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劍奇情(魔幻劍俠紅塵)第十八章 放鶴季節(一)

十萬八千里外,帝京。透過大都皇城千簷百宇交構的影隙看驕陽,每當曦光映照之際,總有新的一輪希望隨旭日升起。千里外中原大震、列宿間蚩尤旗現……儘管預兆不祥之事越來越多,巍峨宮門一閉,再壞的訊息也還在千里外。所以每天都有希望,只是皇城裡的人們越來越分不清眼瞳裡的曚曚日影究竟是在冉冉東昇,還是徐徐西沉。皇太子是年已過了十八歲生日,與日益昏聵而好大喜功的順帝不同,他往往樂於收集壞訊息,而且夜夜不能寐。前年眼角就泛生了幾道魚尾紋,瞳孔中憂患愈甚,去歲經年深思不語,這使得他早早的便呈滄桑老態,與其他的皇子相比,十八歲的儲君非但舉止怪異、不類濟輩,在順帝疑懼的眼中太子變得越來越像陌生人,甚至是一個城府深不可測的成年人。這使得順帝深深不安,甚至也夜不能寐……歲星犯月為妖徵。偏生在這人心惶惶的一天,禁宮裡傳出新的一則有關儲君的荒誕秩聞,說是太子大白天的打一盞燈籠從宮門外邊回來,於社稷壇前長慟不已,逢人便說宮門外的天一片黑暗。從這天起,順帝起了厭惡儲君的意由。芳冽皇娘不愧為宮闈有目共睹的賢妃,當她得知父子生隙之事,立時離開奉燈多年的佛堂,找來代為太子師的首領太監古金壽,要他好生看護身系大元帝國未來希望的皇儲。密議的結果,是太子身邊多了一個宮女,年方十五的錦瑟。她雖來歷不明,但很快就因聰慧婉孌和善解人意而打消了太子的疑慮。老宮人閒談時說,錦瑟身上大有芳冽皇娘當年的影子。小宮女錦瑟每天都有新花樣能讓太子舒心。但每件花樣都不持久,能令太子日日光顧的唯有一樣,那就是每天清晨上西山放鶴。而到黃昏之時,錦瑟又帶著太子回西山招鶴。不知為什麼,太子竟喜歡立在西山亭下看滿天鶴舞翩躚。或許真如小宮女錦瑟說,放鶴季節,放飛的是心情。然而日益鬱積沉重的心情,真能隨著浪漫之翼翩舞飛揚嗎?沒有人知道太子在想什麼。西山黃葉早,太子情懷已老。十萬八千里外,江南。長武集淫雨霏霏,三寶顏燈光酒影之外依舊長夜無晝。此去松江鎮陸路已淹,昨夜馬賊的話題仍令茶客議論不絕。也有人不禁奇怪,天明明已經亮了,簷外為何還是如此昏晦不清?李逍遙移回目光,對自己說:“上蘇州,去找回靈兒。”環顧四周人影如簇,依然喧鬧不已,他難免奇怪:“昨晚來投棧時,四周一派荒涼寂寥,如何冒出這許多人來?”由此想開去,不由得又犯踟躇:“可見得世事總也有漏眼時,若是靈兒還在苦水鋪,我卻前往姑蘇尋她,兩人豈不是錯過了?”但覺人生每到歧路,總是這般教人去留難定,回思昨夕幾度驚醒,只緣夢裡依稀有淚光。便在苦惱時,但聽旁邊一人說道:“想去蘇州麼?前邊道兒讓大水給淹了,怕你去不成了,還不得像咱一樣蹲在這兒等雨歇?”李逍遙心道:“等到雨歇心都涼了。似這般找靈兒,跟冷水煮蛙差不多……”轉頭望見說話之人蹺著二郎腿,歪靠桌邊,兀自乜斜一對大小眼打量他們三個。與同桌的幾人一般,皆是頭扎汗巾,短衫赤膀,看裝束似是船民,開口便是一腔江浙調兒的官話,顯得是本地人。那蹺二郎腿的漢子嗤溜一聲吸口茶水,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嘴裡嚼了嚼,見李逍遙朝他望來,斜瞪道:“小子你瞧啥?再瞧打你!”李逍遙不想招事兒,立時轉開臉去,那漢子卻又堆笑道:“想找船就找我啊,我叫方國珍。有的是船……”李逍遙想起先前那朱和尚也說有船,誰料這兒又有一人說同樣的話語,心中奇怪,不由回頭,那個名喚方國珍的立時又變臉道:“小子你瞧啥?再亂瞧就抽死你!”李逍遙剛把頭轉開,方國珍又改顏道:“江南水鄉,沒船寸步難行。找我吧,小子!”李逍遙回過臉來,方國珍拍桌道:“小子你還敢亂瞧?老子抽死你!”李逍遙哪曾見過這等反覆無常的人,立刻轉身便往別處覓座位,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理他。但聽方國珍在後邊又殷勤叫喚:“美妹,記得來找我哦。”兩眼直愣愣的只盯著於文鳳窕美的身姿,目光如影隨形的轉來轉去,卻不睬旁的兩個。沈瓔瓔啐道:“無聊!”李逍遙帶著於、沈兩女剛行到另一邊,被一個坐在長凳上的醉漢伸腳攔住,醉漢眯著眼嗅過來,酒氣噴吐,說道:“你好牛,帶倆女的。把那個高個子讓我睡一夜!”不管李逍遙有沒聽清,伸手便來拉扯身材高挑的於文鳳。兩女何曾受過這等輕侮,臉色立時煞然漲紅,李逍遙心頭氣惱,不禁回敬道:“你家也有,回去睡你家的去!”於文鳳身法靈活,豈讓那醉漢抓到,微晃一下便閃開。那醉漢沾不著邊兒,不由老醜成怒,猛揮老拳朝李逍遙頭上打去,嚷道:“小子你不長眼,這兒誰不曉得老子‘獨自醉倒’胡北嶗的厲害?”李逍遙不欲惹事,只隨手招架一下,手臂剛抬起便覺勁風颯然,這醉漢看似粗鹵,不料一出手竟是外家常見的大劈碑,手勁剛猛,勢能碎石。若被劈得實了,別說手臂難保,只怕連顱骨也難免應聲即裂。李逍遙傷患未愈,急運不成內力,拳腳功夫又素無自信,這般隨手一架,哪有幾分力道?耳聽得拳風勁落,心頭頓時一沉:“壞了!”驀地裡拳臂交接,咔嚓大響,旋即只聽一聲淒厲已極的怪叫,那醉漢竟如爛泥袋子般陡然摔出丈外,連連撞塌數副桌席,摜入人堆裡,去勢猶然不竭,直撞破了粗布棚壁,從霎間崩裂的口子裡倏忽不見。滿棚驚叫聲亂起,有人鑽縫而出,到外邊一瞧便即回身,嚷道:“胡兄弟給什麼撞著了?竟摔到了墟外好幾十尺遠還停不住……”李逍遙卻懵然不覺如何劇撞,只感手臂微震,那醉漢竟飛沒了影兒,此事委實奇極。耳聞驚聲四起,猶自摸不著頭:“怎麼回事啊?我還沒運力呢……”於文鳳卻看出端由,在背後說道:“師叔,你帶著木靈呢。”李逍遙怔得一怔,方才留意到臂上護套,不自禁的咋舌道:“秀!怎恁般大的反震力道?”經此一試,始明所佩帶的“木靈”原來果能防止極大衝擊,剛才那醉漢猛地發力劈掌,已顯得是外家硬功好手。李逍遙卻運不起內勁抵擋,所佩木靈非但頃刻把他卸去掌力,更反震回那醉漢身上,如數奉還,那廝怎吃得消?但這一下卻立時捅了馬蜂窩,大棚內彷彿炸鍋一般,四下裡紛紛有人操傢伙跳起,寒光刃影交熾晃閃之下,氣氛驟緊,風動破棚布片,颯颯勁響。李逍遙見得數十人目露敵意的瞪將過來,不由得吃了一驚,掃目間瞥見方國珍那夥依然安坐不動,各自端杯閒看,似想事不關己,無須起身。那數十人各操傢伙逼近,其中一個倒提板凳的矮漢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嚷道:“小兔崽子,帶著倆女的敢踩上俺們地盤……”李逍遙只道這幹破衣爛衫的漢子圍上來是要為那醉漢找回場子,原沒想到竟只因他身後比別人多了兩個女人,居然招來圍攻。此刻氣力未復,又不想打架,轉頭便覓退路,陳友諒卻依然沒影兒。於文鳳見那夥人圍著他們三個兜圈子,漸逼漸近,心想這事因她而起,說道:“師叔,我幫你打……”李逍遙輕手往她嘴上一推,搖頭道:“這麼多人打得過來嗎?”轉面見到方國珍那堆人正自品茗觀望,急中生智,一面叫道:“我們要找一條船!”一面率了於沈二女往方國珍身旁奔去,他們三人身形靈巧,沒等合圍便先溜出縫隙,那夥破衫漢子方只一愣,李逍遙與兩個女子已到了另一夥裡。方國珍哈哈一笑:“搞船找我們就對了!”把李逍遙撥到一邊,探手便來拉扯於文鳳,眼放異光,竟想攬她入懷。李逍遙心想:“這還叫找對?”快手探出,往方國珍手腕一推。只聽得那群破衫漢子紛紛怒罵,為首那矮子揮著板凳說道:“方老大,你們是水上混哋,俺們是陸上討生活,這事兒可跟你不搭邊!”李逍遙見方國珍兩眼直勾勾的只盯著於文鳳,他那一干船民模樣的手下都已立起,各抄家生嚴陣以待,兩幫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不下,似是各知底細,除了互相推搡,哪一邊也沒有放手大毆。他暗覺危機未解,大眼一眨,心想:“還須多澆一勺油。”