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它只是深情眸子依依不捨的一個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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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提起《詩經》,你會想起哪些篇章?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多年前,我們曾在課本中與它們相遇,而完整讀過《詩經》的人卻是少數。70年代末,作家張大春入讀輔仁大學中文系,遇見了一位教授國學的老師——王靜芝(1916—2002),每年,在他親授大一課程“國學導讀”上,他都會耳提面命堅持讓學生稱“中文系”為“國文系”。

王靜芝畢業於北平輔仁大學,大學時曾師從餘嘉錫先生習國文古典,從啟功先生習書畫,抗戰內徙重慶,又從沈尹默先生學書法。張大春本人也深受王靜芝影響。

王靜芝一直憂慮於文化傳承的欲振乏力,他曾精研經史典籍數十載,以傳習經典、續通文脈為己任,將畢生治詩的成果集於《詩經通釋》一書中,“

字注句解,貫串全章,單義簡釋,力求明快

”,透過這本書,每一個“初學及自修者”都能窺得《詩經》之美。

也許,它只是深情眸子依依不捨的一個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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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從平易見艱辛

——思憶靜芝先生的國學教育

張大春

靜芝先生,是我在輔仁大學讀書時期的系主任和研究所所長。我大學入學的第一天頭一堂課,即是靜芝先生親自主持及講述的系務與課程介紹。其中最重要的課題是:我們的學系不應如俗稱之“輔大中文系”,而該正名為“輔大國文系”。

“稱中文系,就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外國人的地位了。”他再三強調。這句話可以算是我的大學國文或者國學導讀的第一章、第一節、第一個主題旋律。四十多年後想來,靜芝先生當時的諄諄切切,確有遠見。

在《詩經通釋》書前的自敘中,有這樣一段話:“說《詩》之書,或過於繁富;或過於專精;或擇句尋字,別作釋言;或略抒己見,隨筆議論。

其中雖各有精到之處,而初學者徒見其浩繁分歧,無從尋繹。

這段話之中,有兩個字非常重要,那就是“初學”。

靜芝先生講學,始終強調要使初學者跬步積行,而不求深織偏執,獨發奧義。

這是靜芝先生一切國學授述的基本精神。

對於初學者“必須”具備的古典知識究竟該如何設計?清末民初時代的學者們言人人殊,有以通達多識為急務者;有以明白曉暢為當先者;也有為速求國家之富強而力主移植西學為新頁者,自然也有為避免文化之淪失而強調保守舊學為國本者。靜芝先生的師承,便是其中極為特殊的一脈。

這就要說到餘嘉錫先生。餘先生籍隸湖南常德,出生於河南商丘,光緒十年(1884年)生人。世傳其十四歲作《孔子弟子年表》、十五歲注《吳越春秋》、十七歲始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日夜讀之不厭”,且“時有所疑,常取舊書加以考證”。並因之而撰寫《四庫提要辨證》,這是一份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著述工作,非但是目錄學的鉅作,更為自西方引進中國的近代高等學府——無論稱之為“大學”或是“上庠”——點亮了國學教育的明燈。

餘先生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中舉,未幾而科舉廢除。他在常德師範學堂任教,不多時,又逢辛亥革命,由於輔仁大學校長陳垣的賞識,受聘為目錄學講師。這是靜芝先生得以與餘先生結緣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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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的大學所主張的教育,是在三五年之內(通常是四年)將本科系所必須具備的基本知識以及一部分專業教養得以重點浸潤,或者也還追求一定程度的、常識性質的見解。

可是,三五年的程期足以應付浩如煙海的百家群籍嗎?相較於歷代舊學學者,那些盡一生之力,窮充棟之文,朝夕浸淫,孜矻註解的傳習者,新式高等教育如何化繁入簡,撏理摘要,甚至破陳說以得新詮,都有賴於一套擇精發微以求綱舉目張的方法。

輔仁大學在臺覆校之後,戴君仁教授手創國文系,旋由靜芝先生接掌教務。其治學授業,數十年如一日,向以平易為典則。比方說在論及《詩序》價值的時候,他在課堂上就說:“

《詩序》最值得我們後學者留意的地方,就是它往往矯枉過正而不可信。

在我多年前的隨堂筆記上,還有這樣幾段靜芝先生當年上課的錄音稿:

“有許多篇《詩序》所說的內容,和詩的內容,實在相去太遠,令人無法接受。像《關雎》篇,《詩序》說:‘關雎,后妃之德也。’我們讀完了《關雎》四章,實在找不出‘后妃之德’究竟記載在哪一句裡頭。

“這詩所說的明明是君子和淑女應該作為好配偶。由‘求之不得’到‘琴瑟友之’,最後再到‘鐘鼓樂之’而結了婚,這個過程在詩中一層一層說得清楚明白。不知怎麼能曲解成了‘后妃之德’了,這就是牽強附會,甚至也還不能自圓其說。

“再來,像《桃夭》篇,明明是祝福女子出嫁。可是《詩序》卻說:‘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這也實在和原詩所說的相去太遠。尤其是說什麼不妒忌。更不知從何而來。總之,《詩序》總喜歡找一個大題目,使人不能不聽,不敢反駁,不得不信。”

《詩序》謂此詩(《關雎》)詠后妃之德,不免牽強附會之甚。朱傳以為女指文王之妃大姒,君子指文王。其說較《序》稍近情理,但亦穿鑿。愚意以為全詩過程,是由君子追求淑女,至於結婚。中間且有“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之語,蓋君子淑女相求相友,終至結婚,詩人美而詠之也。與《序》所謂后妃之德者,誠毫無相關。至於文王大姒之說,亦無據也。

