裡,從房內的每一絲響動估價媽媽犧牲的慘烈度。她說這是作為女人躲不過的義務。

假如沒有後來那件事,媽媽大約會一直隱忍下去,直到受不了自殺,或者被他們一家折磨致死吧。

那是個尋常的午後,我踟躕了很久,將學校要求每個學生購買一份參考資料的事告訴媽媽。學校總是有很多的要求,我將它們大部分阻攔在自己口中。可是這次不行,班主任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明天不帶參考資料的就別進教室。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話其實是沒什麼道理的,一個老師是沒有資格讓一個身處九年制義務教育中的孩子不來學校的。可那會兒我的自我意識並沒有提醒我這一點。

我說:「這資料不得不買,不然我上不成學了。」

話說出口,我就開始為自己的要求感到羞愧。我感覺我把老師的威脅又放大一倍給到了我飽受摧殘的母親。而她需要冒著極大的風險,從陳楚陽的牙縫裡剔出這個資料錢來。

飯桌上,她擠出討好的笑,給陳楚陽盛飯,給奶奶遞湯。

我快速地吃完飯躲進閣樓寫作業。對這個事,我幾乎不抱希望。

「……又要錢,念個小學也這麼費錢,前段時間不是才給了生活費!」陳楚陽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我心臟緊了緊,寫作業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豎起耳朵聽他們對話。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說:「要不我出去做點事吧,孩子上學總是要花錢的,現在她也不用人接送了,我剛好……」

「怎麼的?老子少你們吃了還是少你們穿了?一天天地就想往外跑丟人現眼!」陳楚陽的怒罵聲響起。

他旺盛的猜忌心並沒有隨著媽媽日漸枯萎的生命而減淡。若是有人在街上跟媽媽多說了一句話,賣菜的小攤販多給了她一棵蔥,他都會覺得媽媽跟他們有一腿,「臭婊子!對誰都笑,是想出去賣嗎?」

媽媽無力的解釋漸漸淹沒在一堆打罵聲中,樓下是踢踏的腳步和碗筷砸地聲,我緊緊捂上耳朵,一遍遍地說,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不上學了……

最終,是一聲慘叫結束了這場戰爭。我趴在樓梯口,看到陳楚陽提著半個椅子腿,似乎有些詫異,這椅子怎麼這麼不經砸。椅子剩下的那部分在媽媽身上綻開後散落在地上。媽媽蜷縮著身子,像一條死狗一樣,剛剛的慘叫聲似乎並不是從這一具瀕死的肉體上發出來的。

她看到了我臉上的恐懼和眼淚,略略抬起手,想安慰我,但又很快無力地垂下去。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捱打那樣,她竭力想安撫我。可是這一次,她沒能爬起來抱住我了。

第二天,陳楚陽去益陽市裡出差,臨走前他把家裡的電話線拆了。

媽媽的腰被砸傷了,腦袋也腫得大了一倍。她躺在床上,好幾天沒動。我幾乎以為她快要死掉的時候,她嘴裡才偶爾溢位幾絲疼痛的呻吟。

我守在床邊,勸她:「等你好點了,你躲起來,我去報警。只要你活著,我長大以後都有媽媽,可是你留在這個家,早晚都會被打死的。」

媽媽直勾勾地看著我,用粗重的呼吸回應我,我難以判斷她的意思。

奶奶進來過兩次,一次是看她還活著不,一次是將半瓶過期的紅花油塞到我手上。她唉聲嘆氣,「這個孽障哦,也下得去手,但他畢竟是你爸,可不能說出去,不然以後誰養你們?」

我在心裡無聲地冷笑,沒有他我們會活得更好。

媽媽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後,終於可以拄著柺杖下地了。她是急的,我每天都不去學校,守著她喂水餵飯,她怕耽誤我的學習。我心裡已經有了全盤的計劃。在陳楚陽跟工友零星的對話裡,我確認了他出差的週期得二十來天。我知道要花多少錢買一張去市裡的汽車票,而且知道從鎮上到汽車站只有一條路。我用陳楚陽的名義,跟小賣部的老闆借了兩張一百塊的現金,它們足夠支撐媽媽離開這個鬼地方。至於離開後怎麼辦,我並沒有想太清楚,但我知道只要脫離了陳楚陽的掌控,她總是能活下去的。

可是出逃計劃卻並不順利。

媽媽到了益陽市,剛一出站,就碰到了小姑姑。她一把摟住媽媽,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我可憐的嫂子,你都憔悴成啥樣了!」

