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一位熱心的朋友,發來帶有“官”款的龍泉窯瓷片圖。從圖片上看,當屬南宋中晚期的瓶底,經朋友同意,特將圖片儲存並公開。為此,專門學習了龍泉窯的“官”款問題,所尋資料有限,思考不深,還望高手們不吝賜教。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南宋龍泉窯“官”款瓷片)

在研究官款的學術論文中,對於龍泉窯,專家們基本一筆帶過,畢竟龍泉窯整器和窯址出土的瓷片中帶“官”款者鳳毛麟角,似乎只是個例,價值不大。歐陽希君先生在其大作《

有關“官”類款瓷器及官窯問題

中搜集到龍泉窯的僅兩例:

網上找不到新昌所出這隻龍泉青瓷碗的圖片,青姬特地跑到舊書店,找到了這本《遼寧省博物館藏寶錄》,可惜書中也沒有此碗的圖片,只有備註中提到(如下圖):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青姬遍查資料,不過增加了龍泉大窯村楓洞巖窯址一個明代火照,另據龍泉本地朋友介紹,曾見過一隻南宋水盂底部刻有“官”字(可惜找不到圖片了),加上這位朋友發來的瓶底圖,還是屈指可數。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圖片來源於《龍泉大窯楓洞巖窯址出土瓷器》)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圖片來源於《龍泉大窯楓洞巖窯址出土瓷器》)

相較於定窯、邢窯等已知就有一百多帶“官”款的整器(1),龍泉窯特別是南宋時期的“官”款實在是微不足道(青瓷出土“官”款,歐陽先生在其中大作中也作了說明,詳見備註(2))。

那麼,這片南宋龍泉窯的“官”款中是否隱藏了什麼特別的資訊呢?

一、龍泉窯“官”款與其他窯口的“官”款異同之比較

請君細看下圖,這些“官”款在刻劃工藝上有何異同?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定窯“官”款瓷片,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定窯“官”款瓷片,圖片來源於網路)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耀州窯“官”款瓷片,圖片來源於《南宋官窯通鑑》)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越窯“官”款雙系罐,圖片來源於網路)

都是在施釉後刻劃,再入窯燒製;都是用細尖之物深深刻劃;都是一個大大的“官”字,何其醒目。

官字未經簡化,從來就是這麼簡單的八筆,儘管每個時代流行的書體有區別。唐朝盛行顏真卿的顏體和柳公權的柳體,都是楷書;而行書歷經魏晉的黃金期、唐代的發展期後,在宋代達到了新的高峰。

細細比較定窯、耀州窯、越窯等“官”款,看官可發現了其中的奧妙?

雖然各窯口“官”款與這片龍泉窯“官”字都介於行楷之間,但北方各窯口“官”款雖非名家書法,卻書寫工整,筆力蒼遒。相比之下,龍泉窯這隻瓶底“官”字,乍看似乎潦草隨意許多,細看卻是因不同施釉工藝所至,龍泉窯厚釉導致“官”字部分筆劃沒有薄釉器物上的那麼清晰,實則與上圖耀州窯上所刻“官”字運筆如出一轍。

問題是,進入北宋早期以後,無論是北方名窯還是南方越窯為代表的青瓷系,“官”款基本消失。而龍泉窯卻在近二百年後的南宋中晚期出現了這種“官”款瓷片,實在有些蹊蹺。

二、龍泉窯“官”款斷想

(一)此款是制樣需索的標準器嗎?

關於龍泉窯的記載,有一段被經常引用的,即宋人莊綽的《雞肋篇》:“處州龍泉縣……又出青瓷器,謂之秘色。錢氏所貢,蓋取於此。宣和中,禁庭制樣需索,益加工巧。”與純文人的葉寘不同,莊綽不僅曾在南北各地的郡縣做官,是一個考證學家、民俗學家、天文學家、醫藥學家,他一生大約經歷了北宋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和南宋高宗五代,而且喜遊歷,博物洽聞,學問頗有淵源,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見聞頗豐,其記載比較可信。

正因如此,龍泉窯的“官”款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是否就是從“宣和中”(宋徽宗時期)開始的“禁庭制樣需索”之標準器。

可惜此瓶底的做工相較杭州南宋皇城出土龍泉青瓷,看不出特別的“官氣”,當非“禁庭制樣需索”之標準。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南宋龍泉窯“官”款瓷片)

(二)此款是地方官府訂瓷的標記嗎?

“官”僅從字面理解,至少有趙宋官家(皇家禁廷)、地方官府、太官署衙門等幾種可能性。

因為公元990年以後,行政制式改變,曾向定窯定製“官”、“新官”款用瓷的“太官署”這一機構取消了,南宋龍泉窯“官”款,自然也不可能跟“太官署”扯上關係。

至於地方官府,因為前有定窯“定州公用”,後有元代新安沉船所出龍窯“使司帥府公用”之款,想來,南宋時期地方官府如果真的在龍泉窯定製瓷器並打上款,估計也該打“某某公用”吧。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新安沉船出元代龍泉“使司帥府公用”款盤,圖片來源於《中國龍泉窯》)

(三)此款是客戶或窯主的標牌嗎?

元代後,龍泉窯大量出產單字款青瓷,除了“寶”、“壽”、“福”等吉祥語外,也有不少看來是姓或名的標牌。這些單字款的特點通常是以模印方式印於盤或碗內底上,與此“官”款瓶底的裝飾方式截然不同。

若南宋真有一位姓官的客戶或窯主,想要燒一批專用的標有自家姓氏標牌的瓷器,想來量也是不會小的,為經濟省時故,自然是把這“官”姓以模印之法印於器物之上,而不是採取手工刻寫這種費時費力之法。

也許有人想,某位客戶就想訂一兩件產品,指明在器底刻上自家姓。

嗬嗬……

大宋一朝被有的史學家稱為“現代化的雛形”,對士農工商史無前例的寬容,但畢竟是帝制時代,對庶民百姓的服飾尚且有嚴格限制,以防僭越;起個名兒都得避諱,萬一跟哪個新皇帝撞了字就得立馬改名,能允許平民百姓把“官”這麼明顯的標誌赤裸裸地當成自家的logo?

