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碗窯村的碗窯遺址。

碗窯這個地名,現在的賓陽人大抵都耳熟能詳。近年來,碗窯成了賓陽人登山健身甚至是旅遊休閒的好去處。

然而,碗窯為何名叫“碗窯”,恐怕沒有多少人去理會。碗窯的得名,就因為碗窯有碗窯。碗窯,顧名思義,就是燒碗的窯。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當年遺落下來的廢品碗。

碗窯,現在行政級別是村委,在人民公社時代,叫“大隊”。碗窯下轄十三個自然村。過去,碗窯十三村,村村有碗窯。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碗窯村的老屋。

初識碗窯,是在上個世紀的1980年。那時,我在縣師範學校讀書。我和平正桃、黃旨鑑同住308宿舍,看過日本電影《望鄉》後,就借用電影裡的一個場景,戲稱“8號番館”。我們“8號番館”裡的三君子好得只差少了個“桃園三結義”。行將畢業,我們私下協議,到各人家裡走走。於是,選了個假日,我和黃旨鑑各弄了輛破單車,首先去走訪平正桃的家。

就這樣,我們有緣跟著平正桃同學,尋訪了他的家鄉——碗窯。

騎車出了蘆圩,一路是美麗的田園,我們興致勃勃,想象著正桃同學那個美麗的山村,頓時心花怒放。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當年的碗坯加工場。

我們穿過了王明村,進入了四通。想不到,這個名叫“四通”的地方,“一通”都不通。原本輕鬆自在的單車頓時成了我們的累贅,眼前的路毫不客氣地變得艱險起來。從四通開始,便是爬坡,路是羊腸小路,坑坑窪窪,到處是石頭,人走在路上都氣喘吁吁,推著一輛毫無用武之地的單車,更使人手痠腳抖。正桃同學告訴我們,他的鄉親們出入蘆圩,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雙腳。人空身還好辦,但出入都得挑重擔。他們得將燒製出來的碗挑出去賣,回來時挑入必要的生活用品。他說,他高中畢業後曾做過大隊代銷店的代銷員,三天兩頭得出蘆圩去進貨。進貨靠的都是自己的雙肩,幾十里路的山路,特別是爬眼前的這道長坡,其辛苦程度,其他人難以想象。我用衣袖抹著滿頭的大汗,說我可以想象了,現在我們爬的這道坡啊,便是人世間的最艱辛!我們推著單車,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才爬到了頂峰。正桃同學告訴我們,這個地方叫“坳頂”,接下去,就都是下坡了。站在坳頂,一陣涼風吹來,汗腺得到了很好的調理,身體感覺舒爽了起來。聽他說不再用爬坡,我們又興奮起來,啊,我們終於征服這座大山了!其實我們是高興得太早了,上坡難,下坡路依然不好走,道路繼續是坑坑窪窪,單車依然不能騎。推著單車走下坡,時時得捏住車閘。這段路,不是人推車,而是車推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時時像浮在空中。到達正桃家中的時候,我們都累得腰痠腿痛。回去的時候,出了山門,黃旨鑑喟然長嘆:“我再也不來碗窯了!”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當年開山挖洞取泥的地方,洞口已經完全堵塞。

正桃兄告訴我,當年,家鄉不但是交通不便,路途艱辛,更有水田稀少,口糧不足,生活困難。所以,山裡的後生哥,最大的難題是娶媳婦。有的幸運娶進來了,還擔心留不住。有個新媳婦第一次挑著重擔爬這個坳頂的時候,剛爬到半坡,便撂下擔子,坐地大哭,罵自己前世不修嫁著碗窯村!正月初二回孃家,娘問,女,你嫁到那個碗窯怎麼樣啊?女兒不敢明說,只喃了個順口溜:碗窯山,碗窯山,吃飯羅(找)碗冇難;就怕爬個坳頂,半路統得撂擔!娘聽後很高興,拍手叫道,好好好,吃飯羅碗冇難,有吃就好,有吃就好!這年頭還有哪門比能吃飽飯好!誰知她女兒說的是碗窯山到處是碗,找碗不難,找飯吃卻不易。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遺落的洗泥池。

幸運的是,當年我的正桃同學還是討到了個美麗的外洞(平原)媳婦,當時惹得鄰里的後生們感慨萬千:這小子何等本事?