向方國珍說道:“船老大是吧?眼下我們要走水路,罩不罩得住啊?”方國珍嘿嘿一笑,勉強把眼光從於文鳳身上稍移,說道:“搭船是很花銷哋!”並不回頭,卻提聲緩緩說道:“孟海馬,你與布王三號稱南北鎖,原是在襄、漢一帶混,出得長江是大海,江浙這地方風大浪大,怕不是那麼好混吧?”話聲透過對峙的人叢傳入那矮漢耳裡,舉起的板凳緩緩放了下來。那矮漢晃身落座,翹二郎腿道:“這麼說,你是要趁機講數嘍?”李逍遙瞥見這矮漢身法巧捷,先前只道無非一嘍羅,待大咧咧坐定,頓然顯出幾分老大的氣派,不由得便想:“原來這矮子便是什麼孟海馬,先前沒留意看,長樣果是有些類似海馬……”只聽方國珍道:“你落足未定,不需要這麼早就跟你講規矩。不過,這三個雛兒既要搭我的船,那便是入了我的勢力範圍。誰敢動他們一指頭,那就是砸我的飯碗!”“砸個把飯碗算什麼?”那矮子孟海馬搶旁人手裡端著的茶嗤溜一口喝掉,冷哼道,“誰家的天下不是靠硬橋硬馬打下來的?談既談不合,看來咱兩家便要打一仗囉?”李逍遙眼見兩幫人說話間竟要劍拔弩張,不禁想:“大到打天下,小到黑幫爭地盤,或者孩童搶糖果,怎麼全是靠打打殺殺啊?這是哪位祖宗留下的破規矩?”他躲到方國珍那夥船民身旁,只是急想避開衝突,心下也知方國珍的船決計上不得,眼見兩幫人便要打將起來,那孟海馬更是蠢蠢欲動,並不把方國珍帶著的兩桌船夥放在眼裡。正當兩幫人互相叫罵、你推我搡間,李逍遙趁機朝沈於二女暗使眼色,悄悄從人叢裡溜開,欲待覓個安全所在好棲身,不料方國珍先已發現這三個想逃,伸手一指,喝道:“生意還沒談妥呢,想走……哎呀!”話聲突轉痛呼,李逍遙回頭瞧見一隻木屐從人堆間隙丟過來,正中方國珍腦袋。孟海馬拿著另一隻木屐,站在板凳上蹦腳道:“不可能給你們無限期耍賴!南鎖的弟兄,大家百屐齊發,砸他奶奶的……”一時間,數十個破帽爛衫的漢子各舉木屐在手,紛聲吆喝,倒也威風。李逍遙正瞠目呆看,方國珍那夥也不含糊,眼見老大捱了揍,對面百屐欲發,果有大兵壓境之勢,各抄魚簍在手,排成一列,端簍叫道:“你有矛我有盾。扔鞋的,當心把你們一個個全兜了去!”李逍遙咋舌道:“哇,果然是水來土掩!”只道南鎖的究要怕了,不料孟海馬指揮有方,在那張板凳上蹦腳道:“大家移動投射,還不是朝發夕至?”李逍遙暗贊:“連‘朝發夕至’這種有水準的好辭你都會?”嘭的一聲響,方國珍從人叢裡竄將過來,猛踹一腳,把板凳蹬翻,孟海馬腳下雖空,並不慌亂,就勢撲身抱住方國珍,兩人頓時扭做一團,揪髮扯鼻,咬耳撕嘴,打得不可開交。方國珍接連被木屐砸頭幾下,半邊額奇腫,急怒交加,從腰間摸出一龜,噼噼嘭嘭的敲還。便在兩夥人也各自加入戰團時,廊下有一老頭拉起二胡,悠悠的唱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李逍遙轉頭道:“咦,這歌好聽哦!”那老者翻著白眼又接著唱:“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百屐亂飛中,李逍遙率於沈二女從人堆裡逃將出來,一時腥風四起,簍翻魚撒。到得激鬥場外,猶未喘定,前邊側廊轉出一個讀書人,立於簷下,觀鬥聽歌少頃,忽有所悟,喜道:“據正史、採小說、證文辭、通好尚。今聞老丈一調,晚生改自北宋話本‘說三分’的小說《三國演義》終於可以定奪了……”急欲回屋改添開場白,剛一轉頭就與李逍遙撞個滿懷,兩人各叫一聲哎呀,捂鼻後退。那生道:“失禮!”李逍遙撫鼻問:“你誰呀?怎麼走路不長眼睛哋……”那生堵著鼻血道:“哦,晚生羅本,字貫中,別號湖海散人,正租住此地寫‘三國’呢……”沒等說完,李逍遙便將他撞到一旁,率兩女慌忙便溜,背後自有一夥端著金槍魚乾追趕之人。便在亂得不可開交時,不知誰喊了一聲:“出來了!”方國珍、孟海馬正自惡狠狠的互扭,聞聲一愣,齊轉腦袋,周圍那群打做一團的醉漢也霎間所有動作生生剎停,仍做互扭之態,但卻像凝固的泥雕一般,頭全朝向三寶顏後廊。李逍遙聽得棚內突然靜了下來,也沒人追了,哪知發生何事,便也楞頭尋望,心中奇怪:“什麼出來了?”但聞一聲叫:“彭七娘今兒要出場嗎?”廊下一扛竿老兒擺了擺手,腳步不緩,含糊道:“有、有……”李逍遙正感摸不著頭,旁邊一端金槍魚乾的漢子扯直了喉嚷道:“昨兒不也說有?卻教俺們白等……到底出不出場嘛,她?”那老兒並不多答,趿拉著拖鞋,佝僂腰身閃入了旁邊小門裡,身後尾隨幾個抬箱抱櫃的小廝。眼見這夥像是做戲的,李逍遙不由跟在後邊探頭探腦,聽出樓梯有聲,不知是上還是下。他終是少年心性,看到戲班就莫名的興奮,只見又有五六個光頭小童翻著筋斗閃了過去,也晃進那道側門裡,他連忙逮旁邊的問道:“都是幹啥的呀,他們?”那個提拎帶魚做耍鞭狀的漢子也朝樓上小窗只顧愣望,口裡傻呵道:“走江湖耍雜活兒的班子見得多了,還沒見過這等勾人的小娘兒哦!”“小娘兒?”李逍遙不覺回手撫腮,眼見剛才這兩夥漢子還是打做一團,轉眼竟全都挨在一處仰頭楞望,不時相互談論,渾忘了廝打之事,顯然都已著了迷,翹首半天,卻盼那孃兒不出。但又竟無一人抱怨,此事瞧來甚奇,李逍遙難免又覺有趣,尤其見到那孟海馬張嘴流涎之態,幾欲引他失笑。“彭、七、娘?”便在無意中,掠見三寶顏樓上一片粉紅色裙影晃將過眼,隱於小窗之內。李逍遙心頭沒來由的一動,暗覺那襲身影仿似在哪裡見過。此時他心繫靈兒,自是不免要往這邊想去:“咦?難道……”陳友諒從人堆裡擠近來,顧不得抹汗,尋著李逍遙等三人身影,喜道:“你們還沒趁亂溜走就好……”沈瓔瓔雖驚甫未定,一見陳友諒立即來神,轉面啐道:“什麼話!要溜走也是你……”陳友諒擠過來道:“咱要跟莊,自是要跟到開彩時。你們在這兒就好,且吃飯去吧。”瓔瓔道:“哪有錢開飯?”於文鳳正要取鐲,沈瓔瓔卻問陳友諒:“不是追債去了嗎?可有收穫?”友諒嘆道:“大麻成這小子腳底抹油,跑得忒快……”李逍遙見了他這般臉色,已知端的,沒等聽完,先說道:“莊家請飯不難,只是這外邊太亂……”說著,眼光又轉望片刻之前裙影晃過之處。陳友諒一聽,忙道:“這外邊棚子哪能坐得大戶人家?裡邊才是咱落腳之處……”伸手搡開旁邊擋礙視線的一人,便要引路進三寶顏大堂。方國珍擼來腫臉,問道:“到底搭不搭船呀,你們幾個?”陳友諒瞪眼道:“沒看見我們要用飯嗎?擋啥路!”方國珍見這漢說話牛氣,還有意無意地亮出插在腰間的火器,顯是有來頭的,低眼瞧見果然穿有黑靴,雖說沾滿泥灰,畢竟非同濟輩,心下不免嘀咕,嗓音低了些,但仍不肯讓道:“耍我們是吧?別以為有鞋穿就了不起,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到底搭不搭我們的船?”話聲未落,火銃已頂在眉心。旁邊那夥船民全叨咕起來,陳友諒獰起臉道:“你說呢?”方國珍臉肌抽動得幾下,兀自硬著頭皮道:“不管怎麼說,總得讓我跟弟兄有個交代吧?大家在這兒困了多日,每天只是茶水花生下肚,可都在等飯吃呢。”陳友諒冷哼道:“朝廷已經給你們創造了很多個就業機會,有花生吃就不錯了,可別貪不知足!”李逍遙急欲進入三寶顏樓內,眼見陳友諒一味嚇唬不倒方國珍,圍上來的窮漢反而越來越多,不由蹙眉而思:“剛才我說要搭船,他們才為我們三個打起來。那般說原本只是權宜之計,但……”方國珍在火銃之下猶然硬聲硬氣的道:“人在江湖,要想路走得開,先得說話算話。到底搭不搭我的船?”李逍遙見他望著自己,只得說道:“我還要找人呢,等要船時再找你吧,方老哥。你說行不?”方國珍拂開李逍遙的手,冷笑道:“這算什麼話?你們進去吃飯,卻要我的弟兄在外邊餓肚子乾等?”陳友諒瞪眼道:“你想鬧事兒是吧?我可警告你哦,朝廷兩路大軍就要殺到……”李逍遙朝他微微搖頭,示意勿把事情說大,因為他看出眼前這群窮漢並不在乎朝廷有多少大軍。便在這當兒,忽覺於文鳳悄悄地從袖底往他手裡塞了個鐲子,低語道:“師叔,且先請他們拿去換幾頓飯錢罷。”