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二)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雲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本是立意寫此,卻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出“亂判”一段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卻淡淡寫來),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字表文龍,今年方十五,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識得幾個字,終日唯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

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情分,戶部褂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瀅潤,舉止嫻雅。

當日父親在世,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省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因當今聖上崇詩尚禮,政採才能,除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夥計等人見薛蟠年輕不識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遊覽上國風景。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及饋送親友之物等類,正擇日已定,不想偏遇見了那柺子重賣英蓮,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遇馮家來奪人,因持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之後將家中事務囑了族人便同母妹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卻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正愁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偏如今升了出去,可知天隨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有進京入住,那看守之人不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打掃收拾才好。薛母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陪筆)或是在你姨爹家(正筆)。他兩家的房舍是極方便的,咱們先住下,再慢慢著人收拾,豈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往外省,家裡自然忙亂,咱們這工夫去豈不沒眼色也?薛母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處,每每捎信接咱們來,如今既然來了,你舅舅雖忙,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舍,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己去住,我和你姨娘別了這些年,卻要廝守幾日的,我帶你妹妹去投你姨娘家,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知扭不過,只得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孃家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閤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媳婦、女兒等人迎接。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了一番,忙又拜見了賈母,將人情土物酬獻了,閤家俱廝見了,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了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趕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姐兒住了甚好(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體,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住下之語,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忙道謝應允,又私於王夫人說: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難於此,遂答應,至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榮府住下。

話說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每日飯前晚後,薛母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著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樂業。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宅住著,生恐姨夫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豈知住了不上一月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著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二則現任族長乃賈珍、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公暇時只看書著棋,餘事多不介意。

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因此,薛蟠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