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文學者,遊戲的事業也

王國維:文學者,遊戲的事業也

文學小言

昔司馬遷推本漢武時學術之盛,以為利祿之途使然。餘謂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何則?科學之事業皆直接間接以厚生利用為恉,故未有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相刺謬者也。至一新世界觀與新人生觀出,則往往與政治及社會上之興味不能相容。若哲學家而以政治及社會之興味為興味,而不顧真理之如何,則又決然非真正之哲學。以歐洲中世哲學之以辯護宗教為務者,所以蒙極大之汙辱,而叔本華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學之哲學者也。文學亦然,餔醊的文學,決非真正之文學也。

文學者,遊戲的事業也。人之勢力,用於生存競爭而有餘,於是發而為遊戲。婉孌之兒,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無所謂爭存之事也。其勢力無所發洩,於是作種種之遊戲。逮爭存之事亟,而遊戲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勢力獨優,而又不必以生事為急者,然後終身得保其遊戲之性質。而成人以後,又不能以小兒之遊戲為滿足,於是對其自己之情感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詠歎之,以發洩所儲蓄之勢力。故民族文化之發達,非達一定之程度,則不能有文學;而個人之汲汲於爭存者,決無文學家之資格也。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賓也。故文繡的文學之不足為真文學也,與餔醊的文學同。古代文學之所以有不朽之價值者,豈不以無名之見者存乎?至文學之名起,於是有因之以為名者,而真正文學乃復託於不重於世之文體以自見。逮此體流行之後,則又為虛車矣。故模仿之文學,是文繡的文學與餔醊的文學之記號也。

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後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後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後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則必吾人之胸中洞然無物,而後其觀物也深,而其體物也切;即客觀的知識,實與主觀的感情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則激烈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物件、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於文學之事。此其所以但為天才遊戲之事業,而不能以他道勸者也。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同叔《蝶戀花》)此第一階級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蝶戀花》)此第二階級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階級也。未有不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燕燕于飛,頡之頏之”。“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人體物之妙,侔於造化,然皆出於離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以《離騷》、《遠遊》數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獨以十七字盡之,豈不詭哉!然以譏屈子之文勝,則亦非知言者也。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親見屈子之境遇,與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與自己之言無異。賈誼、劉向其遇略與屈子同,而才則遜矣。王叔師以下,但襲其貌而無真情以濟之。此後人之所以不復為楚人之詞者也。

十一

屈子之後,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韋、柳之視淵明,其如賈、劉之視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後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東坡乎!山谷可謂能言其言矣,未可謂能感所感也。遺山以下亦然。若國朝之新城,豈徒言一人之言而已哉?所謂“鶯偷百鳥聲”者也。

十三

詩至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詩,(除一二大家外)無可觀者,而詞則獨為其全盛時代。其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皆詩不如詞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除稼軒一人外)。觀此足以知文學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論,皆就抒情的文學言之(《離騷》、詩詞皆是)。至敘事的文學(謂敘事傳、史詩、戲曲等,非謂散文也),則我國尚在幼稚之時代。元人雜劇,辭則美矣,然不知描寫人格為何事。至國朝之《桃花扇》,則有人格矣,然他戲曲則殊不稱是。要之,不過稍有系統之詞,而並失詞之性質者也。以東方古文學之國,而最高之文學無一足以與西歐匹者,此則後此文學家之責矣。

十五

抒情之詩,不待專門之詩人而後能之也。若夫敘事,則其所需之時日長,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詩家之數之所不可更僕數,而敘事文學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國演義》無純文學之資格,然其敘關壯繆之釋曹操,則非大文學家不辦。《水滸傳》之寫魯智深,《桃花扇》之寫柳敬亭、蘇崑生,彼其所為,固毫無意義。然以其不顧一己之利害,故猶使吾人生無限之興味,發無限之尊敬,況於觀壯繆之矯矯者乎?若此者,豈真如汗德所云,實踐理性為宇宙人生之根本歟?抑與現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較,而益使吾人興無涯之感也?則選擇戲曲小說之題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謂戲曲小說家為專門之詩人,非謂其以文學為職業也。以文學為職業,餔醊的文學也。職業的文學家,以文學得生活;專門之文學家,為文學而生活。今餔醊的文學之途,蓋已開矣。吾寧聞征夫思婦之聲,而不屑使此等文學囂然汙吾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