李逍遙心下正有此念,但連日顛波,一直無暇清點乾坤袋裡究竟有多少盤纏,於文鳳及時給個寶鐲過來,無疑幫了大忙。拿在手裡一掂量,份兒甚足。他心下暗歎:“其實走江湖也是要花錢哦!”“什麼話!”不料方國珍把鐲子推了回去,瞪眼道。“這玩藝兒咱要不得……”李逍遙只道方國珍嫌鐲子不夠份量,心下難免要惱,但聽他搖頭說道:“這種鐲子拿去換錢,怕連我們船都買得下來。咱又不賣船,要你鐲子幹什麼?”李逍遙道:“不賣船就賣交情嘛,叫弟兄們先喝頓酒不好嗎?”“什麼話?”方國珍惱道,“你當我們是要飯花子嗎?敢歧視老子,你沒這本錢!呸……”斜身伸手,從旁邊一簍裡捏出一條大魚乾,晃到李逍遙面前,說道:“瞧,沒人搭咱船時,我們最多是賣點兒魚乾。”李逍遙捏了捏魚乾,問道:“這魚怎麼有‘奶奶’的?”方國珍唾罵道:“沒見過‘儒艮’嗎?儒艮當然有‘奶奶’……”陳友諒警告道:“你屠殺國家級珍稀動物哦,當心戶部衙門管捕撈的人找你討罰金……”方國珍唾罵道:“這明明是標本哪,你以為啥?誰吃有‘奶奶’的魚?”李逍遙點頭道:“有理。我可以買它嗎?”方國珍瞥了陳友諒一眼,連忙把儒艮收回去,搖頭道:“不賣。只是我平時拿來賞玩的標本而已……就算賣也沒零錢找還你。”盯那鐲子一眼,乾嚥唾液,哼道:“這麼大個鐲子,嚇死人!”收好了有“奶奶”的乾魚,又瞪眼道:“到底搭不搭我們船嘛?”陳友諒怒道:“給臉不要臉了你這是?”李逍遙止住他,說道:“大夥兒先吃飯吧。吃完了飯再說,反正雨還下著……”方國珍撇頭道:“餓不吃嗟來食!”李逍遙心下暗喜這漢子,嘴上卻道:“嗟你媽!又不是白請你們,請大夥兒吃飯,船不一定搭你們的,因為我本來也是一船老大。”方國珍那夥皆笑:“吹你媽!哪有這麼小的船老大?”李逍遙把彭和尚開走了運綢船之事簡略告知,方國珍仍難相信,搖頭道:“都說彭瑩玉整天忙著推翻朝廷,哪有時間幹這事兒?”李逍遙料有此說,笑道:“所以小弟想請大夥兒幫忙調查一下,開工之前先飽餐一頓,這不算嗟你媽的來食罷?”方國珍轉頭與身後一長臉漢子低聲商議幾句,說道:“你老母!看在我弟兄都願意幫忙的份兒上,經與鄭向蟲——就是這長臉的——兄弟議定,決定收下鐲子。”接過寶鐲,轉頭胡哨一聲,又道:“先去揪彭和尚來暴扁一頓,回頭再吃飯!”一呼啦全去了。李逍遙不由與於文鳳相覷失笑:“走得這般急?”陳友諒哼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沒啥稀奇處……”話雖如此,畢竟都鬆了一口氣。不料那矮子孟海馬率眾蹦將出來,冷不防擠陳友諒到牆角,鼻不鼻眼不眼的道:“剛才你推老子幹啥?”沈瓔瓔早有準備,說道:“看我的!”抬起爪蹄,除下一隻金閃閃的腳環,丟給那幫人。“我請你們!”“彭和尚那廝日子好不了哪兒去,”李逍遙望著又一幫人前呼後擁的出墟而去,耳根清淨之餘,不由嘆道。“撇開官府追緝不說,前後又有兩幫人四處找他,水陸並下,料想滋味定然不那麼好罷?”一進店堂,陳友諒便要吆喝夥計過來伺候著,裡邊的熱鬧勁兒反把他衝至嘴邊的呼喝噎了回去。大堂裡簡直就是一個鬧墟,稱為“趕集”殊不為過。擺攤的、叫賣的、練活兒的、湊熱鬧的一應俱全。李逍遙進來時先已想到必有不尋常,但仍張大嘴巴合不攏來。沈於二女雖見識甚多世面,亦屬平生頭一遭看見鬧市居然開在客棧裡,不免也同李逍遙一起連喚離奇。趁這會兒工夫,沈瓔瓔買了雙鞋子。李逍遙不得不代為付款之後,陳友諒已招來小二哥,便是先前那個愛起鬨的瓜子臉。“有錢的便是大爺。小人康泰,不知能為四位客官效啥勞?”聽明陳友諒言下之意後,小二朝旁邊揚了揚下巴,說道:“吃飯是吧?這兒有個餛飩攤,只是要蹲著吃……”友諒惱道:“欺咱們是何等樣人?”小二把他四人打量了一下,多看於文鳳兩眼,點頭道:“嗯,有仙姑伴遊哦……”指著另一處熱氣蒸騰的小食攤,推薦道:“這有賣蘭州拉麵的,只是板凳矮了些……”友諒怒道:“老子沒坐過那麼矮的凳兒!”李逍遙卻覺蹲著吃餛飩沒什麼不好,但看了於沈二女面上,總不好請妞兒蹲著吃飯,心想:“有板凳就好。請吃麵也划得來……”不料沈瓔瓔憤而反對:“咱是大戶人家,怎能坐那種地方?”陳友諒也忿忿不平道:“對,起碼得有張好桌嘛!怎麼說我也是個候補千戶呀……”李逍遙便是不明白矮凳有何不好,只得望那小二。瓜子臉的二哥倒也利索:“那就是要坐雅座囉?好哋,樓上請!”到得樓上入座,李逍遙心下念咕:“時刻莫忘了此是一家吃錢不吐渣兒的黑店。一間破房要一千文,不知這副座頭又該如何宰法?”正要問起怎生消費,二哥抬手敲擊牆上掛著的選單牌子,問道:“點幾個吧,客官?”李逍遙眼光掃掠四周,心想:“剛才看到一妞兒晃將過去,顯得眼熟。不知……”尋思著該當如何從二哥嘴裡探聽事兒,聽見陳友諒說道:“報上菜名兒來吧,省得老子費眼神兒。”二哥道:“我們這裡熱狗不錯,來一客?”座間四人皆奇,不由紛問:“熱狗?有這譜兒嗎眼下?”小二冷笑道:“怎麼沒有?告你們是剛出爐的熱狗了嘛!”指著鄰桌道:“瞧——”“拷!原來真是狗肉啊……”李逍遙等四人轉頭見到一盆熱騰騰的狗肉,方始釋然。於文鳳卻立即搖頭道:“不……不要狗肉。”又蹙眉道:“這麼殘忍,怎能吃狗呢?”李逍遙點頭稱是,心下卻道:“哇,狗肉多香噴噴哦!”“不是新鮮出爐的狗肉能叫‘熱狗’嗎?”小二敲牌道。“要不來一客‘汗煲’?”座間四人齊問:“什麼煲?”小二指著另一桌,呶下巴道:“自個兒瞅罷。”所謂“汗煲”,原來是那桌三條漢子圍著吃得大汗淋漓的一鍋鮮辣之物,紅湯滾燙,亂冒泡沫。其中一漢轉頭過來,咧嘴吐舌,冒著煙說:“好辣!”另兩人燙得口舌起泡,說不成話,只是點頭稱然。陳友諒明白了:“跟四川火鍋差不多。”李逍遙見那兩妞兒皆皺臉搖頭,知道吃不得,便又望二哥。小二敲牌問道:“啃得雞?”因見二女無異議,李逍遙點頭道:“啃得。”記下了菜譜兒,二哥又問:“加粥牛肉麵?”李逍遙心下不解:“面還加粥?”但見二女亦不反對,便也教二哥寫上。二哥又問:“炸薯條要不要?”陳友諒擺手搖頭:“不吃烤紅薯。”二哥接著推薦:“三文鯔?”待上了菜,友諒敲桌道:“小二,這雞怎麼炸的?咋就叫咱啃不動呢?”沈瓔瓔疼咧大嘴,撫牙說道:“哎呀,都磕松牙齒了……這雞炸得多硬!”二哥道:“剛才不是問過了嗎?說是啃得動才上的這道菜哦。”李逍遙低瞧面前擺著的一盆牛肉汁拌炸麵條攪成的黑糊糊粥,不由失笑道:“有意思!”二哥得意道:“風味嘛!”友諒問:“怎麼給每人跟前整一尾小鹹魚呀?白送的菜?”小二隻笑不答,李逍遙看出賊來,搖頭嘆道:“還不是那‘三文鯔’?這麼小的魚乾,每條就宰咱三文去……哎服了喲!”大拇指一豎,沒話兒了。便只這幾樣“風味”,居然吃去二兩銀子。這在當下決然不菲,小二一說,陳友諒便即怒道:“打聽打聽!二兩銀子,在杭州城足以吃得上好的酒樓一等一的名餚,連吃幾天醉仙樓的宵夜只怕也夠了,桌上擺得滿不透隙兒,其中有……”小二不慌不忙:“少來了。杭州都已經宵禁了,哪兒有宵夜吃去?”李逍遙見陳友諒一講價,四周的人臉色都不善,為免又生枝節,便不多話,掏出二兩碎銀,往桌上一磕,心道:“銀子剛到手就這麼沒了。”陳友諒忽覺銀兩有些眼熟,正要探頭來瞅明白,小二哥卻怕多事,急忙抓了銀子揣好。陳友諒道:“等一等。讓我看看這銀子……”小二道:“客官真愛開玩笑。銀子是拿來花哋,不是用來看的。”李逍遙把陳友諒的臉推回原處,轉頭問那急著要走的夥計,“那麼你說,啥是用來看的?”小二揚頜朝樓下一呶,說道:“看走索啊。”底下先已拉開了架式,陳友諒探了一眼,皺眉道:“幾個小孩搖搖晃晃走鋼絲有啥可看的?”小二道:“看彭七娘呀,待會兒該她出場了,柔若無骨喔!在絲索上大搞花樣任你瞧,不過只能看不能端……”李逍遙問:“啥意思嘛?”小二:“聽說過金魚和木魚沒?金魚只能看不能端,木魚卻是任你端,隨你敲。嚴格說來,彭七娘子便是那條金魚,僅供觀賞,不能亂摸哦!”這番話引來好幾只鞋丟過去,客人罵道:“不能端還拿來說嘴?淨搞得人心癢癢!”小二溜下樓去,李逍遙方欲轉回目光,突見西廊晃過一襲果是眼熟的身影。