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我最早知道漢闕,是讀李白《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不斷強化我對漢闕印象的,是蘇軾《水調歌頭》 “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

漢闕,瀰漫著古拙之風,散發著凜然之氣,閃射著華夏之光。於是,荒原上、夕陽下、古道邊,一座座遺世獨立的漢闕,便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如今,能真切展現我們眼前的漢代地面建築,唯有漢闕。它講述著漢家天下的榮光,它傾吐著帝國落幕的悲涼。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被梁思成稱為“漢闕中唯一逸品”的馮煥闕(馬恆健/圖)

漢家魂魄

金戈鐵馬聲漸遠,漢闕曾照千古月。所幸的是,全國僅存的近五十座基本完好的漢闕,過半在巴蜀。於是,我走近漢闕,拜謁“漢魂”(王朝聞語) 。

晉人崔豹的《古今注》,對闕如此詳解:“闕,觀也。古每門樹兩觀於其前,所以標表宮門也。其上可居,登之則可遠觀也,故謂之觀。人臣將朝,至此則思其所闕,故謂之闕。”

通俗地講,所謂闕,是矗立於宮殿門前或陵墓神道兩旁的碑狀建築物,用以顯示宮殿的莊嚴和陵墓主人的威儀。在建築群中,闕起著重要的界限作用,告訴人們非請勿入。由於闕高高在上,也作遠望之用。

新石器時代,部落聚邑常在牆門豁口兩側,建設防禦性崗樓,這是闕的雛形。這時它還具有相當的實用性。周代,已經可以築造大型的城門,闕的防禦屬性大大削弱,逐漸演變成門外的威儀性建築。秦統一天下後,以闕來標識重要建築的習慣被保留下來。由於在秦始皇陵裡也發現了陵闕,人們認為闕已經與喪葬活動產生聯絡。

在漢代,闕被賦予了重大政治意義。未央宮壯麗的北闕,成為官員、百姓上書、請願、庭爭、請罪之處,甚至懸敵酋之首於此,以昭示武功。闕庭、天闕,成為朝廷的代名詞。

“李陵不愛死,心存歸漢闕”。漢闕,曾經是英雄豪傑的嚮往,曾經是仁人志士的寄託,曾經是泱泱中華的象徵。

於是,漢代的闕,逐漸獨立為紀念碑性質的建築。闕上的榜題、畫像、雕飾,彰顯闕主的功業與美德,並且以明確的墓闕制度,彰顯墓主的身份地位。如今學者一般認為,普通官員用一對單闕,二千石以上的官員用一對二出闕,皇帝用三出闕。

因此,漢闕上的浮雕、銘文,既反映了時代風貌、歷史故事,又集建築、雕刻、文學、書法藝術於一體,被譽為“石質漢書”、“漢藝精粹”。

漢代高大巍峨的城闕、宮闕早已不存。“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元代的馬致遠,也只能向淪為廢墟的漢闕致哀,當今的人們,則需要啟用形象思維能力,去想象輝煌巍峨的秦宮漢闕。

西漢中後期,闕的使用範圍終於延及墓葬。這段時期,四川經濟文化繁盛,有了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基礎,又受到都城長安崇尚奢華、熱衷厚葬風氣的影響,因而四川所造墓闕眾多。被譽為“中國漢闕之鄉” 的渠縣,遺存著6處7尊漢闕,佔全國已發現的漢闕的六分之一。

渠縣的這7尊漢闕,集中在土溪鎮與巖峰鎮之間近10公里的古驛道旁。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渠縣土溪鎮“中國漢闕之鄉” 的漢宮造型牌坊(馬恆健/圖)

在土溪鎮鎮上,便已經能夠領略撲面而來的漢風。一座佔地面積兩萬平方米的漢闕公園,坐落在鎮北。公園呈巨大的覆鬥狀,分上中下三層。上層廣場中央,矗立著氣勢恢弘的“大漢雄風”雕塑。

這座雕塑,由雙闕造型和駟馬戰車構成的。駟馬奮蹄昂首,似一飛沖天,漢將張弓搭箭,如仰射天狼。佇立於此,令人遙想“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霍去病,“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陳湯,“以馬革裹屍還耳”的馬援……英雄輩出、奠定華夏基業的大漢王朝,彷彿從歷史深處走來。

漢闕中唯一逸品

被梁思成稱為“漢闕中唯一逸品”的馮煥闕,雖然大名鼎鼎,但因為位於巖峰鎮一條僻靜的通村小道旁,我徘徊良久方才找到。

田野間,竹林旁,一座四方有圍牆的小院,將馮煥闕保護起來。它並不孤獨,周圍綠樹翠竹環繞,毗鄰的農舍如守護的衛士。它有牧童的短笛為伴,有裊繞的炊煙輕撫,有老人的龍門陣溫潤。