姑姑罕見的同情和善良使我母親放鬆了警惕,她還沒想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巧合,眼淚就迅速被我小姑姑催了出來。小姑姑接過她的揹包,拉著她的手往家裡拽,到家後又給她下了一碗雞油麵,兩個荷包蛋臥在上面,冒著絲絲香氣。小姑姑用一個女性的溫情,瓦解了媽媽的戒備,她用體貼的話語表達了對媽媽的理解。食物下肚後,媽媽慌亂了一整天的面色紅潤起來。

這場出逃前後不過幾個小時,邁出家門的每一步都令她心驚膽戰。她的慌亂無助在得到小姑姑的救援後漸漸安定下來,整個人就像胡亂伸出去的手抓住了救命稻草,這也延緩了她對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小姑姑說:「我哥不是人,我懂你。這樣的日子誰能熬下去?陳墨才十一歲,你也不能跑太遠是不?要不我給你找個保姆的工作,你悄悄做著,等孩子大點還能去學校偷偷看一眼。益陽市雖說不大,但我要不說,誰能找到你?」

媽媽猶豫的心在聽到我的名字後就定了下來,她同意了我小姑姑的計劃,就這麼傻乎乎地住了下來。後半夜的時候,陳楚陽帶著滿身涼風從鄰市趕來,強行從被窩裡拽起半睡半醒的母親,將她塞到車廂裡,結束了這次出逃。

小姑姑假惺惺地追在後面喊:「莫再打人咯,夫妻倆有事好好說嘛。」

是奶奶偷聽了我跟媽媽的對話,立馬跑去小賣部打電話告訴了姑姑,囑咐她千萬要「攔住了這個女人」。而我借了老闆兩百塊錢的事也立馬被揭穿了。

到了家,天已經矇矇亮了。我正在媽媽已經逃出小鎮的美夢中傻笑,她的哭泣聲將我拉回現實。她跪在陳楚陽面前,請求原諒。

陳楚陽捏住她的下巴,表情猙獰:

「你跑啊,再跑,老子就殺了你全家!」

他的手指著樓梯口的我,「從她先開始。」

跟陳楚陽後來的手段一對比,我發覺自己和媽媽最初的想法幼稚到令人發笑。我們鬥不過他才是理所當然的。陳楚陽將自己精心打扮了,喝完一斤多白酒後,在一個傍晚跑到外婆家,站在他們樓下破口大罵。他的叫罵聲在傍晚的風裡飄滿了整個小區。然而對於豎著耳朵聽熱鬧的人來說,他所有的咒罵都抵不過一句充滿怨氣的控訴:

「我老婆都跟別人睡了!」

這下,所有人都知道,媽媽帶著錢跟野男人睡完後跑了,而我在媽媽的唆使下到處以陳楚陽的名義借錢,欠下了鉅額債務。被鎖在家裡面無處發聲的媽媽就這樣「被出逃了」。陳楚陽甚至試圖抱走姨媽家的小孩來威脅他們「趕緊把人交出來!」

外婆昏厥過去。外公放出話來:

「這個女兒,以後是死是活跟我們家沒什麼關係了。」

就這樣,媽媽失去了孃家人最後的支援。

他們一致認為,媽媽的出軌讓整個家族蒙羞,而她現在不管不顧地跑了,陳楚陽跑到孃家索人,直接威脅到了所有人的安全,這才是她最不可饒恕的地方。在眾人心裡,不顧家人反對、未婚先孕的母親又有了新的罪名:只顧及自己而不顧父母兄弟的死活、自私、不負責任、不守婦道……

小鎮上的人對這個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個女人肯定是做了什麼,逼陳楚陽不得不動手嘛。男人最要面子了,沒這事陳楚陽會給自己頭上抹綠? 再說了,你自個家父母都不支援你,就是你這個人有問題嘛。」

這場反抗戰,最終在陳楚陽主動擔上被老婆戴了綠帽子的醜名後,敗得一塌糊塗。整整一個星期,只要我走在上學的路上,總有男生會遠遠地朝我喊「我老婆都跟別人睡了。」

媽媽徹底地沉默了。現在她看每一個人時,眼裡都充滿了怯生生的愧疚和討好,即使這個罪名是被陳楚陽虛扣上去的,可她的女兒成了實實在在的受害者。

她的脊背愈發消瘦佝僂起來,恨不得跟傢俱一樣融進不起眼的房間角落,不叫任何人注意的好。即使這樣,陳楚陽還是能從她稍顯遲緩的迴應、放多了點鹽的飯菜,或是放錯了位置的抹布上尋著她的不是,更不用說奶奶在旁邊的添油加醋。捱打成了她每天的功課。而我當時十二歲的臂膀,在武力上沒有任何庇護自己母親的能力。

