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味綿長的肉餡包子

1981年8月31日,蘇國平揹著被褥,提著大半袋子二混面(麥面和玉米麵混合)饅頭和鹹菜,用了兩個多小時,走了十六多里地,來到縣高中報名。原本十七塊錢的學費,他只帶了十二塊五毛錢,原因是父母沒有借到那麼多錢,讓他先去報到,錢借到後,馬上給他送去。

拿著錄取通知書進了校門,到了新生報到處,排上了隊,好不容易輪到他,他將錢遞了過去,負責辦理手續的事務長,直接將錢給退了回來,“錢不夠,不能辦入學”。國平沒有辦法,只得又回到了校門口,等待著父親把錢給送來。

日頭西沉,報到處排隊的新生越來越少,到最後,空無一人,國平心急如焚,望眼欲穿。遠遠的看見瘦小的父親飛也一般,朝著校門口跑過來,國平接過父親手裡的錢,哭喪著臉說,“你咋才來!”父親氣喘吁吁,臉上淌著豆大的汗,像做錯事的孩子,忙著給兒子道歉。“糧食過兩天送來,你就可以到食堂打饅頭了”,父親說。“知道啦”,國平說。那個年代,農村的孩子上高中,交不起錢,都是交糧食,學校檢查完,過秤,登記,發飯票。

國平沒跟父親道別,拿著錢,背起行李,再次來到報到處,事務長正要關門,看見他就一臉的不高興,提高了嗓門,生氣地說,“就等你一個人啦!”此時,開飯的鈴聲已經敲響,國平心中懊惱,連忙賠禮。交了學費,事務長把收據給他開好,收據上註明著哪個班級、找哪個班主任,並給他交代了班級和宿舍的大致方向,讓他自己找去,關上門,就往老師食堂跑去。

等班主任吃了飯,國平才找到他,把收據遞給了他,班主任幫他安排好宿舍,交代了注意事項,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宿舍裡已經住滿了同學,他的鋪蓋只能把著門口。

宿舍中間是過道,左右兩側是用磚和胡基壘起來的大通鋪,胡基上面鋪的是甘草墊子,學生的褥子鋪在甘草墊子上。甘草墊子透氣又暖和,缺點是蟲子多,又太容易生跳蚤。

坐在鋪好的鋪上,國平猛然想起父親,心裡陣陣痠痛,眼淚不由地湧了出來,父親不會騎腳踏車,家裡窮的也買不起。為了自己上學,父親求爺爺告奶奶到處借錢,一下午又要步行往返三十多里地,他現在到家裡了嗎?吃飯了嗎?“我不應該埋怨你,我的父親,對不起,願您能夠原諒你的兒子”,國平心裡默默地念叨。說實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蘇國平是個樸實、勤勞、懂事的好孩子,從記事起就一直跟著父親,幫著大人搭理家裡的生活。

高中裡,有兩個食堂,一個老師食堂,俗稱小食堂;一個學生食堂,俗稱大食堂。大食堂的菜,分成五分錢一份和三分錢一份兩種,但無論哪一種他都吃不起。國平幾乎沒有去過食堂,偶爾饅頭不夠吃了,他才去食堂打上幾個饅頭,那也是食堂開過飯後才去的,這個時候,食堂裡偶爾有剩菜,有的大師傅理解這些都是窮孩子,可憐他們,格外開恩,就不收菜票啦,國平得以打點牙祭,解解饞。饅頭也分為兩種,一種是麥面饅頭,一種是玉米麵饅頭。通常情況下,到了開飯時間,別的同學都到食堂打飯,他就開啟袋子,拿出饅頭和鹹菜,隨便對付和墊麼。父親曾經跟他談起過,讓他也到食堂打飯,但他知道,家裡哪裡能負擔地起呀。高中裡,吃不起菜的學生總有那麼四五個,因此,國平總算感覺還不止於太孤獨。

本村一個叫蘇瑞林的人在高中當老師,教的是生物。兩家離的不太遠,貧富層次的巨大差距使得平日裡國平能躲則躲,儘量不跟人家碰面,免得讓人家生嫌。

一天,晚飯時間剛過,一個高二年級同學到宿舍找到國平,讓他到蘇老師辦公室去一趟。國平來到蘇老師辦公室,蘇老師拿起一個用布包裹的小飯盒,跟他說,去一趟城關中學(城關鎮初中),快一點把包裹交給蘇春梅,然後再把飯盒拿回來。蘇老師簡單交代了路線,以及春梅宿舍的具體位置。透過厚厚的包裹,蘇國平都能聞得到小食堂包子的香味。