透過小院鐵柵欄門,可毫無遮攔地一睹馮煥闕的風采。佇立小院旁的土坡,則可將整個遺址一覽無遺。

建於公元121年 (東漢建光元年) 的馮煥闕原為雙闕,現僅存東闕。闕總高4。38米,由闕基、闕身、枋子層、介石、斗拱層、屋頂6個部分組成,是一座完整的石質仿木結構建築。闕上有銘文“故尚書侍郎河南京令豫州幽州刺史馮使君道”,在書寫上兼具漢隸石刻與簡牘之妙,極盡飄逸之態,被視為蜀派漢隸的典範。

銘文下為淺浮雕饕餮,威嚴怪異,令人望而生畏。拱眼壁上正面雕青龍,背面刻玄武,令人頗感玄秘。其雕刻簡練精緻,造型生動優雅,充分顯示了漢代高超的建築藝術技巧。

馮煥為東漢巴西宕渠(今渠縣土溪) 人。曾隨軍北伐北匈奴,又奉命率軍征討句驪王,大獲全勝。由於朝中奸臣不滿馮煥屢立大功,偽作璽書欲處死馮煥。馮煥之子馮緄力勸父親上書為自己辯解。漢安帝明白實情後,誅殺首惡龐奮,但馮煥已病逝獄中。漢安帝聞訊痛惜,賜錢十萬安撫其親屬,封其子馮緄為郎中。馮緄後為東漢名將,在隴西、遼東太守任上,多有戰功,後官拜車騎將軍、廷尉。

馮煥闕自建立以來,經歷1900餘年,經過歷代悉心保護,至今儲存較好。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馮煥闕(馬恆健/圖)

趙家村東無銘闕和西無銘闕,距馮煥闕僅數百米遠。趙家村東無銘闕身無銘文,但闕樓四面佈滿雕刻畫像,尤其是背面的獵射場面,情景逼真,栩栩如生,令觀者如親臨其境。

渠縣唯一的雙闕

離開趙家村沿縣道西行,很快便來到青神鄉平六村,建造年代可能晚至西晉的王家坪無銘闕,便遺存於此。

縣道北側的一座低緩的荒坡上,王家坪無銘闕形隻影單,凝視著千年的世態變遷。這不禁令人頓生“縱荒墳橫斷碑”的蒼涼。

王家坪無銘闕建造風格與趙家村東、西無銘闕相似,闕身正面素平無銘文。唯上端浮雕朱雀,下端浮雕饕餮,西側刻青龍。此闕樓部第三、四層四周佈滿精美雕刻,尤以“荊軻刺秦圖”的畫面最為生動逼真。

由於再現了“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歷史故事,王家坪無銘闕闕主,或許是鐵馬冰河、馬革裹屍的遠征將軍,或許是抱憾惜別政治舞臺的仁人志士。在距刺秦僅四百多年的東漢,他一定為當地人所爭相傳頌。

沿縣道繼續西行,便進入水口鄉漢亭村地界。渠縣漢闕中唯一的雙闕沈府君闕,便位於燕家場的縣道北側,在公路上便可遠望。

目前渠縣保護措施最完備的漢闕,當屬沈府君闕。它不但有高牆封閉,還有鋼材搭建的亭子呵護。與周邊的竹籬茅舍、田疇林木相比,這裡像一個備受崇拜的殿堂。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沈府君闕(馬恆健/圖)

時值正午,灼熱的陽光炙烤大地,偌大的露天展場空無一人。仰望沈府君闕,不禁為先民智慧的結晶而折服。得益於古人縝密的設計、科學的選料和嚴謹的施工,近兩千年高齡的沈府君闕,不知經受了多少烈日暴曬、多少雨雪肆虐,卻依然挺立。

建於公元122至125年 (東漢延光年間) 、至今未曾修復過的沈府君闕,闕材為黃砂石質,兩闕相距21。62米,子闕皆毀,通高4。85米。其西闕的銘文為“漢新豐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書法為漢隸之佳品,其中“沈”字運筆灑脫,尤其是浮鵝鉤的那一筆劃,飄逸得甚為誇張,為世所罕見。

沈府君闕周身遍佈的浮雕,主要是反映漢代社會生產、生活的人物、場景和動植物,如獨輪車、農商貿易、獵射、戲兔以及牛、羊、馬諸畜和果樹、水草等等。因此,沈府君闕不僅是造型藝術中的珍品,也是研究漢代生產、生活、建築、交通工具等難得的實物資料。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沈府君闕朱雀(馬恆健/圖)

位列三公樊敏闕

樊敏碑闕所在的地理位置不同凡響:前臨青衣江,背靠蔡蒙山;上有靈鷲山拱衛,下有飛仙關恭侍。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便是建於東漢建安十年(公元205年)的樊敏闕。身為蘆山縣人的樊敏,歷任青衣羌國(轄今雅安蘆山一帶)國丞、東漢巴郡太守,最後晉升為屬國家級領導人的司徒,位列三公。