最後摧毀媽媽的,是外婆的死。

那天姨媽意外地打電話到我們家。自從「出軌事件」後,他們全家都刻意地保持了跟我們的距離。這個異常的電話被奶奶接到了。姨媽的話很簡短,外婆病危,讓媽媽趕緊回去。

這麼重要的事,可奶奶卻「忘了告訴媽媽」。

直到幾天後,外婆下葬了,媽媽才得知噩耗。她當時正擠在狹窄的公共走廊上洗衣服,一個老鄉走過來,問:「你老孃死了,你怎麼不去奔喪?」

媽媽手上的衣服撒了一地,她穿著拖鞋一路狂奔,等到了時,外婆已經入土了,她沒能見上外婆最後一面。那天晚上,媽媽抱著我,一遍一遍地哭「媽媽沒有媽媽了,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

我反手摟住她的腰,說:「媽,我來月經了。」

媽媽整個人愣了一下,她眼淚掛在面頰上,渙散的眼神聚焦回來,仔細地打量我,似乎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女兒。這個從一開始哭鬧不止到最後習慣了沉默寡言的小女兒,已經有了少女的姿態。我撩起衣服,露出正在發育的胸脯給媽媽看,它們已經有了微微隆起的曲線,裡面有一團硬硬的疙瘩,稍稍一碰就疼得天昏地暗,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緩過勁來。

「你看,我正在長大,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女人,可我還不懂怎麼用衛生巾,我不知道怎麼躲避別人盯著我胸部的眼神,將來我還要談戀愛、結婚、生自己的孩子,可我什麼都不懂。你要為了我,為了你的女兒,振作起來。如果你死了,你想想陳楚陽會怎麼待我。」

我在黑暗中看著自己的母親,眼神灼灼,「我們復仇吧!」

「要擺脫這種生活狀態,最大的障礙就是陳楚陽。」

而我們的選擇並不多。

逃走。必須要有路費,出行的證件,其間還要躲避所有人耳目,防止有人通風報信。現在陳楚陽已經刻意避免外地出差了,家裡的錢他也捏得死死的。

離婚。陳楚陽肯定不會同意的,我們只能走訴訟離婚的程式,這個長長的過程足以讓陳楚陽騰出時間揍死她。

報警,告陳楚陽家暴。我嘗試過報警,但是派出所的人只當是普通不過的家庭糾紛,來家裡做一番調解,面對陳楚陽隱藏在暗處的拳頭,媽媽不得不接受調解。而我因為報警的事,被陳楚陽打得遍體鱗傷。媽媽就更不敢提這個事了。報警也需要講究時機,如果警察過來看到正在施暴,反而好辦了。但如果是事後,沒有傷情鑑定,那這場家暴毫無證據。陳楚陽打人從來不打在明面上,他心裡非常清楚這些。

我沉吟了一下,眼神有些可怕。

「那就只能殺了他!殺了他,我們就好了。」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肆無忌憚地生長起來,甚至越來越具體,越來越落地。

我興奮地抱住媽媽,「我才十二歲,就算殺了他,我也不犯法的!」

媽媽一哆嗦,冰冷的手抓緊我的肩膀,急切地打斷我。

「不,他該死,但不能是你動手。」

媽媽的眼神堅定而不容否決,我覺察到了她的異常和破釜沉舟的決心,這讓我感到害怕。我摟住她哭:

「不,我要的不是你們同歸於盡!」

媽媽抱著我安撫了很久,一個計劃也在我們反覆的商量中定下來。

那天傍晚,媽媽煮了一碗米酒蛋花湯給我,她看著我喝下,伸手擦乾淨我的嘴角,將書包掛在我背後:「出去,記住媽媽跟你說的話,六點半的時候再回家,無論如何,不能早也不能晚。」

我鄭重地點頭,身體因為過於興奮竟然開始抖起來,最後聲音也開始顫抖:

「媽媽,你答應我,我們會自由的!」

家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奶奶輪到姑姑家住了。陳楚陽下班回來是五點半,那時候媽媽正在做飯,約莫半小時後他們開飯了。陳楚陽並不在意飯桌上少了我這張嘴,但他對我沒有通報行蹤的行為產生了不滿。

