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如果從審美意識上來分析歷朝歷代的書法特點的話,那麼可以得出

“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

的結論。所謂的

“尚意”

指的是重視書法表現審美情趣,作書要隨意所適,自然天成。正如宋代大書法家米芾說的那樣,要率意而為,要有“真趣”。這就是米芾書法藝術的

“平淡天真論”

,也使得他的書法有任情恣意、揮灑自如、一派天真、獨具個性的特點。

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米芾畫像

從整體上來說,宋代書法“尚意”的風格是統治者倡導儒、釋、道三教並舉的結果,也是文人士大夫階層深受佛教禪宗思想影響的結果。自唐末以後,禪宗的思想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它吸收了儒教和道教思想的精華,建立了一套適應宋代社會的理論體系,倡導的“見性成佛”的頓悟思想契合了文人士大夫內心的自我需要,對士大夫階層產生了強烈的滲透作用。在禪宗思想的影響下,文人士大夫們更加追求內心的自由,注重個人的主體精神在書法中的體現,形成了“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的旨趣。米芾就是其中優秀的代表人物之一。

一、舉止顛狂的“米顛”

米芾字元章,北宋湖北襄陽人,是北宋傑出的書法家和書法理論家,與蔡襄、蘇軾、黃庭堅合稱“宋四家”。他的書畫自成一家,創立了“米點山水”,擅篆、隸、楷、行、草等書體,為宋代書法家講求意趣和個性的代表。

米芾又是一個舉止顛狂、放蕩不羈的人,他特立獨行,率性而顛,有

“米顛”

的雅號。這與他少年時的經歷是分不開的。因為米芾的母親是皇帝的乳母,所以米芾的仕途是靠思蔭出身,而並非主流的科舉入仕。對於心高氣傲的米芾來說,這種近似“投機取巧”的仕進方式讓他感到十分自卑,也受到了主流士大夫們的歧視和排擠。這種強烈的自卑使得他希望用叛逆的行為方式來引起人們的注意,但是他的獨樹一幟在人們眼中只是一種近似瘋癲,是一個“另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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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拜石圖

米芾好穿古人衣冠,又有潔癖,他的手碰到物體後,必須立即洗手,而且洗過手後不能用毛巾擦拭,必須自然風乾。他每天都要換洗衣服,以至於他的官服因為洗得太勤被磨破,被言官以“衣冠不正”的名義彈劾。但是從藝術角度上來說,他容不得半點汙垢和瑕疵的性格使得他的作品充滿了純真氣息,契合了他的“真趣”。

米芾乖張怪異的行為讓他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米顛”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符號,這種性格也深深的影響了他的書法創作。他曾說過“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這種淡泊功名的心態,正好利於米芾的藝術創作,也讓他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他不事逢迎,全身心的投入到書畫藝術的創作之中,對書法的追求如痴如醉。在藝術上他極為認真,與他平時的顛狂成了鮮明的對比,是他雙重性格的一種表現,也是他取得成就的基礎。

二、米芾書法的“真趣”

自唐代以來,書法界對王羲之十分推崇,將王羲之書法中的旨意當做書法的最高標準,要求

“點畫之間,剛柔備焉”

。而米芾更加註重內心的表現,他的作品更加抒情,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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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梁院貼》

什麼是

“趣”

?這其實是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審美感覺,是書法家在創作時根據自己內心的情緒和審美趣,用墨色和線條的變化來表達出來,給觀眾以一種強烈的感染力和認同感,引起觀眾的共鳴的一種表現。嚴格來說,“趣”是沒有統一標準的,是書法家內心世界和精神氣質的一種展現。

那麼什麼是米芾說的

“真趣”

呢?米芾將它解釋為“趣由天生”,有趣則生,無趣則死。在米芾的“真趣觀”中,將對自我的追求放在第一位,強調書法不能拘泥古人,書法實質上是對自我的一種訴求,要“集古出新,自成一家”。

米芾七歲學書,學習過顏真卿、歐陽洵、褚遂良等大家的書貼,尤其是對褚遂良的書法極為鍾愛。褚體用筆富有變化,極為生動,特點鮮明,極得米芾痴迷。長大之後,米芾又有幸得到蘇軾的親自點撥,教導他學古人書法,要學其用筆精髓,學習其平淡天真的旨趣,使得米芾終於有所突破。自此,他將批判性的吸收融入到自己的創作中去,學習古人的同時,又勇於創新,學古人而不囿於古人,終於使他成為書法史上的大家。

