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的玉蘭：任它花開，任它花落
花開
四百多年前，有一株白玉蘭開了。
明 文徵徵 玉蘭圖卷區域性
你聞到過白玉蘭開花時候的氣息嗎？
那種馥郁好象有生命一樣，會和你捉迷藏，你覺得近在眼前，忽然又遠遠地拋在身後，尋它向西，它偏又往東去了，弄得你迷離恍惚，不知所然。
你只好說：好香！文徵明也只好說：這是“前身韓壽有餘香”。
文徵明很愛玉蘭。好象丘處機愛梨花一樣。他們都把自己愛的花比作“姑射仙人”。偏巧它們都是潔白的、不太愛熱鬧的花。
文徵明的藏書樓就叫“玉蘭堂”，他的藏書很多鈐有玉蘭堂印記，有時候也鈐“玉蘭堂”和“辛夷館”兩方印。
玉蘭堂裡種的當然不只有玉蘭，也種了菊花、梨花、海棠、牡丹，和許多青竹。但是玉蘭大概最得他鐘愛。
有花名玉蘭
明人大抵是很愛玉蘭的。玉蘭這名字，就是明人給的。唐人喚它木蘭，宋人喚它迎春。直到明時，方由姑蘇好事人喚為玉蘭。
明人王世懋（太倉人）在《讀史訂疑》中，考證了玉蘭名稱的由來：“我哥哥（王世貞）說古代沒有玉蘭花這名字，難道是辛夷的變種？……我考證了許久，終於認定宋朝叫它迎春。”
餘兄（王世貞）嘗言玉蘭花古不經見，豈木筆（辛夷）之新變耶。餘求其說，而不得近。辛夷花初發如筆，北人呼為木筆。南人呼為迎春。作觀木筆迎春，自是兩種。木筆色紫，迎春色白。木筆叢生，二月方開。迎春高樹，立春已開。今之玉蘭即宋之迎春也。（王錫爵）嶺南一門生來，見玉蘭曰：此吾地迎春花，何此名玉蘭。此乃知迎春是本名，此地好事者，美其花，改呼玉蘭。
——王世懋《讀史訂疑》
他在自己的《學圃除疏》裡也說：“玉蘭比辛夷開得早，所以宋人喚它迎春。”玉蘭早於辛夷，故宋人名以迎春，今廣中尚仍此名。千幹萬蕊，不葉而花。當其盛時，可稱玉樹。樹有極大者，籠蓋一庭。——王世懋《學圃除疏》
後來王象晉的《二如亭群芳譜》裡就直接用了玉蘭這個名字：玉蘭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蘭，故名。
明人何時喚它玉蘭呢？
如今能找到的最早的史料記載，是沈周的《題玉蘭》詩。
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韻友自知人意好，隔簾輕解白霓裳。
——沈周《題玉蘭》
文徵明和王世懋、王世貞交情都很深，和沈周的關係更加不用說。周圍一圈人都愛玉蘭，他也在廳事前種了玉蘭，花開的時候畫玉蘭，有月亮的夜晚睡不著起來看看玉蘭，愈看愈覺好，大抵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文徵明曾重修停雲館。據《文氏族譜續集》所記，蘇州府長洲縣德慶橋西北曹家巷的停雲館，是文徵明從其父文林處繼承的。《文氏族譜續集》裡說，重修後的停雲館共分三楹，“前一壁山，大梧一枝。後竹百餘竿。悟言室在館之東，中有玉蘭堂、玉磐山房、歌斯樓。”分別作會客、燕聚、繪畫和藏書之用。其中專闢為藏書樓的就是玉蘭堂，文徵明併為此專刻了一方常用印“玉蘭堂”。
文徵明的曾孫寫《長物志》，說玉蘭最適合種在廳事前了……玉蘭，宜種廳事前。對列數株，花時如玉圃瓊林，最稱絕勝。——文震亨《長物志》
想來那些年的玉蘭堂前，此花盛時，不知顛倒過多少人。
冷魂長放清香，深院誰窺縞袂
算起來，文徵明繪過好幾卷玉蘭圖，真真假假的，大家都說不清楚。
常常被提起的，當然是這一卷。
明 文徵明 玉蘭圖卷 紙本設色
