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運,是歐洲的命運;他的哀愁,亦是世界的哀愁

他的命運,是歐洲的命運;他的哀愁,亦是世界的哀愁

只有分崩離析的時代,才懂得如何撫慰精神,而又預示一切曙光來臨前的瘋狂。戰爭會終結,哀愁卻是無視時空的亙古存在。哀愁何止是比利時,哀愁是戰後全世界的宿命。

第一章家長來訪

冬迭南把七本禁書中的一本藏在寬罩衫下,把路易斯招呼到身邊來。兩個小男孩蹲到了聖貝爾納德巖洞裡的藤蔓下。

冬迭南的這本禁書是一期畫報,《ABC週刊》。毫無疑問,它是上了梵蒂岡的黑名單的。他躺在醫院裡時,他哥哥給他帶來了這本書。從醫院回來的他,一隻耳朵紅通通的,他時不時地拽拽它。白天,這本雜誌放在他的小櫃子底下,靴子後面。

雜誌如今少了四頁,那四頁正躺在冬迭南課桌抽屜裡鋪著的藍色包裝紙下,光亮而平整,只是邊角開了點兒裂。為保險起見,冬迭南用“punaises”(圖釘)牢牢釘住了它們。(“別總說‘punaises’,我們有一個好端端的弗拉芒語詞用來說這個。”路易斯的教父總這樣說。可是那個弗拉芒語詞路易斯從來不用。他的口音已經夠讓人嘲笑的了。)

展開的書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不過,撕下那四頁時留下的鋸齒邊投下了陰影,在兩頁正中便有了一道醜陋的中線。路易斯自個兒絕不會撕他的禁書,不管被人逮著的風險有多大。但冬迭南就是個霍屯督人。

四大使徒一共擁有七本禁書。其中三本歸弗裡格所有:《霧中之愛》,一份輕歌劇《羅莎·瑪麗》的節目單,還有一本是所有書中風險最大的:異端分子、共濟會成員蕭伯納的傳記。位元貝爾擁有《南太平洋故事集》和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隻穿著襯裙的狄安娜·杜賓,足夠下流,可以當本書來看。而路易斯手上那本書就算被修女們找到,多半也不會給他惹什麼麻煩。實際上,他都可以把它公然放在他在復活節假期結束後從家帶來的那些久經磨損、香味怡人的大衛基金會贈書中間。但是把書卷起來藏在睡衣下,悄悄地偷運到修道院的高牆後面,這事兒本身不就已經夠刺激了嗎?書的名字是《弗拉芒之旗》。它是爸爸親手裝訂在紅棕色厚紙封面裡的。這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爸爸在裝訂書的時候,會像用斷頭臺那樣毫不留情地用切書機緊貼著正文的文字切掉頁邊。《弗拉芒之旗》講述的是上個世紀末一群起義的神學院學生,他們受了戴夾鼻眼鏡的長髮教士們的煽動,創立了一個名叫“無聲誓言”的秘密聯盟,在夜深霧濃之際,密謀推翻那些比利時的—也就是敵視弗拉芒的大臣和主教。路易斯從家裡書架上偷了這本書,因為爸爸曾經說過,教士們如果在他們的教區成員中發現了這一類書,他們就會立刻威脅書的主人,要把他逐出教會。這本書破破爛爛、字母纖細、印成灰色,裡面一幅插畫都沒有,其他三位使徒看到之後並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因為路易斯以誇張的熱情描述了書的來歷和內容,講述了它有多危險,他們才在那個晚上接受這奇形怪狀的東西為禁書,把它放在了位元貝爾枕頭上其他書旁邊,然後各自畫了三遍十字,輕聲說:“在每本黑書中——我們要去尋找—要保持緘默肅靜——以馬利亞之名。”除非其他使徒中至少還有一人在場,不然誰都不準讀這些禁書。

冬迭南和路易斯仔細看著一組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布魯日刑事陪審法庭在審判一名無線電報員。受害者的父親,一個留著花白的山羊鬍子、面容憔悴的男人,戴著一頂軍便帽,看上去就像是那位哀求拉普斯金拯救自己患了血友病的兒子的俄羅斯沙皇。受害者的母親是一個乾癟的小個子婦人,她用近視的眼睛逼視著畫面外的兇手,緊攥著她的黑色漆皮包,彷彿要用它擊打兇手或把它砸向他似的。律師穿著的長袍和他的鬈髮是同樣的深棕色。一個戴了花格帽子的攝影師舉著一臺模樣像帶有四方形裂口的手風琴的機器。再往後呢,再往後便是無線電報員自己,那個兇手。按照起訴書的說法,他把自己的女友活埋在了沙子中。他微笑著站在那兒,留著濃密的大鬍子,雙手放在背後,朝前腆著肚子。看這樣子,這張照片肯定是在整個事情發生前拍的,而不是在沙灘上驚恐戰慄的那一刻或者在那之後,在他遭受良心譴責和噩夢折磨之際。