我想應把這疑問句改成感嘆句:這小子何等本事!

他的本事是讀書。在讀師範的那段時光,正桃兄喜歡讀古詩,唐詩三百首背得滾瓜爛熟。他篤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在八十年代,這句千古名言還是挺管用的。改革開放後,碗窯人靠讀書走出了山門娶了心儀的美女做媳婦的多的去了!我所認識的就有十幾二十人。越艱苦的環境,越能催人奮發。這是不是碗窯多出人才的原因之一呢?

留在碗窯的碗窯人,他們也自有克服困難的辦法,活出自己的精彩。

他們靠什麼?靠碗窯。那矗立在山頭的鱗次櫛比的一座座碗窯,是一座座大熔爐,熔掉了困難和艱辛,燒出一串串亮晶晶的希望。

在困難時期,碗窯人靠碗窯裡燒製出的瓷器,換回了一系列生活物資,包括口糧,包括棉布,包括被褥,包括油鹽醬醋茶……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燒碗的龍窯現在還完整儲存在六明村委(四通)的沙江村裡。

改革放開後,承包責任制更是激活了碗窯人的積極性,碗窯,更是燒出了他們火紅的生活。

1982年,我離職帶薪到南寧讀電大,又有幸和碗窯人覃承新成為同班同學。那時,他擁有一部令人眼饞的收錄機。有了他的收錄機,上完課後,吃飯間,我們都能盡情地欣賞到王潔石、謝麗斯時尚的二重唱。“爸爸爸爸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慈祥的爸爸……”收錄機裡傳出的那高畫質晰度的音響,是過去電唱機塑膠唱片裡刮出來的帶噪聲的歌聲無法比擬的。覃承新說,這是原聲帶。呵,原來是原聲帶,怪不得,這麼動聽。那時候,買一盒原聲帶,比買一盒空白錄音帶叫人翻錄歌曲要貴得多(那時賣錄音帶的攤子都有翻錄的服務),音效也好得多。覃承新放的音樂,都是原聲帶。

由此,覃承新同學的家世引起了我的好奇。八喇叭的收錄機啊,還有那一盒盒原聲帶,得多少錢啊!我們雖然都是帶薪讀書,但每月只有40元錢的工資,扣除了伙食費,還有每月必買一些書,訂一些資料,就所剩無幾了,我們無法買收錄機,無法買原聲帶。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沙江村做好的碗坯。

經瞭解知道,覃承新同學有個好家庭,有個好爸爸。

他的好家庭是做碗的,他的好爸爸除了做碗,還兼做碗的營銷生意,並且,碗的生意做出了縣外……所以他有錢,所以他能買我們買不起的收錄機。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碗窯山在建設風力電站。

當時,我對碗窯的碗窯就羨慕得不得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碗窯出產的碗,不僅讓碗窯人擺脫困難,同時也惠及距離縣城25公里的我的家鄉。我們虞李蔡村,就有一批做販碗生意的漢子。

每當到了蘆圩的圩日,這批漢子就就結隊騎著28吋載重單車,來到蘆圩靖安街的碗行批發大小不同的各種碗、碟、匙更,每人一共裝滿四個籮筐:單車的後架用橫擔掛兩個籮筐,前架綁一個籮筐,後架再疊上一個籮筐。這四個籮筐的瓷器有多重,我不知道。反正騎上這載滿四個籮筐瓷器的載重單車,不僅需要體力,更需要技術。裝完貨,騎25公里的路程回到家。第二天天沒亮就起床,吃完早餐,把這車瓷器拉到甘棠和橫縣的幾個圩鎮推銷,那可是百里外的路程了。那時節,橫縣靈竹、青桐、石塘、陶圩、校椅等多個地方,他們都是常客。在這個路途中,將到甘棠的時候,要過一個龍母嶺,那是一段很陡很長的陡坡,是有名的翻車嶺。下這個陡坡,人不能騎在車上,雙手要控制好剎車,抓好車把,小心地把車扶到坡底。弄不好,車翻了,碗就會摔爛。那種辛苦程度不言而喻。一車碗賣完,再騎車回到家,往往是深夜了。如果當天不能賣完,他們會寄存在某個人家,給人家一點保管費,第二個圩天再繼續拉一車去一起賣。我家堂上的三哥,“嘴碼”甚是了得,是說上三兩句就能把樹上的鳥誘下來的那一種,因此他的貨一般都賣得快。每到一個圩鎮,他三天兩頭就會和圩上的某一家人混熟,偶爾賣剩的貨,寄存時主家經常不要他的錢,還會幫他把剩貨賣掉。那時,三天一圩,一天進貨,一天賣貨,有一天在家做些農活。據他們說,雖然十分辛苦,但還是比較見錢的。有人見面時,問他們最近幹什麼行當,他們都會笑嘻嘻地告訴你,我們拉硬貨!語氣中帶著些許自豪。“拉硬貨”是當年販碗生意的代名詞。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古村與大風車共存。

