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龍泉窯的“鼓釘盆”
最近和一收藏大家聊天,他發給我一件明代龍泉青瓷“三足爐”。我瞧著眼熟,詳細詢問,竟真是我多年前在日本一藏家處見到的“故瓷”。
斂口圓唇,平沿,扁鼓腹,近底處弧收,下承三獸面足,餅形底露胎,沿外側壁至足上器腹以凸起的八卦紋為中心,上下分別裝飾刻花圖案及梅花釘各一週,內底中心露胎,模印折枝花卉。釉水肥厚滋潤,色澤蔥翠。
此器工藝精湛,品相完美,造型是明代龍泉常見的式樣,同類器例非常豐富。
比如:大窯楓洞巖窯址明代中期地層出土的“三足洗式爐”
溫州出土的“獸蹄三足爐”
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多例,有各式紋樣(以下圖片及名稱均來源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官網)
明龍泉窯青釉鼓釘三足爐
明龍泉窯青釉印花鼓釘三足洗
明龍泉窯青釉刻花纏枝蓮紋鼓釘三足洗
明龍泉窯青釉刻八卦紋三足洗
明龍泉窯青釉凸花三足爐
明龍泉窯青釉三足爐
(該器無鼓釘裝飾,綜合釉色風格等看,燒製年代晚於以上諸器)
我們處州青瓷博物館藏品中也有多件同款器,以下幾例均已收入筆者編著的《中國古陶瓷·龍泉窯》(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一書
高10、口徑30。5釐米
高10、口徑31釐米
器高5。7、口徑21。4釐米
翻翻拍賣圖錄,國際大拍上這類“三足爐”拍品更是枚不勝舉。
倫敦佳士得 2007-11-06
倫敦蘇富比 2008-05-14
如此多的器例說明,這類明代龍泉窯青瓷“三足爐”的燒造量比較大,反映出當時較大的市場需求量。
而之所以寫這件“爐子”,主要是想談兩個方面。
一是關於此類“爐子”的用途。筆者在多年前即關注過這類器皿。當時深圳文物考古鑑定所的朋友發來他們最新的研究成果《“官鈞”瓷器研究》,文中談到“鼓釘盆託”:
鼓釘盆託的形制源於南宋流行的鼓釘香爐……
元代鼓釘香爐仍有生產,但開始借鑑其造型,大量生產鼓釘盆託。如韓國新安海底沉船就打撈出大批龍泉窯及鐵店窯鼓釘盆託……
明代鼓釘盆託,主要見有景德鎮窯與龍泉窯製品……明代龍泉窯鼓釘盆託(或稱鼓釘盆,可單獨使用)……這類龍泉窯制盆託的年代和用途長期被誤讀,時代被提早到宋元,定名上則非爐即洗。而在日本,由於這類器物大多流傳有緒,故該國學者對其年代及用途都有較明確的認識。這類器物是日本室町時代以來書院等場所種植菖蒲的花器,名為“石菖缽”。
該觀點新穎且有見地,筆者非常認同。確實,如文中開頭所述的這件鼓釘盆,口徑35公分,堪稱碩大,而腹壁相對淺顯,就造型而言,無論燒線香還是合香一類,都是大而無當。明代是中國香文化最普及的年代,生活中香的使用非常普遍,廳堂、臥室、書齋、庭院中常見爐瓶三事。明人記載香事,以香爐入畫的作品很多,但均找不到與此類“鼓釘爐”相關的記載或描繪。至於祭祀禮佛的“三供”、“五供”中的香爐,也從無該式樣出土器例。從其造型尺寸來看,此種鼓釘盆倒是十分合適用作花器盆景一類。
明人喜種菖蒲,尤其石菖蒲(俗稱“九節菖蒲”),明各地方誌物產中多有“石菖蒲”的著錄。明人認為石菖蒲有開竅明目等多種藥用價值,以其蔥鬱清雅又極適合書齋清供。
高濂《遵生八箋》有“蒲石盆”、“菖蒲酒”等條,均是明人養蒲用蒲的記載。
明代的繪畫作品也可以見證,石菖蒲幾乎是明代文士營造書香清雅環境的“標配”。這其中,赫然有鼓盆為蒲石盆底的畫面(除鼓盆式,也有其他造型盆託)。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明《五同會圖》區域性