(四)此款是窯工信手塗鴉的標本嗎?

那麼,有沒這種可能,即,窯工閒來無事,信手在器物底下刻個字玩。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但基於上述關於帝制時代僭越的約束,想來誰也不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去這樣練字。

其次,宋代可沒進行掃盲運動,窯工中能識得幾個字的,也算得上是個文化人,知書自然也會達禮,起碼的工匠精神還是有的,就算手庠想練字,拿匣缽、墊餅玩玩是可能的,斷不至於拿客人的產品來玩。以當代燒窯的經驗來看,裝窯是很慎重的事,每件裝窯的器物都要經過檢查的,就算哪位窯工心血來潮想玩一把心跳,也難過檢查關。

一片龍泉窯“官”款斷想

(圖片來源於《龍泉大窯楓洞巖窯址出土瓷器》)

結論

不是朝廷用瓷的標準,不是地方官府用瓷的標誌,不是官姓人家的標牌,也不是窯工信手塗鴉的標本,那這個南宋瓷片上的“官”款究竟有無深意?

綜合各位大家對元代以前各窯口官款的研究,青姬以為,有一種可能性較大:

作為官方所佔窯位的分隔線。

大家去超市結賬時應當有過這種經歷:為節約時間,提前把購物筐裡的物品擺放到收銀臺的流水線上,而收銀員為了防止弄混每位顧客的商品,通常會放一根塑膠條作為分隔線。

這片“官”款瓷很可能就是那根“分隔線”。

龍泉使用的龍窯燒製量較大,不同窯位出品呈色天壤之別。皇宮內廷也好,地方官府也好,其定瓷自然要佔著好位置。為防弄混,在特定窯位起始處的器物上作個標記,是否情理之中?

一窯之中,不過一兩件標記,量自然不大。正如有的收銀員會放那根塑膠條,有的不一定放。如果龍泉窯有經驗的窯工對窯位瞭然於胸,未必一定會做這個標記。如此一來,這量就更少了。

作為官方窯位標記的產品燒成最好,照樣可流通(如新昌縣出土器);燒不成,也就隨著巨量的殘次品隨手丟棄,任憑千百年後的有緣人琢磨。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反過來,也證明了南宋中晚期,龍泉窯採用了官搭民燒這種方式。

當然,

這僅僅是一個以假設為前提的猜想,需要更多證據來證實或證偽。

可惜,龍泉窯沒有一位蔣祈,著一部《陶記》,系統記錄工藝流程及課賦制度。宋代龍泉窯的生產細節只存在於歷代文人筆記的隻字片語之中,窯業徵稅等財政手段更是不得其解。

歷史就像一幅拼圖,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偶爾能拼接上一塊,就是幸運了。

備註:

(1)目前所見“官”款白瓷158件(窯址出土者不計)。陝西45件、河北34件、河南18件、浙江15件、內蒙古14件、遼寧11件、北京9件、湖南6件,四川及臺灣各3件,山東及江蘇各1件。器型有碗、盤、碟、洗、缽、瓶、瓿、枕、罐、託盞、水盂、水丞、水注、溫碗、溫壺、執壺、淨瓶、長頸瓶、盤口瓶、海棠杯、葫蘆執壺、盤口穿帶壺、腰形高足盤、高足亞形盒等,器形多種多樣。字款均刻於足底,惟陝西出土一件碗或罐殘片“官”字刻於腹外壁釉面上。河北曲陽許城出土的花口盤的“官”字較特別,寶蓋頭寫法獨一無二。

——摘自歐陽希君著《

有關“官”類款瓷器及官窯問題

(2)浙江臨安板橋五代墓出土五代青瓷雙系罐,肩刻“官”字;寧波火車部袁從章墓出土“官”字罐;浙江臨安唐乾寧二年(895年)錢寬墓,青釉“官”款器;浙江新昌縣曾出土龍泉窯青瓷碗,刻有“官”字款;內蒙古奈曼旗遼開泰七年陳國公主駙馬合葬墓出土一件“官”款越窯青瓷花口盤。這類青瓷“官”款器產地為浙江應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浙江上林湖越窯馬溪灘、後施岙窯址曾出土青釉鳳紋碗、青釉蓮瓣紋碗,外底刻“官”字款;上林湖越窯馬溪灘、後施岙窯址還見青釉蓮瓣紋碗,外底刻 “官樣”字款。龍泉大窯村楓洞巖窯址也出土過明初青釉“官”款盤,外底刻“官”字款。另外杭州老虎洞窯址出土過幾件底都鐵書“官窯”款的元代青瓷碗等。

此外,遼寧巴林左旗遼上京博物館藏有一件青瓷芒口盤,外凸雕雙層仰蓮瓣,足端無釉,圈足內刻“官”字款;廣州南越國宮署遺址出土一件“官”款青瓷器底足,施滿釉裹足支燒。遼上京博物館的“官”款盤,真贗存疑。廣州南越國宮署遺址出土的滿釉裹足支燒“官”款青瓷器底足,為五代黃堡窯產品。70年代初,有人在黃堡窯址首次採集到“官”款青瓷器,80年代又採集到1件。黃堡窯發掘時又出土十餘件“官”款青瓷器,均為滿釉裹足支燒,器型、胎釉基本相符。

——摘自歐陽希君著《

有關“官”類款瓷器及官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