“拉硬貨”的生意異常辛苦,製造硬貨的,也更加不輕鬆。

做碗是一個苦力加技術的行當。制碗的工序十分複雜。首先得挖泥。做碗的泥是往山裡挖的。一般往山裡挖洞八至十米,才能挖到可以用來做碗的泥。挖泥是個十分危險的活,說不定什麼時候山洞會塌方,一塌方,人便被埋在山中,根本沒法救,整座大山便是他的墳墓。這個活,年輕人都不敢做。過去用原始的方法做碗,賺的就是血汗錢。挖出來的碗泥要人工挑回來,先放進水碓裡搗碎。早年做碗的作坊,水碓算是最先進的自動化裝置了,流水衝著轉輪,帶動水碓不停地衝搗。衝搗出來的泥再放進洗泥池反覆推洗,沉澱,濾去沙子,沒有雜質的精泥方可用來做碗坯。七十年代我在橫水村築水庫的時候見過做碗坯,那時還是純手工製作。拉坯師傅將一抔泥放在一個木製的厚重的轉輪上,這個轉輪叫“車頭”。車頭上開有一個圓孔,拉坯時將手插進這個圓孔,搿動車頭飛速旋轉,藉助慣性,師傅在轉動的轉盤上雙手一拉一扶,一轉眼間,一抔泥便神奇地變成了一隻碗。這是很富技術性的工序,也是很具觀賞性的技藝,拉坯師傅的那雙手,在我眼裡不亞於魔術師。碗坯做好後,要依次放在一條條長長的擱板上曬乾或晾乾,每板十來只。碗曬(晾)幹後,再經過整碗、過釉水等工序;釉水乾後,每十隻左右疊裝,底放碗墊,準備裝窯。

裝窯需要技術和經驗,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裝得不好,燒出的碗會多出廢品。一般裝窯都得請師傅。而師傅裝窯,必得先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否則裝不了窯。所以請師傅裝窯必先得備好酒肉。有時候,窯裝完,還要啜一頓。想象一下,那打著赤膊的猜碼喝酒的師傅,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那是何等的豪氣,何等的令人眼饞!但你可別眼紅,這就是核心技術的價值。我們這活,就理應有吃,你要眼紅,有本事你來試試,你能做嗎?

別急,你不會裝窯,但同樣也有“篩餐”的機會。每年農曆五月十六日,是祭窯的“窯頭節”。這天,碗窯、四通、王明以及河田南山一帶做碗的村莊,村村都殺狗祭窯聚餐,祈求窯神保佑,四季興隆。這天,男人們赤膊上陣,夾起狗肉,大快朵頤,吃他個熱汗淋漓。

輪到燒窯了。燒碗的窯是龍窯,燒窯時先燒窯頭,由各家各戶集中柴火來燒,窯頭燒熱後,龍身上的的各家的窯口才依次開火。燒窯的柴得用松木柴,松木有松膠,亮火,雜木是不可用的。這是“明窯”。山上的松木畢竟有限,沒了松木,怎麼辦?聰明的碗窯人有辦法,他們可用松葉來燒。用樹針燒的窯叫“盒窯”。也就是要把碗坯裝進盒裡再裝窯。燒窯最難的是控制火候,火候不到,燒嫩了,便多是次品,燒老了,整座窯裡的碗會全塌下來,前功盡棄而一無所獲。探火候的方法是觀察“火望”。“火望”其實就是放在窯口內的一個樣品。等到燒得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便用一把長長的鐵鉗伸到窯口裡面去,鉗出“火望”,仔細研判。這個研判,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看法。因此,三公四叔在一起的時候,意見就容易分歧。你說行了,他說還得燒一會。經常有人吵得面紅耳赤。爭執不下時,就得去請村上權威的師傅,最後由師傅定奪,誰都怕一著不慎,全盤皆輸。