27。9cmx133cm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那是明嘉靖己酉三月（公元1549年），文徵明81歲時畫的。他在卷中寫道：庭中玉蘭試花，芬馥可愛，試筆寫此。——文徵明《玉蘭圖卷》題跋
這畫卷很長，大概一尺寬，四尺長，一米多的樣子，那些芬馥可愛的花片，飽滿明淨得像是少女的額頭。
明 文徵明 玉蘭圖卷 紙本設色區域性
此卷的跋尾很長，也特別。因為，這其實是一封信，寫給補庵先生的。
補庵就是無錫的華雲。
文徵明和華夏、華雲很熟，也常有來往。這封信裡的字潦草，看不大清楚，大抵，先是謝了華雲的款待，又說回家後為瘡毒所苦無心他事，又說到碑石云云，最後說到玉蘭已畫好了。大概這幅玉蘭本是華雲要他畫的。
這個跋尾，本來是一封信，連畫一起送到華府的，連信封都附在畫卷裡。
明 文徵徵 玉蘭圖卷區域性
這段跋尾和玉蘭圖有什麼關係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說沒有，是缺了這跋尾也不損這玉蘭的仙人氣質。說有，是這段帶著人間煙火氣的跋尾和信封，讓這卷四百年前的玉蘭，新鮮馥郁，無端的有一種生氣宛然，拂拂而來。
這卷之外，還有數卷。
一卷是湖石玉蘭，上面的題跋是“辛亥八日，訪補庵郎中，適玉蘭花盛開，連日賞玩，賦此並系以圖。徵明。”
傳 文徵明 玉蘭圖 設色紙本
120×38。7釐米
明末汪珂玉所著《珊瑚網》中“名畫題跋卷十五”裡，也著錄有同一題詩題跋的《玉蘭圖》，署年“嘉靖辛亥二月八日”。
明嘉靖辛亥二月八日，是公元1551年3月14日。也許這是文徵明83歲時所作？
上面的題詩是兩首七律：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要知姑射真仙子，欣見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飛燕元相敵，笑此江梅不恨肥。奕葉靈葩別種芳，似舒還斂玉為房。仙翹映月瑤臺迴，素腕披風縞袂長。拭面何郎疑傅粉，前身韓壽有餘香。夜深香霧空濛處，彷彿群姬解珮璫。
詩見文徵明《甫田集》卷十四之《玉蘭花》，不過此畫是存疑的。
還有一卷絹本設色的玉蘭。
傳 文徵明 玉蘭小景 絹本設色
這卷《玉蘭圖》上尋不到日期，不曉得什麼時候畫的，但這幅畫上的題詩，曾收在《文氏五家集》卷六里。
我上下翻看過，似乎寫在文徵明54歲赴京當官之前。也許是中年之作。
圖源網路
詩云：
孤根疑自木蘭堂，怪得人呼作女郎。繞砌春風憐謝傅，一天明月夢唐昌。冷魂未放清香淺，深院誰窺縞袂長。漫說辛夷有瓜葛，後開應是愧穠妝。——文徵明《詠玉蘭花》
那時候，他已經有了玉蘭堂。
54歲那年，文徵明暫別玉蘭堂，赴京當官去了。
歸去來兮玉蘭堂
文徵明54歲赴京當官，聽著風光，背後其實是個慘兮兮的故事。
小文徵明是個笨小孩，2歲不會說話，6歲站立不穩，8、9歲了還口齒不清，11歲才學會好好說話……——一個官宦人家的孩子這樣是很不來塞的，但是沒辦法。哪怕他先飛了很多次也沒有用。26歲開始，文徵明去參加“歲考”，一直考，考到53歲，整整27年，考場進進出出九次，眼看著和他一樣年紀的唐寅考上了蘇州府秀才第一名，又考上了應天府舉人第一名，又……鬧出了驚天動地的洩題案被奪去功名，小夥伴起起落落人生有如坐過山車，而他文徵明穩穩當當地永遠守著落榜的初心。