“活活埋進了沙子裡,”冬迭南說,“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你怎麼知道?”路易斯問,“也許她長得挺醜,或者瞎了一隻眼睛。”

“你沒看到她的照片嗎?”冬迭南合上雜誌,指著封面說。封面上一個美得毫無瑕疵的女人裹在緞子或者絲綢裡,正朝讀者微笑。她的眼睛和她略顯模糊的雙唇有著同樣的顏色,一種淡淡的橙色。她額頭正中顯出了紙上一道討厭的裂紋。

“霍屯督人喲,”路易斯不耐煩地說,“這是一個電影演員。這裡還有她的名字,寫得又粗又大:維娜·吉布森。有些人總會在封面上放一個電影明星的照片。”

“這樣啊。”冬迭南嘟噥了句,但是他並不相信路易斯。他摸了摸自己透明的紅耳朵。

“她是個怪物,”路易斯說,“電報員的那個女朋友。這點他們是不會在報紙上寫出來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毀掉了那電報員的生活。”

“電報員的生活?”

“當然了。”路易斯說。

“女朋友,”冬迭南說,“那就是說……”

“他們沒有結婚。”在沙子裡挖一個洞,把一個活蹦亂跳的無辜女人扔進去,在他看來還真不賴。夠震撼人的。不過,“女朋友”?這大概就是說,這個女人是一個熟人,某個鄰居吧。不然,那上面寫的為什麼不是“未婚妻”,或者“戀人”,或者那個黏糊、隱晦又骯髒的詞“情婦”?

在音樂房裡,小傢伙們正在第十二遍唱詠頌馬兒白亞德的歌。路易斯正惱火地想:“我現在非得把規矩都打破了,管他什麼使徒呢,我要從他手上搶下這本書,然後跑到花園裡去。”冬迭南卻把《ABC》遞給了他。“你看,”冬迭南說,“和長了噁心痘痘的多博雷一模一樣。”

一個被畫得胖鼓鼓的女孩子絕望地盯著一把黑色的匕首或者劍,或者被砍去了一半的烏木保齡球瓶柱。接著路易斯才發現,這是一面鏡子,是從側面拍下來的。在女孩的臉上有黑色的斑斑點點。手細長得過分的一個女人正在用一根手指戳女孩的臉。照片上寫著“母親的妙計”。

“她知道,她母親猜到了她害羞的秘密:毛孔粗大,一堆粉刺,面板髒兮兮又暗淡無光,這讓她覺得自己總被人排斥。她不知道的是大多數母親都知道的事兒:一個簡單的藥方就能讓有些年輕女孩的麻煩神奇地煙消雲散。”

他把這本雜誌還給了冬迭南。冬迭南把它攤開在自己被擦傷了的膝蓋上。大多數母親都知道的事兒!她們什麼都不知道,那些母親。

冬迭南一板一眼地用標準弗拉芒語朗誦起來,那聲音聽起來讓人想到瓦勒廣播臺的新聞播音員,但又有點兒晚禱時唱《詩篇》讚美詩的味道:“我們珍貴的精華液,具有清潔、增強、緊緻面板的功效,用上一小瓶,最醜的面板都會發生奇蹟。您將煥然一新,獲取愛的魔力,它會讓您幸福無比。”正在此時,修女亞當出現在了荊棘籬笆後。路易斯很肯定,在她現身之前,他就聽到了她的修道服掠過荊棘時發出的窸窣聲。這位修女立定了片刻,雙臂交叉,這樣寬大的衣袖就在她身體前方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小聖壇。冬迭南現在也看到了她。

“噢,嘿,”他說,“她過來了,我早料到了。”然後細聲細氣地說:“我盛米粥的時候盛了兩次,她看到了。”

“什麼時候?”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拿了兩次紅糖,她都看到了。”

“你這笨蛋。”路易斯說,“她是來找我的。”因為他看到了修女亞當的嘴唇,那嘴唇沒有捲成一個微笑。哦,真的沒有。但是它隨時都可能微笑起來,只要她出於戰術上的考慮覺得自己應該微笑、誘勸、哄騙,盡力討好而無所顧忌。他看到她的臉,那一塊淺淡的白色,幾乎被她的修行帽那奪目的白色所遮掩;那光亮的一輪,僅僅朝向他。這臉有了顏色,它靠近過來,上面是無精打采的眼睛和四四方方的牙齒。

“路易斯。”修女亞當一邊說,一邊從黑棉衣袖裡伸出一隻長手臂。聖貝爾納德巖洞後的草地上剛割下的青草傳來的清香一下子消散了,被一股甜香驅除了:那是蜂蜜蛋糕—帶糖的暖暖麵粉的味道,就在她說出“路易斯”的當兒傳來。