(《桃夭》)按《詩序》雲 :“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昏姻以時,國無鰥民也。”《詩序》以此篇強屬之後妃,實為習套迂腐之論。朱傳謂為文王之化,雖已不言后妃,仍見束縛於王化後德舊說之中。實則此詩僅為祝嫁女而能宜其室家之詩,極為鮮明,嫁女為人間正常之事,何以牽於後妃不妒忌?《詩序》之不可解,竟有如此者。

——王靜芝《詩經通釋》

平易的表現和追求就是淺近,這是“民國範兒”的底蘊。

毋寧以為,這正是發三千年廟堂泮宮所未曾有之俚俗,以示學術“請卑之,毋甚高論”的底細。

雖然如此,靜芝先生說《詩經》(乃至其它經史子集之學)一以近人情、求貫通、結合生活經驗以及普通生活為要務,有些時候,就放過了某些容或不甚重要,但是也頗可玩味的論理。

也許,它只是深情眸子依依不捨的一個回顧

有一次,我以《詩序》“四始”為題,寫了一篇報告呈交。在講臺上收件的時候,靜芝先生刻意低頭看一眼我的題目,《詩四始發微》,他當下微微一笑,道:“詩所謂的‘四始’指的就是《詩經》裡的四篇,分別是風、小雅、大雅和頌這四個單元裡的第一篇,既然是第一篇,謂之開始,這似乎並沒有什麼微意可發吧?”

然而報告批改完成,發還之後,我才發現:靜芝先生給了我一個極高的分數。他還特別批註,大意是說:四始問題固然無甚可論,但是報告裡提及的“六義”問題則非常新穎,值得繼續探討。

那是因為《周禮》提到“太師以六詩教國子”,此處的“六詩”後來就被稱為“六義”,順序是“風、賦、比、興、雅、頌”。這一個次第很奇怪,

原因是後之學者都慣以“賦比興”為三個寫作手法,而以“風雅頌”為三種體制,割裂了風與雅頌而置入賦比興

,究竟是何道理?

我在報告中發明了一個解釋的方向:由於太師以六詩教學,這個不尋常的次第應該就是教學的順序。太師教國子,先教民歌,次以最平易的賦為教程,再次進之於比,再次進之於興。技巧學習到位之後,復可進之於雅,這就涉及了詩歌對於社會、現實、世情等較深刻的主題的涉獵。至於頌,如何表現對政治環境積極的期許,而不流於阿諛媚諂,則不止需要吟撰的技巧,更需要深刻的智慧。太師授弟子以詩,於是有淺深漸次之別。

歷來學者之能博古通今、嫻熟經史的,固然一向為後學所景慕,而讀書志學之士一直以為經世致用是一樁大事業,也是唯一的事業。

直到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現代中國學術內容起了革命性的變化。

從餘嘉錫先生的那一代人,到靜芝先生的那一代人,同樣求學治學,所懷抱的文化焦慮已然大是不同。以下所引的這一段出自靜芝先生手筆的話,恐怕是餘嘉錫先生一生也不會想到的。這段文字,擷取自靜芝先生手著《經學通論》的自敘:

“到清代末葉,歐美文化東漸。此一時代浪潮的衝激,使經學的光彩趨於黯淡。民國以來,大家對經學的尊重大不如前,甚而有持偏激之論的,指經學為全無價值……這一本書並不足以為講學論道的書。只是將日常我們常談到的十三經、四書、小學等習用名詞,依次地說明其源流內容,並對各書的意義和研究價值略作分析敘述,所論述的都是極為淺近通俗,所持見解都是平易近人。”

從上揭之文可知,原本理所當然為“志學”之士終身浸潤且毫不應有任何疑義的學程,已經必須透過“淺近通俗”的手段,才能“使多數人瞭解”。其原因,靜芝先生在《詩經通釋》的自敘裡也有簡答:

“蓋古人之於傳注,或以為學者早有根柢,不必多所辭費;或自炫其學,旁徵博引。而時至今日,學科滋繁,讀者兼顧乏力,甚望求之簡明,得其肯要。若探賾鉤玄,窮理究竟,為專家學者之事,非人人之所必為。”

也許,它只是深情眸子依依不捨的一個回顧

曾經為劉勰所盛稱的“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文心雕龍·宗經》),在經過一千五百年歲月人事的磨礪之餘,即使變俗以求媚於庶眾,似乎也沒有推而廣之的內在動能。比靜芝先生僅年長七歲、應屬同一代人的唐君毅,曾以“花果飄零”四字為喻狀述中華民族(文化),也曾於文章中提及佛家以為:在汙泥中生蓮花,則穢土亦是淨土。

民初一代人抱冰懷炭,憂思夥頤,他們講平易、求淺近,自覺去古已遠,竟有辜負所學之嘆,但是世俗仍加速拋花棄果,終未許花落蓮成。

“通釋”二字,又是何其艱難呢?於今世思之,或許只能說是深情眸子依依不捨的一個回顧罷了。

靜芝先生,原名大安,以字行,號菊農、霜茂樓主,晚號龍壑,筆名王方曙,合江省佳木斯市人,國學家,也是劇作家、書法家。

封圖&配圖來源:《刺客聶隱娘》

《一代宗師》《琅琊榜》《美麗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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