沈瓔瓔啃著雞問:“怎麼不吃啦?卻是急著要上哪兒去哦?”李逍遙先已離座而起,不欲那三人飯也不吃就跟著來,搖手說道:“吃你們的,我先去交點兒水費——”轉眼間立在西面樓廊,但見好些客房全改做鋪面,賣什麼的都有。在雜人叢裡逡巡一會,並無所見。卻見有賣菸草絲兒的,駐足估些,心想:“嘿嘿,沒見過吧?菸葉,亦有提神醒腦之用,且能消毒。功效不亞於檳榔哦!”做個菸捲兒叼定,轉身見有一匾,寫明瞭是“米寶寶便當”。李逍遙在櫃檯前探頭探腦,“咦,這是米鋪嗎?”木牌微晃,顯出“當”字。高高的櫃檯後不見有人,卻有一小狗坐枱舔舌,嘴巴一動一合,並且瞪著李逍遙。“沒瞧見這上邊的‘當’字嗎?”因未見櫃後有人,李逍遙不由呆看那狗,“誰呀?是在跟我說話麼?”小狗舔舌搖尾,“當啥呀,小子?”李逍遙沒見到人,心中大奇:“哇……居然有這種事?”小狗瞪他。“沒事別擋著做生意呀!”李逍遙強抑驚異之感,從懷裡摸出一物,顫悠悠遞上前去。“這有一條金鍊子,不知能當多少?”小狗伸嘴叼鏈,銜來玩兒,不時咬出聲音,究是啃不動,於是改用舌舔。李逍遙見其不置可否,在旁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可試出幾成真金啦?”小狗搖頭晃尾,“這種鏈子頂多值一兩銀。”李逍遙不由一怔,心想:“才一兩?大戶人家帶的玩藝兒到了你這兒就貶成這般?”哪裡肯吃這等樣虧,伸手便來拿回,說道:“不當了。”小狗突然咬手,李逍遙驚呼道:“想搶劫呀你?”小狗拽鏈不放,獰著鼻頭瞪視,“偷你媽的鏈子來換錢是吧?你這種小孩兒我見多了……給你二兩買糖去吧!”“二兩……”李逍遙明白這鏈子少說也值好幾百兩,原本不想上當,但見小狗糾纏不放,惟恐亂耽時候,萬一被沈瓔瓔尋來就不好說了,聽得狗開二兩價,想起剛才請人吃飯的損失,不由動念。小狗居高臨下打量他,“小子,你沒我高嘛!”李逍遙蹦腳取了櫃檯上推來的二兩銀,暗覺吃虧,難免心有不忿:“自來開當鋪的都是這般——狗眼看人低!”小狗咧開嘴樂,“成交!”李逍遙不由心頭惱起,咽不下這口窩囊氣,轉身給那小狗一嘴巴。隨著狗叫之聲,櫃檯後突然蹦出一老兒,怒道:“你這孩子,沒事打我家狗崽做甚?”原來剛才所有的話聲便是這老兒所發,李逍遙愣得一愣,沒話兒了。旁邊卻有一疤臉書生自斟自飲,醉眼乜視,喃喃的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李逍遙從跟前經過之時,見是一書攤,那疤臉攤主身後掛有一牌,無風自擺,亮明瞭字號:“幽悠書齋”。貨架上卻空空如也,卻擺有幾袋爆米花,標價是“二文”一包。李逍遙想到於沈二女或許要吃零食,更想:“靈兒也是愛吃些小東東的,若是找著她時,可也不能兩手空空。”掏幾文買下,因見書攤無書待售,卻改賣零食,難免奇怪,順便問道:“怎地不賣書啊?”疤臉書生醉眼看杯,痴痴笑笑道:“這年頭寫啥都是犯禁,沒人寫書了,卻叫我賣啥?”李逍遙哪裡肯信:“不會這麼嚴重吧?”疤臉書生痴笑道:“寫歷史,他們說是歪曲傳統;寫神話,說是宣揚迷信;寫武俠,又說是渲染兇殺暴力;寫聊齋吧,又說成是搞恐怖;編地理遊記,說是洩露朝廷機密;寫言情小說,又斥之為不顧大局,執迷於個人小情感而導人入歧途……”李逍遙見這攤主眼中有淚垂落,顯已心灰意冷,不由搔了搔頭,問道:“那該寫啥?”攤主咧嘴笑道:“上邊叫你寫啥就寫啥吧!要不就啥都別寫……”李逍遙皺臉道:“不是真有這麼淒涼吧?”攤主瞪視道:“真要有這麼一天呢?”李逍遙陪著唏噓一陣,眨巴大眼道:“那你該去找彭和尚看能不能搞定了。”忽然冒出兩個滿臉賊相之人,提著鏈子鎖那攤主,拽著要走。李逍遙驚問何故,其中一人獰臉道:“幽悠書齋主人,賣爆米花也不安份,竟敢誤導無知少兒不讀書。衙門裡說話去!”那攤主被拉扯走時,不忘回頭叮囑:“小朋友,裡邊還剩兩袋爆米花,都拿去吧!對了,順便幫我把門關上……”李逍遙拿了兩袋爆米花,正要關門,哪料一轉頭就與那疤臉攤主撞個滿懷。不由驚問:“怎麼又回來啦——你?”攤主依然滿臉頹廢之態,聞言嘆道:“唉,有錢能使鬼推磨……”隨他目光投去,只見三寶顏那黑掌櫃拉那兩個差人到一邊,揹著人塞了好些銀兩,嘰嘰咕咕的還沒說得幾句,差人善解人意的道:“老蔣,互相體諒就好嘛!我明白你們也難做,可我們當差的沒錢也不能活呀。等幾天雨歇時,叫你這兒那些開鋪的別忘了去補辦個登記呀,最要緊是別忘了帶足‘造冊費’來哦……”“就是這樣,”疤臉書生目送差人給打發走了,不由又嘆:“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之。”李逍遙雖不解何意,既瞧在眼裡,不得不也陪著唏噓:“什麼玩意嘛這些……”但見那掌櫃的走過來,半邊身子竟似有些不便,蹙著眉道:“幽悠兄,可也有人認為先是蛀蟲作怪,木才會腐。”疤臉書生慘然笑道:“那麼你賄賂公人,莫非想讓這塊朽木腐爛得更快些囉?”李逍遙心想:“這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道理差不多罷?”待走到疤臉書生面前,相對而籲,掌櫃的憬然道:“中國時下的怪現狀太多了,但好多人好象都無所謂了,也樂得隨大流,我同意你的看法,犬儒之風的得勢是五千年文明傳承的致命傷。而這個現實又有誰能改變呢?”李逍遙因見沒人理會自己,於是拿了爆米花邊走邊望,暗覺:“這兩個人好似熟識的老友一般,難怪黑掌櫃捨得為賣書的花錢消災……不過我覺得這黑掌櫃說話怎麼像是裝腔弄調哦?而且他那張抹桌布似的臉也不堪多看。”但見那黑掌櫃突然向他投來詭譎的目光,李逍遙不由一怔。“文人最是沒用!瞧他們只會唉聲嘆氣,”鄰座有條大漢冷哼一聲,說道。“想當年,幻劍書生雖也是讀書人,卻位卑不敢忘憂國。朝廷嘴上說得好聽,其實男盜女娼,正所謂司馬昭之心,誰人不曉?一些封疆大吏與邪教妖道勾結,荼毒鄉里,那時誰敢作聲?偏是幻劍書生仗義出手,敢為天下先,第一個揭破其蠱。搞得官府好不狼狽,為表白自身與腐敗無染,改而翻臉大剿邪教……”旁邊一客人端杯不飲,嘆道:“何院士有一文說得好,邪教其實是與腐敗之風伴生而來的,而且鑽的就是腐敗之縫。所謂物必先腐,而後蟲生之。今天發生的事,都在先哲睿目垂注之中。終究是逃不過去!”李逍遙想:“這裡許多人怎麼都是說話高深的呀?”但聽先前那大漢道:“可是朝廷對幻劍書生也來了個秋後算帳,那年設計圈套,擄去他的新婚娘子小紅,竟教人賣去一品居為妓,並捧紅為萬人趨迷的‘極品紅’。用這等損招來敗壞幻劍書生令譽,卻有意走漏風聲,引得幻劍聯盟三十六位情同手足的劍士前來搭救,借刀殺人,於溫柔鄉將他們剿殺乾淨!”李逍遙聽到這裡,不由心頭顫動:“哇……真有這麼歹毒之事?”但覺難以相信,便在頭腦昏亂之時,那黑掌櫃突然晃身閃到桌前,冷然瞪視那大漢,突然逼聲問了一句:“這段隱情,你如何得知?”那大漢抬起眼皮,迎目交覷,面無表情的道:“知道這段隱情的有幾人?”黑掌櫃沒有說話,只冷然瞪視,從背後看去,他單薄的身影竟似霜後孤柳。疤臉書生手中的酒微灑,李逍遙瞥見他手影顫抖,卻不知何故。那大漢面前端杯不飲的客人盯著疤臉書生,突道:“想來至少該有四個半的人知道全部內情。第一個嘛,便是朝廷中定下奸計陷害幻劍書生之人……”黑掌櫃眼光裡閃出難以察覺的一抹沉痛之色,李逍遙側頭瞧出他垂在身畔的雙手竟顫,但不知因何如此。只聽那掌櫃的過了一會才喃喃自語般的道:“我打聽了很久,才知你說的第一個人是傲霜。”李逍遙沒想到這掌櫃的竟說出這句無限怨毒的話來,心頭不禁一凜。那端杯不飲的客人渾似沒聽見,又接著道:“除了定下奸計的那個人,相信一品香也脫不了干係。”說完,目光移到疤臉書生面上,聽那書生喃喃的應了一句:“身為溫柔鄉主事人,她應該有份……”那端杯不飲的客人迴轉目光,卻見掌櫃的雖說眼光慘然,竟爾微微搖頭,似是難以相信。