樊敏闕為扶壁式雙闕,石質為紅砂石,宋代前已倒塌,1957年左闕修復,右闕已廢。

高4。99米的樊敏闕,由座、壁、斗拱層、簷、頂組成。斗拱層四角,有力士舉臂託負,顯示出力能擎天的氣概。正面簷下,有淺浮雕“龍生十子”神話故事影象。

“龍生十子”為雲南古哀牢夷神話,因樊敏曾任永昌郡(古哀牢夷故地,今雲南保山)長史。左右簷下,分別刻有“西王母”、“玉兔”等神話題材影象,雕刻技法嚴謹、簡練。頂脊正中,雕有一隻口含綬帶的雄鷹,姿態威猛,令樊敏闕平添幾分凜然之氣。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樊敏闕(馬恆健/圖)

樊敏闕背後約20多米處,是一座歇山式碑亭,樊敏碑便嵌立於一隻引頸翹望的巨大石龜之上。碑上鐫刻著“雙故領校巴郡太守樊府君碑”及隸書碑文558字,康有為盛讚此書法“如明月開天,荷花出水。”

蘆山東漢石刻館,建在樊敏碑闕原地。它呈典型的漢代建築風格:青磚牆柱呈下大上小的錐體形,給人以穩如泰山的感覺;兩重屋簷外展,有如振翅欲飛的雄鷹。它屬半野外保護陳列館,草木森森的展場,古樸而幽雅,與一牆之隔的人車熙攘,形成鮮明對比。

蘆山東漢石刻館陳列著9尊大型陵墓圓雕神獸。這9尊神獸中的3尊,曾立於樊敏墓前的神道兩旁,其餘6尊為蘆山周邊地帶移入。神獸均為東漢石刻,其造型粗獷拙樸、雄渾威猛;其輪廓神奇誇張,似獅、似虎、似羊,形狀各異;其姿態生動活潑,或昂首、或挺胸、或曲腰、或垂尾。有的仰天長嘯,欲一飛沖天,有的舉踵欲奔,似志在千里。

其中的3尊有翼神獸,尤為引人注目。神獸本來就是神力的化身,給神獸添翼,是對神獸超自然力量的強化,這反映了遠在漢代,人們便祟尚“飛翔”的神力,以期遨遊茫茫太空。

漢闕典型高頤闕

雅安雨城區姚橋村的高頤闕,與樊敏闕遙遙相望。它以其莊重精美的雕刻,成為漢闕的典型。

高頤是今雅安市雨城區人,歷任北府丞、武陽令、陰平都尉及益州太守,卒於東漢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八月。因高頤政績顯著,漢獻帝敕建闕以表其功,高頤闕便於他卒後的當年建成。

高頤闕主闕高6米,子闕高3。39米。更為重要的是,高頤闕是全國唯一碑、闕、墓、神道、石獸儲存完整的漢代葬制實體,也是闕主身份及闕齡最為準確、翔實的漢闕之一。

因此,當高頤闕與我近在咫尺時,我感受到它的靈魂,是泱泱大漢之魂。只有“魂”,才能穿越時空,長存於寰宇。

高頤闕的闕頂,是仿漢代木結構建築,有角柱、枋鬥;闕身有立柱和額坊,上有三車導叢,車前伍伯、騎吏、主簿等車馬出行圖;闕基四周雕刻蜀柱和大斗。

高頤闕共五層,第一層南北兩面各浮雕一饕、一餮,轉角大斗下均雕有一角神;第二層浮雕內容為歷史故事,有“張良椎秦皇”、“高祖斬蛇”、“師曠鼓琴”等;第三層是人獸相鬥圖;第四層浮雕有天馬、龍、虎等;第五層四面雕成24個枋頭,每個枋頭刻一個隸書銘文,共24字,內容是“漢故益州太守陰平都尉武陽令北府丞舉孝廉高君字貫□(方)”;闕頂脊部正中,刻有一鯤鵬。

覓漢闕:荒草古道,斜陽西下

高頤闕(馬恆健/圖)

與神道兩側的石獸蕩然無存的渠縣馮煥闕、沈府君闕、綿陽的平陽府君闕相比,高頤闕前的石獸“辟邪”與“天祿”儲存完好。這一對石獸,身高1。1米,長1。6米,一副張口吐舌、昂首挺胸、闊步向前的姿態。

宋代的王象之,曾在高頤闕前流連忘返,他的《輿地紀勝》,曾因漢闕而廣博深邃;民國的張大千,曾在高頤闕前久久肅立,他的驚世畫作,曾因漢闕而意境淳厚。1939年9月,梁思成跋山涉水歷盡艱辛,專程考察高頤闕,並攀上闕頂詳細測繪。他的建築學理念,也曾有漢闕的強力支撐。

從“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到“行都宮闕荒煙裡、禾黍從殘似石頭”,興於西漢的闕,風行400多年後,於東漢末年漸趨式微。然而,它儲存、凝聚的豐富社會文化資訊,卻歷久彌新,不斷地激發著後人在建築、文化、藝術諸方面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馬恆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