媽媽解釋:

「陳墨學校最近補課,得晚一個小時回家。」

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並未多說。今天的飯菜異常合乎他的心意,全是媽媽揀著他喜歡的菜式做的。陳楚陽在搗鼓老婆這件事上漸漸失去了興趣,這幾年將慾望轉移到口腹上來了,每頓都得喝上幾杯酒,人也跟著發胖了不少。此刻他的大腦暫時被食慾接管,一連吃了幾大碗飯。

當他心滿意足地放下酒杯時,發現媽媽眼前的碗筷紋絲未動。她用一種毫無表情的眼神看著這個男人,直到他開始毛骨悚然起來。

陳楚陽霍地一下站起來,伸手想去揪媽媽的頭髮。這個動作他幹了十多年,早已經輕車熟路,此刻卻落了空。身體的前傾,讓他整個人眼前一陣昏暗。他扶住了桌角,卻感到胸口一陣發悶。

這個時候,膽小怕事的妻子卻朝他咧開嘴笑了。

「陳楚陽,你猜猜你今天吃了什麼好東西?」

媽媽的神色甚至有些俏皮,她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陳楚陽面前。陳楚陽的臉色立馬白了,他遲鈍的大腦將「女兒不在家吃飯、妻子不動碗筷」的資訊組合起來,終於意識到自己身上可能發生了某件可怕的事情。

他彎下腰,嗷的一聲乾嘔起來,卻只流下一些酒液和涎水,血液衝上他的頭頂,身體陣陣發麻,噁心和胸悶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臭婊子,是你給老子下了藥!」陳楚陽的臉因為痛苦扭曲起來,他一把操起大花瓷碗朝媽媽砸過去。媽媽敏捷地往旁邊一跳,竟然躲開了。陳楚陽氣壞了,他手舞足蹈,恨不能立刻一腳踢翻她。可是隱隱作疼的胸腹令他失去了準頭,這疼痛又令他想起,自己所遭受的不幸都是眼前這個婊子造成的。

他搖搖晃晃,朝冷笑的女人追過來。他們繞著桌子兜圈,一胖一瘦兩個身影,似乎是夫妻倆在玩一個不合時宜的遊戲。

媽媽笑起來,她譏諷地看著不再敏捷的陳楚陽,故意激怒他:

「你有這工夫,不如好好吐一吐,或者跪下來向我求饒,興許我還能幫你叫個救護車,不然,你就等著死吧!」

陳楚陽支起憤怒的身體,一把掀翻了桌子,滾落在地的碗盤和酒杯令他想起自己中毒的可怕事實來,他伸手摳到自己嗓子眼,使勁朝外嘔,酸腐的胃液侵蝕了他的食道,流出混合著食物的暗紅色物體來。陳楚陽被這暗紅刺傷了眼,他想,活不成了,那就一起死吧!

從家裡出來後,我直奔警察局。我腦子裡只有一個數字:六點半!

我口中不停地念著這個數字,幾乎是一路小跑,領著警察朝家裡趕去。

我騙了母親,正如她欺騙了我一樣。幾天前,我在碗櫃的底層看到了她給陳楚陽準備的老鼠藥。儘管她告訴我,她會用假投毒的方式激怒對方,讓警察看到陳楚陽施暴的場面,可實際上她是打算在這頓晚餐中跟他同歸於盡的。只要他還活著,就會威脅到她的家人、她的女兒。她對這個男人的懼怕和絕望,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消散。可我不能讓她為了這麼一個爛人,葬送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不值得。是我,換掉了那包老鼠藥。

我不知道她瘦弱的身體能不能撐到我帶人過來,假若她因此丟失性命,我會痛恨自己一生!

當身強力壯的警察在喊話得不到迴應後,他們一腳踢開了房門。

所有人至今都忘不掉那個畫面:屋裡似乎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屠殺,桌椅一片狼藉,地上混合著食物嘔吐殘渣,暗紅色的血流得真是闊氣,人們一腳踏進去,竟然發現鞋子上凝著一層血脂。而躺在血水裡的那個女人,早已經模糊辨不清人形。

陳楚陽癱坐在一旁,拼命用手指頭摳著自己嗓子眼,血水從他嘴角流下來,他被酒精和恐懼支配的身體,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警察扣走他的時候,他依舊喃喃自語:

「救救我,我中毒了,我要死了,快送我去醫院……」

這個事情之後,陳楚陽因為故意傷人罪進了監獄,他跟媽媽的離婚證很快就辦下來了。媽媽躺在醫院,全身多處骨折,時常處於昏睡中,但慶幸的是沒有生命危險。這期間,奶奶和兩個姑姑輪流去了很多次。她們拎著水果,臉上帶著曾經和母親一樣的歉意,請求我們的原諒。

「夫妻打架是常有的事,他好歹是你男人,陳墨的爸爸,你把他關進去了,這個家就倒了啊!」奶奶說著說著眼淚就開始往下掉。

媽媽不說話,疲倦地將眼睛閉上,她實在太累了。

我往外趕人,奶奶扯住我的手,撲通一聲跪下來,對著床上的人開始磕頭。鄰床的一對夫妻看過來,眼神裡充滿了探究,彷彿床上渾身是傷的人才是那個罪大惡極的兇手,畢竟——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對你們下跪了啊。

奶奶將額頭磕得砰砰響,她的頭髮已經發白了。這個一生都被自己父親規訓成儀式的女人,從未意識到自己失去的自由。她的前半生何時起床,何時開始繡花,何時嫁人都被安排好了,逆來順受深深刻入她的骨髓裡,以至於她生兒育女一大路,卻依舊被早已經離開人世的父親的規矩束縛著,到頭來還為自己並不孝順的兒子求情。

可她忘了,自己為難的這個女人,也是母親。

圍觀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我漸漸感受到了一股壓力。我伸出胳膊,架住奶奶的身體,想將她拉起來,可是七十多歲的奶奶沉在地上一動不動。她僵持著,似乎打定主意要道德綁架我們。

我想了想,鬆了手隨她跪,冷冷地說道:

「陳楚陽在家吃了多少次飯,我就有多少次機會下毒殺了他。包括您在內。這次他能僥倖有命活著,是因為我不想連累我媽。」

奶奶一下頓住了,她渾濁的眼睛開始露出一片茫然。

我繼續說:「小姑姑的兒子在六中上學吧?您不是頂喜歡男孩子的嘛,雖然他不是您孫子,但畢竟也是帶把兒的。我要不要帶點什麼『好吃的』接他放學?啊,對了,我從您櫃子裡翻出了一本日記,好像是她跟姑父結婚前寫的什麼戀愛啊,流產啊之類的事兒,還有做手術的病歷,反正放您那也沒用,我就順手給寄到姑父的單位了,也不知道他們夫妻現在能不能好好說話呢!」

奶奶的眼睛一下瞪圓了,裡面透出深深的恐懼來,她忽然明白眼前這個小女孩並不是床上那個總是被她欺凌的軟弱兒媳婦。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點點退出病房,最後幾乎落荒而逃。假若一個人的生命裡有她拼死都想守護的人,那她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從未告訴母親,那次我去監獄跟陳楚陽到底說了什麼,他竟然如此乾脆利落地放過了我們。

我比誰都希望陳楚陽去死,可他不值得讓我媽以命換命。正是陳楚陽那天誤以為中毒的激烈反應,讓我知道他並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無所畏懼。

陳楚陽一開始很囂張,他隔著玻璃牆,威脅我的話順著電話線爬過來:

「你們等著,這個地方關不住老子一輩子的,只要我活著,出來的那天就是你們受難的那天。」他陰惻惻地笑起來,額頭上爬滿了鼓漲的青筋。

我問:「要是你活不出來呢?」

陳楚陽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他覺得這話從自己女兒嘴裡說出來簡直可笑。莫說在這銅牆鐵壁的監獄,就是走在大街上,要殺掉他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也是很難的一件事。

我也笑了,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的一個塑膠袋:「你想不想讓整個地方的人知道你是個戀童癖?裡面是你的幾條內褲,都有你的東西。別擔心證據,我有的是證據。你要是真出來了,我們還有一百種方法『失手』殺了你。你以為你每天喝的水,吃的飯,都會是乾乾淨淨的嗎?當然,這麼做都是為了自衛!」

看著笑得一臉燦爛的我,他僵住了。

從監獄出來後,陳楚陽整個人消停了。他託人轉告奶奶,不用想辦法讓我們撤訴了,扣押多年的身份證也讓奶奶還給了媽媽。我們收拾好東西,從那個陰暗的房子走出來,一抬頭,外邊是明晃晃的陽光。

我握住媽媽的手,和她相視一笑。

她臉上綻放出少女時期就已經凍結了的笑,那個笑多好看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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