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自古以來,書法界對顏真卿和柳公權兩位大家的作品都十分推崇,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有“顏筋柳骨”之美譽。但是在米芾看來,顏、柳二公的書法固然好,但是筋骨外露,過於怒張,有違“尚趣”之根本,未得“趣”之三味。這兩位大師的字力求點畫和結構的完美,固然遒媚勁健,但也“費盡筋骨”,沒有靈便飛動之勢,用書法藝術的審美來看“皆如大小一般”,不具備“意趣”的神韻。

那麼米芾的“意趣”該如何在書法中體現呢?他用“穩不俗,險不怪”六個字來總結。具體到書寫時,要不急不燥,不疾不徐,因為急燥會使書法產生猛烈情狀,“苦生怒,怒生怪”,是創作不出好作品的;另外寫字時不能做作,做作出來的字不叫寫字,而叫“畫字”,要時刻記住平淡天然才是書法的最高境界。只有將這種平淡天然融入天性之中,形成習慣,才能創作出富有“意趣”的作品。

三、米芾書法特點

“平淡天真”的意趣始終貫穿米芾的每一幅作品之中。

中國的漢字是由點、橫、撇、捺等筆畫組成的,要想寫出一幅好的書法作品,首先要掌握用筆的技巧。筆法是書法的基礎,可以保證點畫的形態,保證字型的形勢。米芾繼承了唐代以來下筆以中鋒和提按居主導的地位,又發掘了側鋒的多種變化,提出了“八面出鋒”的用筆技巧,形成了米芾書法獨特的風貌。

米芾的作品中,“豎”是

“柳葉豎”

,輕起輕收,在豎的中段發力,並向左下縱筆甩出,狀如彎弓,是字中之眼,也是米芾不拘法度的“真趣”具體到筆畫中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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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的“柳葉豎”

米芾書法作品中的“勾”,有“蟹爪勾”、“圓曲鉤”、“豎鉤”等多種變化。米芾的“豎鉤” ,起筆藏鋒,中鋒直下,稍駐調鋒,翻筆向左上挑出,書寫需盡腕力,方可挺健。“蟹爪勾”出鉤時折鋒取逆勢,向左挫筆,再轉筆向上挑出,狀如蟹爪所以得名。“圓曲鉤”出鉤圓轉含蓄,寫豎至鉤處漸向左轉,順勢出鉤,鉤呈弧形較淺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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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鉤、圓曲鉤和蟹爪勾

米芾書法的結構也很特別。除了與常見的平行、向背、對稱等結構外,在處理相同方向的平行線條上往往採用漸變的手段來增強節奏感和疏密度,避免了書法作品的呆板性。在處理左右結構的字勢上,無論是左高右低還是右高左低,都會用這種錯位來增強字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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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傾和右傾的動勢

在作品的動勢方面,米芾書法用獨特的左傾為主軸的佈局,以“不做正局”為天真自然,但是左傾為主並不會使作品形成往左傾斜,重心不穩,因為米芾會利用偶爾的右傾來巧妙調節整體章法的協調,讓作品中的字軸線呈現出異常豐富的變化。這一點在他的《蜀素貼》、《苕溪貼》等作品中反映得最為充分。在這些作品上,左傾的漢字佔比在八成以上,以奇為正,創立了一種新的書法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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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素貼)

四、《苕溪詩帖》欣賞

米芾的《苕溪詩帖》是一本行書貼,全貼長189。5釐米,高33。3釐米,共三十五行,二百九十四字,是米芾於元佑三年八月所書的一卷紙本自撰詩行書作品。

《苕溪詩帖》是米芾的行書代表作品之一,該貼章法佈局完善,行氣通暢自然,如行雲流水。映帶自如,章法上疏密有致,堪稱一絕。

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苕溪詩帖》

米芾用筆豐富多變,善於用筆的過程中形成飄逸豪邁的風格和沉著痛快的氣勢,追求跌宕多姿的變化。他曾總結了當時幾位書法大家的特點:

“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

,他自己則是“刷字”。什麼是“刷字”?就是把毛筆當做在牆上塗抹的刷子,沒有中鋒側鋒之分。這是他的自謙之辭,也是他“尚真趣”的書風。

《苕溪詩帖》中,用筆中鋒和側鋒運用十分豐富和誇張,橫豎筆畫重入輕收,以側鋒重按起筆,然後轉為中鋒,行筆迅速,痛快淋漓。全貼中每個字筆畫的長短粗細、大小疏密極富變化。

米芾喜歡在創作用筆之時,將方和圓結合使用,方中有圓,圓中有方,張力十足。它的字有骨有肉,肉裡裹筋,“生布置,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

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上圖

“看、水、因、洲”

四個字都是米芾《苕溪詩帖》中極具米氏書法特點的典範。

“看”

字的撇是中鋒側用,字邊留下大片“飛白”,但毫無誇張做作之嫌;

“水”

字有點的顏真卿《爭座位貼》中的寫法,豎畫完成後稍稍往上收筆,平勾向下轉為弧勾,使得勾法鏗鏘有力,沉著痛快;

“因”

字和

“洲”

字則是相向相背的字型,“因”字內抱,上下兩橫和左右兩豎都若弓背向外,而“洲”字則是弓弦向外,弓背向內,所以點畫間避免了機械重複,增加了字的動勢。

米芾主張字不做正局,正側俯仰,“須有體勢乃佳”,做字多追求險絕之勢,但是這種險絕必然是在與平正的對比中才顯得精妙。這是初學者必須注意的地方。

以米芾《苕溪詩帖》為例,探究中國書法中的“真趣”

《苕溪詩帖》

《米芾書法全集》中,對《苕溪詩帖》的評價是這樣的:“通篇八面生輝,筆力老辣沉渾,瀟灑自然,氣勢宏大,飄逸絕塵。其意境清新,節奏明快,字裡行間處處顯示出敏捷的才思和澎湃的激情”,是宋代“尚意書風的代表,千古之名篇”。

五、米芾書法對後世的影響

“書尚真趣”的美學思想,對宋代之後的書法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徐文長、文徵明、董其昌等書法大家都受米芾的影響,於書法中追求真趣。這些書法家儘管追求的“趣”的本質有些差異,如文徵明追求“逸趣”、徐文長追求“媚趣”、董其昌追求“古趣”,但都無一例外受到米芾“趣”的審美影響,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都是對神骨清勁、自然天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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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書法家傅山

傅山是清代行書藝術成就最高的書法大家,他深得米芾“真趣”之妙,提出字要大巧若拙,寧可寫得醜點也不能輕佻浮滑,書法應該自瀟疏,信筆直書,不能描眉畫鬢,搔首弄姿。總結起來,就是書法之美貴於自然,“我只為我,自有我在”,在他和鄭板橋、八大山人等人的推崇下,清代書法呈現出追求真性情和自然之美的清新風格。

中國的書法藝術側重作品內在精神和作者的人格,中國書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書法家用筆書寫對中國倫理道德的理解。所以書法藝術不僅僅是審美的問題,而是抒寫人生,用書法向人生提問,又用書法來回答人生。一般來說,欣賞者是可以透過書法作品去了解到書寫者的人格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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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淡墨秋山詩貼》

米芾一生不善官場逢迎,為人清高,有真才實學。他對書畫藝術的追求到了如痴如醉的境地,在他狂放顛狂的背後,其實有一顆脆弱的內心。他敏感而又自卑,用顛狂的外表掩蓋自己的靈魂,在書法中追求自我的救贖和靈魂的放飛,但又渴望得到上層階層的認可,這種矛盾和雙重人格,使他的作品狂放之外又有法度。他就是莊子夢中的那隻蝴蝶,流連於夢想於現實之中,不知哪個世界是真,哪個世界是假。而這又成就了米芾縱橫飄忽,猶如天外飛仙的書法“真趣”。

今天有很多書法愛好者對米芾推崇備至,但是學習米芾書法,不能拘泥臨貼,而要試著走進米芾的內心,去感受他對自由和自我的追求,這樣才能掌握米芾書法的真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