“好。”冬迭南說,他面前還坦然地放著那本要命的書。但是修女亞當只對她瞄準的獵物感興趣,她把手擱在路易斯的肩頭上,靠近脖子;他感覺得到她把拇指放在了那兒。他跟著她,走在她的影子裡,幾乎是懷著感激把自己交給了她;她的修道服經陽光一照,在他看來比一位總督的黃金錦緞還要富麗,比弗蘭德伯爵在投誠法國國王時身穿的天鵝絨還要柔軟。在他們沿著紫杉籠罩的林蔭道,走過荊棘籬笆和有毒樹叢時,她告訴他,他有家長來訪。他不像她期待的那樣,問她來的是誰。她說:“來吧,來吧。”而他喃喃自語地說:“來吧,熬吧,來吧。”臥室空無一人。在盥洗室,她用晾在窗臺上的一隻吸水棉手套擦他的臉。手套不是他的,是登·多汶的。她顯得冷淡,擦得既不快也不慢,就像是在刷洗一面小盆,一直擦到他臉發燙。然後她掬了一捧水,灑到他頭髮上—一種洗禮,然後給他梳頭,梳得卻額外緊密。

“馬兒白—亞—德步子真輕巧,登德爾蒙德—小鎮裡,一圈圈地繞!”

在他們穿過院子時,修女亞當突然站住了。而他在她往前走動的陰影籠罩下撞到了她身上,讓她微笑了起來,但她的額頭卻還繼續皺著—兩張面孔的復仇女神,或者比這更壞。她朝自己的手上吐了口唾沫,抹平了他左耳上方一綹搗亂的頭髮。在院子的另一邊,在靜止不動的旋轉鐵馬上坐著的那群小子中的一個,晃著兩條腿。他看到那是弗裡格。弗裡格也看到了他,但是身子一動也沒動,儼然是立在旋轉鐵馬的白色長杆中間的一個瓷人像。

路易斯哼了一聲,將修女亞當擱在他耳際上方的手猛地推開,然後與她保持了兩米的距離。

她對他頭髮的撥弄肯定讓弗裡格看成了撫摸,他絕不會對別人說起的,這個弗裡格。但是在他那榛子色的斜眼睛裡,這看起來一定像是背叛。沒法挽回了,就算我晚些時候,到晚上拼命起誓保證也沒用了。路易斯把一截甘草塞進嘴裡,惱火地從頭到尾嚼了又嚼。他身上暖和了些,腳下又離她遠了些。他往圍牆的方向走,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了他父親的橘黃色德卡威。在方向盤後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睡著了,一個之前從沒見過的男人。不過我知道他是誰。

修女亞當又站住了,在她身體一側晃著一枚耶穌受難十字架。她向他揮手,說:“快過來,他們正等著呢。”

他們?那就是說父親和母親兩人都來了?這倒是件新鮮事兒。他又轉過去看了一眼德卡威,似乎要把所有細節都牢牢記在腦子裡,好在晚些時候,在今天夜裡向痴迷汽車和飛機的弗裡格彙報。但是他只看到,這輛車乾淨得讓人吃驚,後窗玻璃上貼了一張圓形紙片。

還在因為羞愧而渾身滾燙的他(弗裡格!弗裡格!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樣!),走進了陰涼而寬大的走廊。修女亞當在前頭加快了步子,彷彿她便是報信天使,要第一個宣告他的到來。神聖的安娜便這麼一路沿著磚石牆迎面奔來了,要傳遞喜報。這個安娜,她一刻都安靜不下來。她的腦子也總轉個不停。路易斯把溫熱的甘草吐到了手上,這金赭色的一團纖維有弗裡格眉毛的顏色。他把它塞進了自己的罩衫口袋裡,與鞋帶、玻璃珠和錢幣放在一起。

走廊裡有氨水的味道。不久前,在某個星期日的家長來訪時間裡,小修女恩格爾在這間走廊裡做了件事兒,當天夜裡在臥室中,它被記入了標有“使徒檔案”字樣的花格子小本中。弗裡格,字寫得最漂亮的使徒留下了這樣的記錄:“修女瑪麗—安爾,謙卑,十分中得八分。”對於一個普通修女來說這是相當高的一個分數了。

毫無預兆,出乎任何意料,修女恩格爾跪在了多博雷面前,在來訪人的眾目睽睽之下用兩隻手把他的黑色長襪往上拉到了膝蓋處。多博雷的母親,一個來自安澤海姆的農婦,滿臉變得通紅,衝著她兒子高聲嚷道:“你不覺得害臊嗎,歐梅爾?”而修女長從牙齒縫裡說出話來:“瑪麗—安爾姐妹,夠了,多謝,退下吧。”修女恩格爾慢慢騰騰地走開了,順從卻又不屈不撓。

從那以後,每當多博雷做錯了什麼事兒或在賽跑中落到了最後,靠著爬滿常青藤的牆氣喘吁吁時,使徒們都會說:“你不覺得害臊嗎,歐梅爾?”

以上內容來自譯林出版社的《比利時的哀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