鎮江市博物館藏 明《杏園雅集圖》區域性
以上三幅分別為臺北故宮博物院《明人十八學士》琴、棋、書圖軸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明《竹園壽集圖》區域性
該圖種蒲石為渣鬥式花盆,圓盤式盆託
高濂《遵生八箋》“論諸品窯器”條說到龍泉窯的品種,即包括菖蒲盆底:“菖蒲盆底有圓者、八角者、葵花菱花者。各樣酒pie(該字無法輸入,上敝下瓦。明代韻書已無該字,高濂沿用了古代稱法,如宋周密《武林舊事》記有”大度金pie“。據考,pie或為古代盛茶酒器通稱)骰盆,其冰盤之式,有白稜者,大圓徑二尺者,外此與菖蒲盆式相同……”
“高子盆景說”條載“:又如舊龍泉官窯,盈三二尺,大盆有底衝全者,種蒲可愛。”
“書齋清供花草六種入格”條載:“春時用白定哥窯、古龍泉均州鼓盆,以泥沙和水種蘭,中置奇石一塊。夏則以四窯方圓大盆,種夜合二株,花可四五朵者,架以朱幾,黃萱三二株,亦可看玩……冬以四窯方圓盆,種短葉水仙單瓣者佳……”
此三條可以合著看。高濂記錄了龍泉青瓷的種種器形名稱,說明菖蒲盆底、菖蒲盆均為流行於當時的龍泉青瓷種類。所謂“舊龍泉官窯大盆”,應該就是指明初龍泉官窯那些口徑達六七十公分的大盆(大盤)。而選用何種窯器種花草養奇石,則不能排除“別出心裁”的主觀性。龍泉窯鼓釘盆可單獨用來種蒲,種其他花草,其他龍泉窯器也可養石種蒲,種其他花草,合適即可。
另外,筆者認為,相較於爐而言,鼓釘盆與洗的關聯似乎更大一些,雖然宋代龍泉窯鼓釘爐的尺寸較小,但是否用作香爐不得而知。且宋龍泉爐式幾乎均模仿自上古銅器,鼓釘式卻未見相應母型,而其大口淺腹式樣似乎更契合洗一類。何為洗?《儀禮·鄉飲酒禮》注曰“承盥洗者,棄水器也”,洗最初為盛廢水的承盤,以其承盤之用衍化為盆託似乎也更合情理。
日本的圖錄裡龍泉窯鼓釘盆託有稱石菖缽,也有稱為“水盤”的。早年的海外拍賣圖錄裡也見有稱為“水仙盆”的。
日本龍泉青瓷收藏量大,這類鼓釘盆於公私收藏中亦為常見,如本文所述的這件即是朋友多年前從日本購回。
其實,元代龍泉窯中即有類似的花器,比如臺北故宮清宮舊藏元代褐斑三足花囊,其三足為獸面蹄形式樣,鼓釘盆的獸面足或承此而來。
韓國新安新安沉船出水的龍泉窯青瓷中有多件花盆,多件“鼓釘洗”,或為成套之器。
景德鎮明御廠故址出土的明宣德青釉仰鍾式花缽及鼓釘三足缽,亦可作參照。
二是本文所述這件鼓釘盆帶有字款。
此類龍泉窯鼓釘盆有一特點,內底中心露胎,且以模印折枝花卉最為多見。本文所述之鼓盆,在露胎的折枝花處還有楷體的字款,因表面使用磨損,僅見一“延”字。幸得杭城出土同款瓷片標本,清晰顯示為“延陵”二字。
“延陵”二字作何解呢?筆者認為很可能系某吳姓窯場主的“字號”。
春秋時,吳國貴族季札為了不當國王躲到延陵鄉下耕種。後他的哥哥諸樊當上了國王,將延陵封給季札。後世為了紀念他將吳姓郡望定為延陵,其後裔將姓氏前冠以“延陵吳氏”,將祠堂冠以《延陵堂》。
龍泉慶元一帶,吳姓為大姓,在盆內底銘刻“延陵”二字,相當於顧仕成顧氏碗裡的“顧氏”二字,相當於商家字號的標註,有品牌意識。相比於直白的“顧氏”,延陵更有底蘊,帶有作為古聖先賢后裔的自豪感。前年發過一篇關於字款的文章(《龍泉有款稱“關西”》),其中有“關西”款的雙魚盤,也是明代的器物,字款位於盤內底。現在想來,關西應和延陵類似,關西或指楊姓,如明初政壇三楊之一的楊榮曾獲賜銀印“關西后裔”。
此類“商標”字款越多越反映出龍泉當時窯業的繁榮程度,同時這也是明代龍泉窯場主品牌意識萌芽的一種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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