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叢談|茶煙一縷輕輕颺

□周維強

馬可·波羅到達中國並在中國居留的年代,正是在中國的元朝,他在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至元世祖二十八年(1291)年間留住中國。他口述後來被冠名的《馬可波羅行紀》也是古代中西交流史上的一部名著。然而對馬可·波羅到過中國的質疑,也是代有其人。認為馬可·波羅沒有到過中國的學者,所舉的理由裡,有一條就是,中國人普遍飲茶,而《馬可波羅行紀》里居然對於中國的茶事,隻字未提。假如馬可·波羅到過中國,那麼,按照旅行家通常會具有的好奇心,應該會記錄下來他所到地方的帶有當地特徵的事物,比如飲茶是中國人的特有的生活方式,馬可·波羅怎麼會在他的這部書裡這麼疏忽大意地一字不提呢?中國的歷史學家在研究之後則認為,這條理由不能成立。比如楊志玖先生在他的一篇論文裡推斷:“馬可波羅書中沒有提到中國的茶,可能是因為他保持著本國的習慣,不喝茶。當時蒙古人和其他西域人也不大喝茶,馬可波羅多半和這些人來往,很少接觸漢人,因而不提中國人的飲茶習慣。”馬可·波羅很少接觸漢人,是因為他不懂漢語。蔡美彪先生說:馬可·波羅通波斯語,蒙古語也略懂一點,漢語他不懂。所以,馬可·波羅可能就沒有能夠深入到漢人的生活圈子裡。黃時鑑先生則考證出,迄止13世紀70年代,並無資料證明蒙古人與回回人已普遍飲茶,即使到了90年代初,也很難說麼蒙古人與回回人已飲茶成風。蒙古人開始普遍飲茶,可能得等到90年代後了。這個時候,馬可·波羅已經離開了中國。這真是饒有趣味的一個例子,以有沒有記錄中國人飲茶或中國茶事,來作為對馬可·波羅有沒有來過中國的問題的討論。這個事例,也足以說明了飲茶作為中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在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認識裡,是如何的牢不可破了。

不過中國學者也許也還是不能夠徹底解除疑團,一是馬可·波羅雖然不通漢語,但也不排除會有通漢語和蒙古語的同事或朋友,二是馬可·波羅雖然不懂漢語,但他總會在中國城市的大街上走過,大街上的茶樓他會沒有注意到?三是即便90年代初之前,沒有證據表明蒙古人與回回人已飲茶成風,但在蒙元上層已經對喝茶開始表示出了興趣,馬可·波羅會沒有可能注意到這些麼?要證明什麼或證偽什麼,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假說易而證實難啊。

掌故叢談|茶煙一縷輕輕颺

《農書》書影。

再回到元代的飲茶這件事上,雖然蒙古人在13世紀90年代初之前,還沒有飲茶成風,但在漢人,依然沿襲前朝的生活方式,繼續植茶、飲茶,並且飲茶的方式也在有所變化。元代的農學家王禎,大約在在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年)左右著成《農書》。在《農書》的《百穀譜集》這一章裡,王禎對茶有過專論。王禎說:“夫茶,靈草也。種之則利博,飲之則神清。上而王公貴人所尚,下而小夫販隸之所不可闕,誠生民日用之所資,國家課利之一助也。”生民所日常所需,國家利稅之來源,有元代一代的10種稅課裡,就有茶稅。元世祖忽必烈時期,大約從至元五年(1268)起,政府就開始陸續在全國各地徵收茶稅。如至元十七年(1280),元廷在江州(今江西九江)設立榷茶都轉運使,總理江南各地茶稅。這個也可以說明元代在漢族人生活方式裡,飲茶所佔據的一個位置。

元代茶葉的主要產地在江、淮之南。當時的名茶有建寧的北苑茶和武夷茶,湖州的顧渚茶,常州的陽羨茶,紹興的日鑄茶,慈溪的範殿帥茶。這些名茶裡,武夷茶和範殿帥茶是元代才出名的,其他幾種則是前朝的名茶,到元代依然享有盛譽。王禎的《農書》裡寫道:“茶之用有三:曰茗茶,曰末茶,曰蠟茶。”接下來,王禎在書裡具體解釋了這三種茶葉,茗茶,“擇嫩芽,先以湯泡去燻氣,以湯煎飲之”,當時南方大多用這個方法。末茶“尤妙”,“先焙芽令燥,入磨細碾,以供點試。”最精貴的是“蠟茶”,“而製作亦不凡。擇上等嫩芽,細碾入羅,雜腦子諸香膏油,調劑如法,印作餅子,制樣精巧。候幹,仍以香膏油潤飾之。其制有大小龍團……”因為茶餅潤飾了香膏油,看上去光滑如蠟,所以把這茶叫做“蠟茶”。蠟茶在民間罕見,一般都用作貢茶。這三種茶,“茗茶”也就是現在的散條形茶,茶葉加入水然後煎沸。“末茶”和“蠟茶”都是餅茶,“蠟茶”因其製作原材料和製作方法而更精貴。“末茶”,或者用開水沖泡,即“點茶”;或者和水一起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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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雜劇《月明和尚度柳翠》被收入《元曲選》。