那客人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自顧說下去:“至於幻劍書生和那苦命的小紅姑娘,當年或並不知情。可若他倆尚在人世,經過這麼多年的明察暗訪,相信他們已是另外的兩個知情人。”說完,抬眼先瞧了瞧立在那個桌前的掌櫃,移動目光,只見疤臉書生臉色已然變了。“不是說‘四個半’嗎,可還剩半個是誰?”李逍遙心頭剛浮起一個疑問,突聽得不遠處有間門窗緊閉的客房發出“篤”一聲悶響,似是有物墜地。此時那黑掌櫃、疤臉書生正盯著這兩個突然舊事重提的客人,一時心情驚疑不定,就算頭頂打雷,料也不會知曉。掌櫃的蹙眉良頃,突道:“加上你們倆位,該多了兩人知情罷?”“不,”兩個客人對視一眼,遲疑得片刻,那大漢澀然道,“我們兩人加起來只算半個知情人。”李逍遙無意中瞥見西廊末處有個熟眼的身影飄袂晃過,心念一動,哪顧得上聽旁人敘舊,不自禁的追將過去,卻不見了那人,但聽得旁邊一扇緊閉的門裡有椅凳撞倒之聲。他哪裡忍得住,立即使出慣用手法,毫不費勁地推門而入,沒等眼睛適應房內昏暗光線,先已脫口而出,卻問了沒頭沒腦的一句:“靈兒,是你嗎?”黑暗中有人粗聲喘氣,卻伏趴於床前,一雙獸瞳也似的熒熒銳目陡然射將過來。李逍遙並不至於無緣無故亂了手腳,他突然間心跳加快,暗覺:“怎麼我會感到靈兒的氣息離此不遠?”聽到門內異聲傳出,他不由想起拜月教的苗人也曾設套擄捉靈兒,那時便把她藏在他房裡,卻陰差陽錯的被他撞破。只道眼下又是如此,不假多想便推門而入,腳下絆著滾過來的一張圓椅,趨趄到得床前,倏覺喉下寒光鬥閃,竟是跌向一截半抬而指的斷刀。這一驚豈同小可!總算他反應奇快,半道里急剎足,以腰發力,身形反轉,側頭讓那截刀刃貼頸而過,才沒抹下腦袋。這般情形卻是兇險之極,所幸床邊趴地的那人似是手上乏力,刀刃先偏,頹然垂落一旁,否則只須順手橫削斜帶,李逍遙身法再快也已避不開去。猝不及防之下,一進屋就險些掉了腦袋,李逍遙半天沒能止住驚魂,眼睛卻先已適應過來,但見楚惜刀淚流滿面,兀自伏地亂顫。李逍遙沒想到會在此地遇到此人,先吃一驚,隨即見到楚惜刀斷臂處雖草草包紮,但似止血失效,殷紅的血汁淌了一地。李逍遙一時沒能省得楚惜刀剛才無意中聽見外邊的言語,回思當年之事,是以心情大感震盪,只道是傷痛不勝,難抑眼淚。他雖對此人有所忌憚,究是不忍見其血竭而斃,想起楚大,連忙轉頭尋視,口中問道:“你老大呢?”卻沒見到屋中還有別人,心想:“楚大先生救了他回來,怎麼丟下不管啦?”雖說奇怪,情知楚惜刀口不能言,問也白搭,便不多話,想扶他回床上再行醫治,不料楚惜刀卻敵意不減,用另一隻手猛然將他推開。他雖然重傷在先,這下突然催發的手勁竟也不小。總算李逍遙沒疏了防備,便在楚惜刀推掌抵胸時,將身一側,消去力道。楚惜刀倏地反手按落,李逍遙這下卻沒避開去,被揪住衣襟。他不由惱道:“好了吧你?”楚惜刀心情激盪當兒,原也無心害人,只想將這莫名其妙的小瘸兒推開,豈料李逍遙先已有譜,冷不防拿出迷魂香,咬開香塞,朝楚惜刀臉上一吹,口稱:“倒也,倒也!”但見楚惜刀轉面瞪視,竟沒昏迷,李逍遙不由訝道:“還不倒哦?”趕緊又吹一口香氣,卻嗆到自個兒,頭腦沉重,險些先暈過去。正叫著倒楣,突覺揪衣的手已松,楚惜刀失血過甚,究是支撐不住,又吸進了迷香,眼睛只瞪得一會,腦中已霎然蒼白,彷彿重回風雪中的溫柔鄉,徹夜守立,直到地平線上現出一道褐然似血的曦光,伴隨著三十六乘騎馬的人影晃入眼簾……大地殷紅似血。煙緲楚地,恍然似見荒野上有一長髮垂地的裸身老人痴痴望月,吹起木葉之音,悽悽清清,蒼涼無限。“斷竹兮,續竹……飛土兮,逐鹿。”長髮老人吹葉之時,褶皺斑駁的嘴邊血湧如注,垂淌腳下,落地的血漿滾滾擴開,幻為無數蠱。蠱蠕蠕攢行,遍地摧頹,化身滿空飛蝶,朱翼赤軀,彷彿血雨滂沱。楚惜刀沉入夢鄉,家國萬里迢,楚地歌已緲。斷臂終不能續,李逍遙趁其昏迷未醒,施以藥石,趕緊替他包紮止血,所用雖屬常藥,但洪大夫與夏枯草的方子究非等閒,依法而為,自知必驗,鬆了口氣,低頭瞧著楚惜刀身邊那支不過半尺長的斷刀。此時方見斷刀柄處有鏈連於手腕,刀與手相連,手與心相牽。李逍遙看出這口狹刃斷刀似是從這人袖內滑落,低垂床邊,鏈影晃曳。他不禁回想:“先前見楚惜刀原本使的是一口青鉬刀,並已毀在燕輝煌手裡。不想他身上竟還另藏一口斷刀,那時怎麼不使出來?多半是勢急之下,來不及罷……”忽聽得隔壁有人嘶啞著聲音哭叫:“爸,你不能死呀!”“誰要死老爸呀?”李逍遙不由奇怪,尋聲走去,剛把眼睛湊近那扇閉合的門,還未窺見端的,門卻突然開了,一人嘟囔著走出:“大夫呢?店家怎麼還沒幫忙找大夫來……”卻與李逍遙撞個正著。屋裡一個蒼老的話聲同時傳出,卻嘆道:“雨大路毀,就算店家有心,只怕也急難尋來大夫!”先前那啞聲哭叫的小子悲道:“那……那我爸他……”門口突然傳來喝問之聲:“小子你鬼鬼祟祟偷看什麼?”李逍遙究是眼尖心捷,一下認出屋裡這些人便是山道上保護馬車的老老小小,想到沈瓔瓔被他趁亂搶去,難免心虛,正要縮頭轉身,屋中一少年問道:“可是大夫來了?孫大爺這回有救了……”李逍遙不得已,心頭一軟便給簇擁了進去,給那趕車老兒察看傷勢,原來腰間被火器射成馬蜂窩般,血猶滲流,夾有膿臭。其餘幾人也都掛彩,那黑頭老六斷了一臂,但均不及趕車老兒傷重。倘不及時施救,難免性命垂危,縱然那老兒再憑多少硬氣強撐,必也拖不到次日。總算李逍遙曾幫傲雪醫治過火器之創,雖毛手毛腳,但也積聚了些經驗。心裡想著洪大夫從前常說的醫德,尤其《菜根集》上頭兩句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雖然被這些人誤認作店家找來的大夫,眼見他們並未懷有敵意,想是昨日並沒看見他搶走了沈瓔瓔,心下坦然些,便坐下來施藥救治。幸好孫老頭並非傷在要害之處,究又不同於傲雪腹間的細皮嫩肉,仗著身骨硬朗,皮粗肉糙,小彈丸入得不算甚深,忙碌一會,畢竟搞定。接著又給其他幾人重敷傷口,胡亂包紮而畢,聞得贊聲不已,心頭不免也有一番自得。黑頭老六更將他上下打量幾回,讚道:“了不起,小小年紀,已然如此醫術精湛。教我等先前一番疑慮,全顯得是多餘了。”說完,轉頭去瞧孫老兒,見他面色趨緩,顯已漸離險境,眾人不由又嘆神奇。那個名叫孫健的油頭小子更是拜謝不絕,連忙掏以醫資,手裡攥著一把銀票,卻欲拔又止,抬眼淚花未乾,竟問:“多少錢?”李逍遙本想說“隨便給吧”,但瞧那孫家小子似是不捨得多給,便改口說道:“要不給個七八兩吧?”心想:“楚惜刀還沒醒呢,回頭找他老大要醫藥費罷。這會兒催也白催……”醫了這滿屋人,耗藥不少,要個七八兩並不為多,不料那油頭小子猶豫了一下,竟說:“太貴了,給你五兩罷。”李逍遙心下著惱:“什麼嘛!我可是救了你爸的性命哦,其中耗去了我收藏多年的一些好藥……居然還跟我討價還價?”原本要錢之意不堅,但既著惱,嘴上便不讓一步:“不行,至少收八兩。”“六兩?”孫健這貪財小子竟也不肯照單全付,仍在耍慳,黑頭老六聽得不耐煩,探手把那摞銀票全給了李逍遙,先謝道:“小郎中醫術高明,救我眾人,些許銀兩,份屬當得,只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還望勿讓。”旋即又轉臉到另一邊,瞪眼數落道:“孫健,你爹的性命難道就值六兩嗎?這會兒大家都在擔心沈姑娘,你卻只顧在旁邊絮絮叨叨侃價!”孫健忌憚這黑臉老兒,見其臉色不善,當下哪敢再多話。眼見好幾張上百兩的銀票全給了那瘸小子,委實肉痛如割,突生一挽回之法:“是了,等趕到松江鎮時,我先去錢莊把這些銀票掛失,教這小子到時候取不出錢來……”李逍遙哪知人心隔肚皮,意外之極的得了那一大摞銀票,粗略點數,約有七八百兩之多,不由驚喜交加,心想:“原來當大夫也可以賺到這麼多錢的?看來比起做‘大蝦’有搞頭哦……”其實若要算上此前的小偷小摸,他並非沒有得過這般數目的錢財,但偷來的究是心裡不大踏實,而且因為得手輕易,花出去時也無甚快感。