可以不考嗎？不，吳地人家的孩子，當官從政的念想是融在骨血裡的。他的老師沈周是個例外。但是文徵明二十來歲要拜沈周學畫的時候，特立獨行的沈周，也曾猶豫著不敢收他，就是怕太愛畫畫會耽誤了文徵明的仕宦前途。
不過文徵明很堅定：我要畫畫，我也要當官，要從政。
終於在54歲那年，文徵明以歲貢生的身份，被工部尚書李充嗣推薦到京城，經過吏部考核，被授翰林院待詔的職位。翰林院待詔職低俸微，它的品級，是從九品。這時候小文已經成了老文。
理想暫時圓滿了，現實卻依然骨感。毫無官場經驗、也毫無工作技巧的文徵明，幹了一年以後，漸漸後悔了。這一年他又苦又累，不但沒有幹出成績，還得罪了很多人。他寫了很多詩，表示想回家了。
北土豈堪張翰住？東山常系謝公情。不須禮樂論興廢，畢竟輸他魯兩生。——文徵明《潦倒》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回家的，是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朝廷發生的“大禮之爭”，這次事件，導致學士豐熙等一百三十四人下獄，吏部右侍郎何孟春等八十六人待罪，數位五品以下的官員被當場杖打而死……從這時候起，文徵明開始遞摺子請求退休，前後三年，終於退休成功。
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十月十日，文徵明結束了三年的詞臣生活，離開京城，放舟南下。
獨騎羸馬出楓宸，回首長安萬斛塵。白髮豈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閒人。荒餘三徑猶存菊，興落扁舟不為蓴。老得一官常臥病，可能勳業上麒麟。白髮蕭疏老秘書，倦遊零落病相如。三年漫索長安米，一日歸乘下澤車。坐對西山朝氣爽，夢迴東壁夜窗虛。玉蘭堂下秋風早，幽竹黃花不負餘。——文徵明《致仕出京言懷 二首》
次年春夏，文徵明回到蘇州老家。回到了他的玉蘭堂。那時候玉蘭已經開過了，可是，玉蘭每年都會開的。
尾聲
此後，文徵明和從前一樣，繼續與一干朋友們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
經歷了三年徒勞無功的詞臣生涯，文徵明大概是總算想明白了，其實他“一生愛好是天然”——春天的時候約上蔡羽、湯珍他們，跑到無錫惠山，在山麓的竹爐山房取泉水烹茶，吟詩唱和；夏天的傍晚坐船到滸溪草堂，和沈天民聊一聊最近看的文章字畫；秋天涼快了，去石湖轉轉，登上湖山佳處看看明淨的秋水；冬天在楞伽寺看雪，王寵說要畫雪，行，那就畫唄……
從前那樣的日子，就是他最想要過的日子啊。他從前畫了那麼多的畫，畫了那麼多山水間的小人兒，那些活潑潑的小人， 就是他自己啊，就是他的朋友們，就是他的閒適的生活。
他再也不拗著要當官了 。他決定就這樣舒舒服服地活著，看庭前的玉蘭開了又落，看天上的白雲捲了又舒。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眼中的世界仍然鮮潔如初開的玉蘭，那般清潤而美好。
又過了九年。嘉靖三十八年己未（公元1559年）二月二十，90歲的文徵明正為御史嚴傑母書寫著墓誌，還沒有寫完，就拿著筆坐在桌前不動了。他沒有任何痛苦地走了。這人間，他來過，又走了，就象花開了又落，如此自然。
釋出：華夏文化融媒體中心
責編：明 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