蘇春梅是蘇瑞林老師大兒子的未婚妻,在城關鎮中學教初中,她的爸爸與蘇老師是同學,在縣教育局工作,蘇老師疼愛自己未來的兒媳婦,用當時農村人的俗話講,就是巴結未來的兒媳婦。春梅的妹妹春麗與國平妹妹是小孩子間的結拜姊妹,雖然國平父母對兩個小姑娘結拜乾姊妹誠惶誠恐,但春梅的父母倒顯得很大度,沒有任何反感。他們說,只要孩子們脾氣合得來,喜歡就行,家長不要干預。國平對她們家非常熟悉,這一點,瑞林老師可能是到後來才知道。自從兩個小姑娘結拜成姊妹,兩家走的就比較近,國平偶爾見了春梅更加尊重,春梅見了國平就像見了自己的親弟弟,總顯得格外關心和親近。

國平去過城關鎮初中兩次,分別是參加全聯區初中二年級數學競賽和初中三年級英語競賽時候去的,他拿的成績非常不錯,數學成績是聯區並列第一名,英語成績是聯區第二名,他的競賽成績著實讓他的學校校長和初中班主任興奮了好一陣子,特別是代課老師臉上很有光彩,就連他的父母也跟著沾了光。

城關鎮中學距離縣高中四里路,國平謹遵蘇老師教導,拿起小包裹,不敢有一絲耽誤,一路小跑趕到城關鎮中學。

國平跑到鎮中學,春梅也是剛剛回到宿舍,國平喊了一聲,“姐”,簡單地給春梅說了情況,春梅把包子放下,國平拿起飯盒,不待春梅開口說別的,國平就像兔子一樣竄出去了,後面留下了春梅“回來…”不斷的呼喚。“人可以窮,但要窮的有骨氣”,這是那個年代人們公認的常理。

縣高中的小食堂每週吃一次包子,大食堂每兩週吃一次包子。小食堂的包子比大食堂的包子好吃的多,小食堂只要是蒸包子,遠遠的就能聞到香味。瑞林老師每兩週讓國平給自己未過門的兒媳婦送一次包子。國平打內心不願意幹這差事,不是因為不願意幫忙,而是害怕春梅姐留下他,讓他一起吃。這是人家的東西,自己不能吃,這是做人的原則。但從第二次開始,國平就沒有逃脫春梅的手段。國平剛剛進門,春梅二話不說用身體把門給堵住啦,“你必須把包子吃了,否則,你就出不了門”搞得國平都快要哭啦,兩個人僵持著,最後,國平勉強吃了兩個包子。春梅說,以後,叔叔再要是讓你送包子,你出了校門,自己就吃了,別送了。國平說,那可不行。春梅是個好姑娘,國平家裡的情況她是一清二楚————太窮了,窮的能夠排到全村倒數前三名。她雖然不知道國平從來沒有在食堂打過菜,但她覺得能幫到哪兒是哪兒,也許只能幫到這兒啦,更主要的是處於青春期的國平不是一般的固執,臉皮也薄的很。

那香味綿長的包子,到幾十年後,國平偶爾談起來仍然津津有味,香味的誘惑力還是那樣讓人不可思議。國平說,不知道為啥,人越是餓的時候,鼻子越靈敏;越是餓的時候,肚子越不爭氣,咕嚕咕嚕直響,連自己和跟前的人都能聽到。

國平給春梅老師送了一年的包子,享受了高中老師的待遇。第二年,瑞林老師二小子也上了高中,國平這個差事才算完成。

那個年代當地的高中畢業生只有百分之三十可以參加全國統考,學生預選的分數不公開,預選過後,國平的名單不在榜上,他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對他說,你是應屆生,今年即使參加高考,也就能考個大專,如果你再補習一年,憑你平時成績,明年肯定能夠考個全國重點。國平自始自終都沒有看到自己的預選分數,直到高考完畢,教他化學的老教師,籠統地跟他說過一句,你這孩子沒有參加高考真是可惜了。多少年以後,有同學曾經跟他說過,有個連續補習兩年的女生替他參加了那次高考,不過也沒有考上,高考名額真是白瞎啦。

國平沒能繼續補習,實在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允許,哥哥年齡大了還沒娶上媳婦,母親身體又不好。到了十月份,徵兵工作開始,國平報了名,當時高中生很吃香,接兵的軍官高興的了不得,國平順利入伍,後來,考上了軍校,成為一名軍官,服役三十多年,去年才辦理了退休手續。

國平入伍後,每每想起春梅感到很溫暖,偶爾與春梅聯絡,都十分親切。每次探親休假,只要是見了春梅,不善言談的國平,總是先打招呼,姐姐長姐姐短的,嘮個沒完沒了,春梅老師偶有小小要求,國平是義無反顧,從不會拒絕。我想,那可能還是包子香味的緣由吧。

(完成於2021年6月28日晨,文字錯誤之處敬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