這次卻純屬辛勞所獲,非但得之正道,更有別樣的自豪之感,委實是從未有過的舒暢,心裡暗道:“哈哈,原來憑真本事堂堂正正地掙錢會是這等樣爽法!老嬸,我可以養家了哦……”念及養家,不自禁的又想到靈兒,喜意漸去,憂從中來。瞧了瞧銀票上印有的“保俶錢莊”字號,右下角籤留“通用交子,寧財神印”數個蠅頭小篆,這都是從未見識過的。李逍遙心想:“這個什麼椒錢莊以及那什麼財神,可都不大聽說哦。得先問明該到哪兒去取銀子,別花不掉就糗了……”轉頭正要打聽,聽見屋裡人各自憂容滿面,議論沈瓔瓔途中被劫之事,皆感無從覓起,棘手之極。黑頭老六更嘆道:“非僅龍老大離奇身亡,便連沈小姐亦遭強人所擄,下落未明。途中出了這等事,卻叫我等何顏去見林大哥、沈大哥!”李逍遙忽想:“沈瓔瓔正好在此,看在幾百兩銀子份上,不如賣還給他們,也算物歸原主,省得一路糾纏……”但要說得清楚,而不教黑頭老六等人惱他中途搶人之舉,一時也難找到好措辭,正自欲言又止,忽聽得外邊轟然桌塌,壓得樓板撼響如摧,屋中人人皆吃一驚,卻不明發生何事。探出頭來,見那黑掌櫃雙手虛按,掌底桌子已塌,支離破碎的散在那兩個客人中間。便在眾多驚愕投視的目光中,黑掌櫃徐徐收回兩隻瘦小蒼白的手,看著這雙手,李逍遙突覺原來黑掌櫃身上其它的地方並不似他的臉色那樣黑。“幽悠書齋”牌子無風自晃,那疤臉書生仿似沒有看見這一幕,手中殘酒微傾,只聽得大門外風鈴聲輕颯曳響。便在桌塌之際,那兩個客人卻不慌不忙,各探一手,抄住面前的酒碗,滴酒不灑,穩穩端定,其中那大漢更似有意無意地翹起二郎腿,順勢以腳尖撈著隨碎桌屑落下來的小酒甕,只一晃衫,甕已接於膝上。眼見這兩人輕描淡寫地顯露殊不輸於黑掌櫃隨手碎桌的功夫,李逍遙不禁心下暗佩,又有些奇怪:“怎麼說著就動起手來了?這兩人該不是專門來找黑掌櫃的碴兒罷?”先前已知這掌櫃的綠林出身,匪號“黑下燈”,想來心狠手辣自是少不了,卻哪料這掌櫃的不動聲色地露了一手上乘掌力,便連黑頭老六這等老江湖見了也不禁詫然道:“傳聞黑下燈出自綠林,極少與人正面交鋒,原來也是身懷上乘武功,只是一直以來深藏不露……”黑掌櫃瞪著那兩個端杯穩坐、神態如常之人,因看不出其武功家數,又聽了先前那番話,不由更是滿心驚疑。那歪戴狗皮帽的客人端杯不飲,眼皮微抬,窺出黑掌櫃掩不住的驚疑之情,但瞥目間卻瞧不見疤臉書生有絲毫的神情變化,不由暗暗冷笑,與那大漢對視一眼,因覷不透黑掌櫃剛才那一掌的淵源來歷,心下也自疑懼,說道:“怎麼?閒話舊事,掌櫃的何以如此不安?”那掌櫃的緩緩舒透一股鬱氣,繃緊的臉色稍弛,眼光依然寒凜,來回盯那兩人半晌,忽道:“我還是看不出兩位打哪兒來,如何會是那‘半個知情人’?”那兩個客人相對而笑,大漢說道:“可你應該看出我們沒有敵意。”那掌櫃的眼神仍然沉凜,緩緩說道:“可也沒安好心。”兩個客人又對視一眼,那歪戴狗皮腦的小個子道:“放鶴季節,青梅煮酒。”此八字出口,那掌櫃的不但眼神立變,連疤臉書生臉色也微有異樣。李逍遙正瞧得惑然,那大漢介面道:“秋高馬肥,烈火燎原。”黑掌櫃的再無絲毫遲疑,抬手指著樓下大門,厲聲吩咐:“關門!”大門應聲閉上,樓下一陣忙亂。抄傢伙之聲不絕於耳,轉眼間那兩個客人頸項已搭滿了寒光耀閃的刀劍,李逍遙不由“哇”一聲叫,心道:“果是黑店!這就要開宰了……”但聽那歪戴狗皮帽之人在刀叢中冷笑道:“怎麼?聽了十六字切口,還不曉得俺們哥倆是西來的聖使麼?”李逍遙心中一凜:“什麼聖使?”正鬧得滿頭霧水,突然“砰”一聲大響,那大漢手中酒甕驟爆,迸撒碎片,酒汁激射,圍在身旁的十來名店夥猝無防備,頓時射傷倒地,更有幾人倒墜下樓。黑掌櫃提掌欲發,那大漢卻立身說道:“幽悠主人蔣勝男,兩位同用一個字號,於七年前結寨聚杆,人稱‘黑下燈’。明裡你們幫一品香做事,其實溫柔鄉怎能留得住真英雄?”黑掌櫃止住身後又一夥蠢蠢欲動的夥計,聞得那大漢之言直揭身份,不由朝那疤臉書生望去一眼,剛交換了個驚疑不定的眼神,便聽那大漢話聲凜凜的又道:“日月光明,聖火不滅。我奉教主令諭前來,你倆怎敢無禮?”黑掌櫃與那書生對視一眼,果然變色。礙於許多不相干之人在場,情知微妙,又不明那兩人究是何意,正自遲疑未決,西門推開,一個老人顫巍巍走出,口齒漏風的道:“幸虧老夫趕來得正是時候,要不然這個點就被你們給破了。”見得此老,非但黑掌櫃、疤臉書生,以及那兩個客人全都怔住,連李逍遙也不由訝然叫出:“南宮烈火!”“切口已改,本教出了叛徒!”南宮烈火步履蹣跚的行過樓廊,旁若無人般的說道。“眼前這兩人,一個叫做東方實達,一個叫做泰銘,都是蕭乘龍的手下干將,擒殺了西來的使者,卻來賺寨!”李逍遙只聽得晃腦袋不已,心道:“亂!聽得腦亂……暈!”那兩個客人果然變色,端杯的手再也不穩,立身蓄勢。那大漢道:“休聽那老匹夫的,其實我們已經……”話未說完,但聽書頁急速翻響,颯然生風。李逍遙剛見到那疤臉書生從懷裡掏出一冊舊書,眼前倏然金光激閃,颼颼勁射。卻是數十片薄若蟬翼的金葉鏢,那兩個客人似是早有提防,陡然一躍而起,落地時只見先前立身之處滿是鏢洞。似此急來之襲,換做李逍遙也不能僅仗輕功卓越而從容避過,眼見那兩人非但身法了得,這輕騰躍閃之際更顯出臨敵應變的經驗何其老到。但他們落身未定,已然處於南宮烈火掌力掃蕩範圍之下,不得已齊出兩掌,硬碰硬的咬牙相迎。情知憑他二人合力,亦不敵這掌如烈火的西北蓍宿,但當南宮烈火陡然晃身立到他們身旁數步之地,決然已不容半點閃避轉寰之隙。霎眼間那三人交掌於西廊,李逍遙立在樓道末處,只覺身子倏震,樓板潮動,仿似欲摧。南宮烈火老雖老矣,對掌之際瘦小幹萎的身軀居然紋絲不動,那兩個西來之客身上衣衫卻同時畢剝震裂,狗皮帽飛落樓下,大漢雖憋臉死撐,小個子先已吃不消,身上骨響咯咯,眼珠凸出,不禁“哇”的吐出鮮血。南宮烈火雙手微推,也沒見他如何發力,那兩個西客陡然身不由己地撞到牆上,半身嵌壁,頹然咯血,已不能動。李逍遙只瞧得心悸不已:“噗哦!這就‘埋單’了?”只見南宮烈火緩緩收掌,退到一旁,轉身時不經意地與那老蒼頭竟爾面對面,難免一愣,那老蒼頭卻渾若無事的轉身自行,口中喃喃的道:“安啦,半截已入土,何苦來哉?”望著那老蒼頭佝僂的背影,南宮烈火全身驚出冷汗,心想:“這老傢伙看似比我還老,身法怎地如此迅捷如魅?剛才若他向我出手,只怕撤掌回防不及,八成要栽個大跟頭……”不覺呆立,一直目送那老蒼頭背影隱入暗處,恍似再世為人。那黑掌櫃突然搶到兩個西客面前,抄手接過旁邊夥計一口單刀,橫架於兩個客人脖下,凜聲發問:“我不管你們與蕭乘龍有什麼詭謀,只想知道你們怎會曉得當年幻劍書生之事?”那大漢先前勉力死撐,結果挨南宮烈火掌力最甚,神志已然昏迷,反不及那小個子尚且清醒,聞得黑掌櫃之言,那小個兒粗喘著說道:“不……不錯,我是叫泰銘,蕭二爺曾救過我倆的性命,供他驅遣無二話。”“我說過,這些沒興趣!”黑掌櫃冷聲截話,泰銘面色慘然,自顧說道:“那年二小姐傲霜教我倆去辦一件機密之事,便在……在何相公新婚之夜,他與一干賀客周旋未歸時,潛至新房後窗,吹……吹入迷魂香。”黑掌櫃身子不禁顫抖起來,眼中淚花溢閃,話聲先已變了,卻顧不上再有掩飾,悽然道:“新娘子醒來的時候,已然身在千里之外的妓寨溫柔鄉!”李逍遙聽得那掌櫃的話聲變了,不由一怔,隨即又聞泰銘黯然說道:“我倆只知奉令行事,當時並不曉得其中曲折。待到後來,從二爺口中才明白過來,原來……原來我們是在助紂為虐呀!”那掌櫃的不禁淚花晃眸,刀鋒顫抖,喃喃的道:“相公找了我多年,直到無意中聽聞一品居有個極品紅……”轉眸回望,那疤臉書生卻似木頭一般呆靠牆上,兩行清淚簌簌而落,拿杯的手早已禁不住的顫抖,殘酒灑得一滴不剩。彷彿一聲深含難言之隱的嘆息。“一言難盡!”人世間事,悲歡離合,命運無常。或許真的是一言難盡!