碗出窯後,得一擔一擔地挑到王明收購點去賣。挑著重擔翻山越嶺的爬坡,應該說這是最苦最累的時候。故昔有孟姜女哭倒長城,今有新媳婦淚灑坳頂。

……

龍窯的煙火終究在大山中嫋嫋娜娜地慢慢消散,一切或喜或悲的故事都隨風而去。21世紀,碗窯村的碗窯,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碗窯,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地名。碗窯,不復有碗窯了。

這一切都源於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

碗窯出產的碗,是傳統的粗瓷。那些碗,個頭都比我們現在用的精瓷大得多。有一種個頭特大的碗,賓陽人叫“大白貴”,我們古辣人叫“鏨”。六七十年代,農村人普遍喜歡用個頭挺大的“大白貴”裝上一碗稀粥,上面蓋上幾個酸辣椒幾片酸楊桃,滿村遊走,轉一週,粥也就喝完了。那時沒什麼菜吃,坐在家裡吃沒意思。現在我們用的這種精製的小碗那時在農村是不可能有市場的。農村人得吃飽飯才能做工,這種小碗要添多少次才能吃飽?那個年代,農村人去城裡作客就遇到了很尷尬的事情。城裡人用的那種精製的小碗,農村人盛了兩碗,都沒吃飽,但也不好意思再盛第三碗了,只好說我吃飽了,其實他根本沒吃飽。

那個年代,在我們村,這種粗瓷的碗也挺金貴的。那時各家各戶的碗,都時興在底端刻上個一字,以防弄混丟失。刻字,是用鐵錘輕輕敲打鏨子,在碗的底端鑿出花點,用花點構成一個字。碗中號字,是那個時代特殊的印記。

時過境遷。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農村人肚裡的油水逐漸堆積,盤裡的菜逐漸精緻起來,他們不再向往過去讓人看著流口水的“十大貴”(大滿碗的酒席),精緻的菜也不屑於用粗製“大白貴”來裝了,有了油水的肚子,也不再需要填進太多的飯量。於是,農村人也像城裡人一樣選購了那些現代工廠出產的漂亮的精瓷。碗窯燒出的粗瓷大碗,最終也被廣大的農村人清理出了碗櫃,而那些印著漂亮圖案的小巧玲瓏的瓷器逐漸進入了尋常百姓家,被裝進了講究衛生的消毒櫃裡……

今日碗窯,已全部修通了硬化路。碗窯的路不再難行。駕車在彎彎的山路,讓人充滿樂趣而心曠神怡。更有很多的人,棄車步行,巴不得山坡陡峭,發汗健身。人們漫步山間,盡情享受天然氧吧的恩賜。

碗窯儼然成了賓州城的後花園。

碗窯人現在大多把家鄉當成了行宮,不再住在山村。他們早已在縣城買地建房,或購買小區裡的商品房,融進了現代都市的生活中。村中只有少數幾個老人似乎故土難離,在默默地堅守那一份靜靜的鄉愁。

碗窯村的碗窯,在長滿雜草的山頭上,只留下一道丘脊,像一個勞累了一輩子的老農,在寂寞地倒頭沉睡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塵土的被褥會將它完全遮蓋,我們就再也尋它不著。

或者,有朝一日,碗窯成了幾個A級的大賓州市森林公園——這不是沒有可能,現在,碗窯山一帶正在建設風力電站,到處都修了登山公路,裝上一個個大風車,前來觀光健身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終有一位投資者打了一個激靈:嗨,不要讓碗窯的歷史底蘊丟了!建一座碗窯紀念館,復原碗窯及其瓷器加工作坊,讓人參觀,讓人緬懷,當然,我也要坐收門票……

誠如是,那時,碗窯,這個村名的精神核心,就以這樣的形式,回來了。

作者簡介

蔡呈書:碗窯,碗窯今何在?

蔡呈書,六十年代初出生於廣西賓陽縣古辣蔡村。現為賓陽縣教育局教研員。廣西作協會員、南寧市作協理事、賓陽縣作協主席。作品散見《廣西文學》《百花園》《紅豆》《三月三》《小說月刊》等全國各地數十家刊物。有多篇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各種選刊及《當代中國經典小小說》等多種選本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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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東

▍內容稽核:

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