王禎《農書》裡說茶是生民日用所需,元曲作品也可以印證王禎的這個說法。比如元代雜劇作品,元初李壽卿寫的《月明和尚度柳翠》,生卒年不詳的元代武漢臣寫的《李素蘭風月玉壺春》,都能看到裡面的一句俗諺:“早晨起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元代音韻學家、散曲家周德清《雙調·蟾宮曲·別友》則說:“倚蓬窗無語嗟呀,七件兒全無,做甚麼人家。柴似靈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醬甕兒恰才夢撒,鹽瓶兒又告消乏,茶也無多,醋也無多。七件事尚且艱難,怎生教我折柳攀花?”“茶”名列“開門七件事”,這也可以見出飲茶在元代一般家庭生活裡所佔的位置的重要了。韓志遠《元代衣食住行》轉錄了山西大同元代馮道真墓室東壁的一幅《道童送茶圖》,說明元人“一生中都和茶打交道,甚至死後也要喝茶”,這幅畫“體現了墓主人期盼在陰間飲茶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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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元代馮道真墓室東壁的《道童送茶圖》。

史衛民《都市中的遊牧民:元代城市生活長卷》裡說:元代的漢人飲茶成風,所以城市裡就會開設茶坊、茶樓、茶館。就像人們要喝酒,商人自然就會開設酒樓酒館一樣。茶館茶樓以賣茶為主,但也會售賣其他的飲料,就像酒樓酒館也不只是喝酒,也可以點菜吃飯。茶樓林立,茶事很盛,所以元代的文學作品裡也就有了關於茶樓茶事的作品。就像唐人詩歌中寫酒樓的特別多一樣——唐人王維“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這高樓就是酒樓啊——元代那些世俗情味濃厚的文學作品裡,提到或寫到茶樓茶事的也自然就多了。舉一個比較特出的例子。元代文學家李德載,生卒年不詳,大約在元仁宗延祐四年(1317年)前後在世。李德載的散曲作品《中呂·陽春曲·贈茶肆》,一共10首,活靈活現,繪聲繪色,風趣盎然地寫了茶樓茶館茶事。且錄“贈茶肆”10首以供清賞:

茶煙一縷輕輕颺,攪動蘭膏四座香,烹煎妙手賽維揚。非是謊,下馬試來嘗。

黃金碾畔香塵細,碧玉甌中白雪飛,掃醒破悶和脾胃。風韻美,喚醒睡希夷。

蒙山頂上春光早,揚子江心水味高,陶家學士更風騷。應笑倒,銷金帳飲羊羔。

龍團香滿三江水,石鼎詩成七步才,襄王無夢到陽臺。歸去來,隨處是蓬萊。

一甌佳味侵詩夢,七碗清香勝碧簡,竹爐湯沸火初紅。兩腋風,人在廣寒宮。

木瓜香帶千林杏,金橘寒生萬壑冰,一甌甘露更馳名。恰二更,夢斷酒初醒。

兔毫盞內新嘗罷,留得餘香在齒牙,一瓶雪水最清佳。風韻煞,到底屬陶家。

龍鬚噴雪浮甌面,鳳髓和雲泛盞弦,勸君休惜杖頭錢。學玉川,平地便昇仙。

金樽滿勸羊羔酒,不似靈芽泛玉甌,聲名喧滿岳陽樓。誇妙手,博士便風流。

金芽嫩採枝頭露,雪乳香浮塞上酥,我家奇品世間無。君聽聞,聲價徹皇都。

一座茶樓,值得文學家這樣一口氣寫下10首小令來讚美,這茶樓當然不俗。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市井生活中“泡茶館”之俗的流行呢?上引小令,第9首裡說的“博士便風流”,是說“茶博士”,茶館裡的夥計或茶坊的主人。

從流傳下來的史料裡也可以見出,不僅漢人飲茶成風,市井茶肆林立,蒙元王朝宮廷裡,或上層,也開始接受喝茶的風氣。這篇小文已經寫得太長了,就此打住,容另文再敘。

2022年3月7日,杭州西溪

作者簡介:周維強,編審。著有《薊門黃昏:元史隨筆》《書林意境》《掃雪齋主人:錢玄同傳》《太白之風:陳望道傳》《尚未遠去的背影:教育文化名人與杭州》《史思與文心》《若有所思》《學林舊聞》《最憶是杭州》《古詩十九首評註》《筆下雲煙:沈尹默先生題簽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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