泰銘突然抬眼望向南宮烈火,彷彿見鬼一般,眼光中透出無窮異樣,面孔抽搐一陣,嘶聲道:“可是眼下他……這個人……”李逍遙心中正想:“可是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忽聽得那掌櫃的一聲低呼,轉回面空,見到手中的刀已斷了那兩個西客的喉管,血如泉湧。那兩人連一聲慘叫也未及發出,頃刻嚥氣,只是泰銘至死仍裂目瞪著南宮烈火那滿布詭雲的蔫巴臉,彷彿死得不甘。李逍遙不由吃了一驚:“怎地殺了他們?”那掌櫃的卻猛然回頭,怒視南宮烈火,問道:“師父,你……你為何突然推我手中的刀?”李逍遙又吃一驚:“啊?借刀殺人……”南宮烈火裂嘴一笑,口齒漏風的說道:“我教你一身武功,當年又救了你丈夫。你不該這麼對師父說話!”“可是……”那掌櫃的戚聲欲辯,南宮烈火卻落手輕按他的纖肩,眼露慈光,低聲說道:“勝男,你心中的包袱背得太久了。其實過了這麼多年,便連一品香那騷狐狸也認不出改妝易容之後的你曾經是誰,不管你如今是叫‘黑下燈’還是叫做蔣勝男,從前的極品香也好、蔣小紅也罷,都已是往事追不回了。”將那掌櫃的臉孔捏轉,使朝幽悠書齋主人,循循善誘的道:“看,眼下你和他已然在一起,人生最美好的莫過於大團圓。”“大團圓……”李逍遙心頭突然又覺堵得慌,只是說不清究是怎樣一種語焉不詳的感覺,望著南宮烈火那顫巍巍的衰敗軀影,不禁陡感害怕,卻說不出為何如此,但每當預兆不祥時,他便會莫名其妙的頭皮陣陣發緊,右手抑制不住地抖動。不知不覺,店裡的人少了許多,門外風雨不絕,陣陣撼門欲摧。南宮烈火詭秘的笑了笑,仰面深吸一口濃溢血腥的空氣,突然提聲說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我要是棒胡,會坐不安穩!”李逍遙正疑惑的望著那老衰的身影,突覺後肩有人輕拍,轉頭一瞧,那老蒼頭佝僂的身影已閃入牆角暗處。他不由暗奇:“咋的?”本想不理,剛回轉臉孔,後肩又被輕拂一記,不由暗惱:“什麼嘛!”轉頭又見那老蒼頭鬼似的閃入暗處,卻似向他投目相示,要他跟來。南宮烈火先前便已留心這邊,忽覺有異,回頭望來,卻沒看見那老蒼頭,西廊空空如也,先前立在那兒的少年也不見了。到得西廊拐角處,李逍遙究是心下忐忑,又猜不透那老蒼頭要他悄悄跟來有何意圖,先探頭一瞅,老蒼頭已揹著手走出甚長一段路,因見無異常情形,李逍遙雖摸不著頭,心下卻越發感到疑雲欲摧,硬著頭皮跟來,一路暗忖,卻是越忖越奇:“對了!剛才這老廝從我身邊經過時,好似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瞥過我臉上,顯得竟像見鬼一般吃驚,但不知何以如此表情大變?再往前推,好像他領我們幾個去看房時也有過這種惟獨對我亂吃驚的眼神,只是礙於什麼不便,那時不動聲色就走了。其實我早該想到這老兒透著奇怪,只因掛念靈兒,居然沒心理會……”沒走幾步,肩頭倏地一沉,頓時如遭巨巖壓覆,邁不動半步。李逍遙方只一驚,便已聽到南宮烈火那口齒漏風之聲鑽將進耳:“小子,隙下駒呢?”李逍遙沒料到背後有此人躡隨而來,不由怔然道:“什麼駒?”話聲甫出,驀地只覺勁風颯然,眼前方只微微一花,身後已交起手來,兩道黑影晃閃,忽合忽分,待他剛見前邊老蒼頭沒了影兒,南宮烈火驚詫的話聲已自耳後響起:“好個老傢伙,扮隙下駒這麼多年,只道你不過是一個輕功了得的綠林人物。今天才見識了真家數,卻教老烈火失了眼啦!”“什麼真家數?”李逍遙剛回過頭來,眼前便颼現一道赤烈掌影,輝光圈旋而攏,印在老蒼頭橫擋胸前的左手心,兩掌相交,都是身軀一下搖晃。那老蒼頭悶哼一聲,不由背撞牆柱,南宮烈火再欲催吐第二道掌勁之時,卻因低覷了這老蒼頭,開口說話,稍有分疏,老蒼頭右掌微搖,柔綿若幻,突然拂了一記,砰一聲響,南宮烈火嘴上挨個正著,不知碎了幾顆牙,連血噴出。李逍遙曾見過南宮烈火硬接燕輝煌一招,委實已屬一等一的功力修為,哪料這個貌似庸庸碌碌的老蒼頭竟能神色不變的從他掌下佝軀走出,抹去嘴邊的血絲,看也不多看身後,朝李逍遙微微點了一下頭,繼續蹣跚前行,卻多了幾聲時斷時連的咳嗽。因見南宮烈火不言不動,李逍遙難抑驚奇之意,忍不住探近一瞅,才知南宮烈火被點閉了穴道,眼睜睜的望那老蒼頭走脫,急無計策,直氣得眼瞪欲裂。李逍遙訝然無已,因他本來便知南宮烈火的能耐,豈料竟會在此狹道之中吃了大虧。如此想來,那老蒼頭的本領豈非與燕輝煌不相上下?這等樣身懷絕頂武功的高人,怎會甘於一直碌碌無聞,蟄伏於此?他究竟是在等待什麼?“老奴候駕,”李逍遙懷著滿心惶惑,轉身拐過牆角,不料聽得一聲顫抖的低喚,頓嚇一跳,低頭見那老蒼頭匍匐於地,口稱。“仁義廢焉有大道。爺,不意在此相遇。看來鑾中傳聞果有其事,可是江湖究非流連之地,老奴斗膽進言,您該回去了……”李逍遙吃了一驚,不禁問道:“你在跟我說話麼?老人家,為啥跪在地上呀?這……這是怎麼回事嘛!”伸手欲扶,老蒼頭卻惶恐移膝後退,反而連連磕頭,說道:“承爺恩典,可是上下有別。老奴只能如此進諫,礙於此非善地,以爺相稱,乞求恕不敬之罪……”李逍遙摸不著頭,眼望四下無人,不由失笑道:“不是在排戲吧?”老蒼頭卻哪有絲毫戲耍之意,惶然磕頭道:“此處非我主久留之地,乞望速歸!”“歸?”李逍遙不由更是暈頭轉向,愕道,“歸哪兒啊?”因覺這老兒不似在說著玩兒,那磕頭流血之狀委實令人疑懼莫名,更使他心中害怕,不由轉身欲溜,猜想那老蒼頭必是老糊塗了,又或是老眼昏花,認錯了人。但又莫名其妙的害怕,只覺全身透著涼。但聽那老蒼頭沉重磕頭,咚咚有聲,血流了一地。不由得心一軟,轉身又要攙起,側首瞥見老蒼頭臉上雖已血淚交淌,兀自透出無比堅毅懇切之色,越發奇怪,問道:“該不是認錯了人吧,大家?”老蒼頭淚如雨下,顫抖著搖了搖首,從懷中掏了半天,摸出一包裹得密實之物,鄭重其事地放到李逍遙面前,伏首說道:“請恕老奴不能多言,否則便是犯了誅九族之罪。昨晚老奴想了一夜,今又多加留意,所辨果無差池,加上日前有訊傳來,爺確已自逐於外,但究非良策,還望速回……此去路迢迢,不知有多少兇險詭測,老奴本當護隨左右,方能盡一份赤誠忠心。怎奈……怎奈……”話未說完,又喘得急了,竟連連咳出血沫。李逍遙見狀方知南宮烈火那一道掌力,究是教這老蒼頭吃不消,正要施藥療救,老蒼頭突然搖手示勿,遲疑地終於鼓起勇氣,抬面深深的凝望李逍遙臉孔,眼露慰然之色,旋即又現憂容,低聲說道:“三寶顏要出亂子,此廊有後門可逕往江邊。爺這便起駕罷!”李逍遙一時腦暈心亂,哪顧上尋思三寶顏究會出何亂子,老蒼頭見他發愣,只道另有所慮,想起一事,悄聲低告:“賊有內患,棒胡不足慮。”李逍遙不由又怔然難明:“啥?”老蒼頭不敢多言,卻煞有介事的朝他磕下九個響頭,方才伏地倒移,退入身後一道虛閉的門裡。李逍遙心頭堆了不知多少疑團,糾葛交結,難以想明,正要逮那老兒再多問幾句,老蒼頭已入了那間昏暗房間。他大著膽子躡近,探頭一瞅,見那老蒼頭先自穿戴齊畢,隨著劇咳之聲,從垂簾後轉出,顫巍巍的點了燈,轉身時已然一副太監打扮。李逍遙不禁怔住,聞聽低告之聲斷續傳出:“卑職千家駒,奉古公公密令出京行走,不覺蟄伏江南至今,業已十數載。期限已至,本待歲末還京交差,怎奈……咳咳……怎奈……身遭不測,惟有焚香北拜,遙述殉職。大元帝國千秋萬代,永享天下!”面牆北拜,伏首不起,屋中香火暗淡,話聲寂絕。李逍遙進屋一探,已無鼻息。他滿心惶惑,眼見這老蒼頭臨死時換上一套太監服色,不由既奇怪又驚疑,暗思:“真離譜!怎麼淨叫我遇上這事兒?”忽有火煙之味飄過鼻際,轉頭見到垂簾背後火光爍然,原來那老蒼頭剛才點火在自己床上,火頭乍時不大,轉眼竟竄帳而燒。李逍遙心情惶惶,腦中縈繞的只是老蒼頭對他說的那番話,見得火勢蔓起,屋內哪有水可澆,隨手抓了一根掃帚亂打火頭,反連掃帚也燒禿了,揮灑之際更把火星四撒,眼看不是頭,只好退到屋外。心想:“這火是撲不掉了,得趕緊叫人……”沿樓廊一路拍門,在煙中沒頭亂竄,只是見門就拍,叫道:“走水哦!”不覺摸到後廊,從小窗朝外邊一望,見有一群群莊客沒命價奔將出去,走得匆急,沒人理會他。李逍遙看那群人狂奔之勢,仿似皆感大難臨頭,惟恐落後。不由奇怪,心想:“莫非樓下也看見火煙了?”轉頭望著來處,窄廊上焦煙滾湧,難以駐足。於是逕往前頭摸黑走去,暗抱僥念:“外邊雨大,這火應該燒不起來。但風也大,亂送火勢,急難撲滅。”迎面卻有兩扇閉合的門,李逍遙沒法回頭,只好撞將進去,口中叫道:“走水!”耳邊同時聽到袂風急蕩,屋內數人翻著筋斗四面來襲。雖說猝不及防,仗著身法奇妙,閃入屋中,腳下卻絆著一張急推過來的長凳,跌了幾個斤頭。連串翻滾之際,瞥見幾個光頭小兒四面包抄,翻筋斗來襲,不容分說,好幾只穿著虎頭鞋的腳已招呼在他身上。這些小兒看來年少,拳腳功夫卻端是了得,身法奇特,每翻起一個筋斗便是重重的掄腳砸落,李逍遙痛不堪言,心下慌將起來,情知一味避讓只能是吃更多苦頭,便趁著翻滾未定時,半空中掃轉一腿,勢成“風捲殘雲”。眼見那幾個光頭小兒應聲倒地,李逍遙並無鬆了一口氣之感,突然想起:“這不是先前在後院見到的戲班小童嗎?筋斗翻得比我還玩得轉……”倏聽得颼颼聲響,屋內閃出三個禿頭老兒,各使花槍來襲。李逍遙退到角落,無從避讓,忙道:“幹嘛亂打架?我是來通知走水的……”那三個禿老兒哪容辯解,齊走碎步,扭腰弄姿,鬥地挺槍搠來,三面合擊,逼得李逍遙手忙腳亂,惱道:“我出劍哦!”樑上突然又倒掛一老兒,卻畫大花臉,尖聲說道:“小韃狗,被你嗅到這兒,終須叫你沒命活著走出去!”不容李逍遙聲辯,雙手亂晃,攥出一把花槍,不下二三十支,猶如變戲法一般耍得滿空飛舞,雨點般的齊唰唰向李逍遙射戳而來,端是眼花繚亂,偏又刁鑽狠急,加上另外三個禿老挺槍截擊,瞬間合圍,把李逍遙趕到絕處。這下李逍遙哪敢起腿,情知稍有閃失便要給戳出好些窟窿,不得已拔出木劍,暗試用氣,內力依然難行,使不成“亂劍訣”。幸有小桃所教的兩招慕容家“落英劍法”,倒是無須多少內力便能走招,左一下右一下,連使兩次“十字電光劍”,那三個欺近身旁的耍槍老兒手腕被拍個正著,槍法頓亂,旋即肩頭又著一劍,眼見得這少年劍法迅猛,不由駭然而退。這時樑上槍如雨落,李逍遙舉劍欲撥,只磕得一下,突感樑上那花臉老兒投槍的手勁奇大,顯是內力不弱,此時難以硬抗,便不招架,腳下步法變幻,方位急變,端似斗轉星移,只在瞬間。那幾個老兒但覺眼前一晃,大簇花槍落地,插入樓板,李逍遙卻渾若無事的立在另一邊,斗然發劍,勢如追風貫日。樑上老兒猶未看清快劍來處,倏地被拍下地來。李逍遙翻手追拍數劍,連另外三個禿老兒手持的花槍也一併打掉,連串快招一氣呵成,奇就奇在慕容家劍法純以巧勁穿串牽連,有如走針引線,無耗多少內勁,便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間將敵逼絕。一時妙著迭生,只教那四個禿老兒全都怔住,決然不能相信轉眼工夫便即沒戲。“都說別逼我出劍了嘛!拍傷了老人家就不好啦……”李逍遙橫劍退後,大眼一眨,見那幾個老小禿子腳步也在後退,只道不打了,誰知話沒說完,這群老少禿子同時將身一蹲,擦手發射鐵葉鏢,勁風連連,雨點般的射來。李逍遙哪料有這等急襲,便欲騰身閃避時,突感體內蠱動,血行異樣沉緩,眼中景象竟有疊抖幻動之影,一時難以視物。情知昨夜藍欣草下在他身上的毒蠱已有啟用之勢,倘再不穩定心神,後果實是堪虞。偏生鐵葉鏢猶如雨點激撒,豈留立足間隙?耳聽得一聲低弱的女子驚呼,似從身後傳來,李逍遙心念倏動:“有何勾當?”一面亂揮木劍,舞得水洩不透,一面轉目掃掠,見得後邊有一小門。未及看清,肩頭、大腿接二連三的吃痛,知是中了飛鏢。不由慌了神,心下叫苦:“看來還不是你媽的‘水洩不透’哦!”劍勢一亂,哪敢再耍,急忙著地翻滾,躥身撲入那道小門裡,反蹬腿將木踹閉,猶未立定身形,便聽得篤篤之聲不絕於耳,鏢雨扎門,撼然欲摧。李逍遙吃了一驚,旋即看出這門倒甚粗厚,暫無毀破之虞,將肩頂住,插上門拴。那幾個老兒撞得山響,李逍遙連忙推桌來擋,眼見桌晃不已,生恐不嚴實,轉頭見有許多沉重木箱靠牆堆陳,此屋似是庫房。李逍遙聽見那幾個老兒撞門甚猛,端是兇狠,不由暗驚:“沒冤沒仇,他們怎麼想要我命哦?”眼光掃掠,猜測到一節因由:“多半是這夥禿子想要趁火打劫,被我撞破,是以起意殺我滅口……這裡有庫房就是明證。”推箱擋門,封堵嚴實之後,察看傷處,幸好飛鏢無毒,也因巧避及時,傷得不深。方才稍微寬心,取藥敷畢,草草撕衣包紮停當,掃目未見屋中有人,可是剛才明明聽見有一聲女子低呼便由此間傳出。李逍遙心頭疑惑,起身亂尋亦無所獲,不由猜想:“難道是在箱裡?”眼見有些箱似並不甚小,又生疑念:“難道不是打劫,而是綁票?”難免暗盼那女子便是他總也找不著的靈兒,若能在此相見,或並無不可。既生希望,趁尚有時間,翻箱搜尋,從頭兩個大箱子裡卻只翻出許多花花綠綠的戲服、髮飾、臺上道具之類物事。雖然沮惱,但並不死心,又翻別的箱子,有一綠一黑一紅,並不甚大。開啟綠色那個,竟得一套赤竹胄、一對翡翠護腕、兩隻流星手環、幾十串鐵葉鏢,此外還有幾根老參、一瓶天香斷續膠,又覓得玉靈散、黃蓮丸各一盒。李逍遙不禁訝道:“哇,有東西拿哦!”先取三粒黃蓮丸吞服,其餘一古腦兒收入乾坤袋裡。他從醫書得知黃蓮丸素有解除體內異常之用,眼下蠱動於血管,正屬異常,果然服下黃蓮丸後感覺好些。再尋旁邊一個黑皮箱,以湛盧破鎖,意外之極的得到一百錠銀子。信手掂量,每錠足有不下十兩。“哇……這麼多錢,”李逍遙猶豫了一下,心想,“肯定是不義之財!所以合該由我來實行再分配,行走江湖應該劫富濟貧,目前最應得到救濟的除了我逍遙兒還能有誰?”念頭猶未轉定,銀兩已入囊中,咂嘴道:“老婆本哦!”最後檢視一口紅箱子,心頭激動:“最好再有幾十枚金元寶哦……”開啟來一瞅,卻有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折在裡邊,端是柔若無骨。李逍遙不由嚇一跳,變色道:“搞什麼鬼?”那女子蹦身而出,使開花拳繡腿,沒頭沒腦的打將過來。李逍遙見這綠衫女郎身段姣好動人,殊有幾分靈兒風韻,只顧呆看,待得暈頭轉向的摜跌在牆腳,才感到全身彷彿散了架般,咧著嘴喊了聲痛,驚問:“這是啥功夫哦?”那女子拉開架勢,高抬一腿反轉過來,架於腦後,腳尖繃直,硬扳到右肩之上,俏生生的單腿踮立,櫻口開啟,說道:“武當三段錦!”李逍遙哪聽過這種名堂,因覺這姿勢好不撩人,不由看呆了眼,瞠然道:“幹嘛這般擺法?”話聲未落,臉上頓挨一記,鼻血流出,仰跌在一口箱後,待金星散後,見得腿影微晃,悠悠高蹺空中,那女子纖手一扳,腳又反過身後架於肩頭,便似挑擔一般,嬌軀繃似一張拉滿了弦的月弓,雖只單足俏立,猶能穩穩當當。李逍遙捧鼻發了一會兒愣,忽道:“襠部溼了一塊哦!”那綠衫女郎原本擺出姿若驕鳳之款,壓根兒沒把這小瘸兒放在眼裡,但聽得此言,不由俏臉飛紅,只道是真,慌忙收腿夾襠,一時羞不可抑。李逍遙哈哈一笑,蹦將出來,說道:“上當了哦!”那女郎氣得臉孔煞白,便要來打,李逍遙先已領教了她腿功的厲害,哪給機會再讓她起足來踢,腳下步轉弓馬,先行來封。那女郎碎步後退,踮足又欲另起腿,李逍遙箭步大跨,仍是來硬攪下盤,口中說道:“咚洽洽、咚洽洽……舞步哦!”兩人鬥起下三路,倒也進退無間,宛似雙蝶翩舞。那女子雙手翻舞,使開掌法,李逍遙只剩招架之功,拼命護住頭臉,嘴裡猶然說道:“頂得住哦……”那女郎連番起腳不得,不由柳眉倒豎,嬌叫道:“待我練到‘十段錦’,你就知道厲害嘹!”李逍遙亂喘道:“你別越走越快嘛……十段錦是咋樣的?”嘴上忙乎,腳下已亂,究是跛行不便,被那女孩兒覷出下盤不穩來,陡然反撩足,從背後高抬過首,翹轉到前頭,上身低趨,冷不防踢在李逍遙眼角,頓時痛倒。那女子反轉雙手高抱足,軀形扭曲得出乎想像,單足點地,柔綿似球,彈將過來,嬌叱道:“不須練成十段錦,教訓你這‘掰咔’已然綽綽有餘!”一時腿影翻騰,目難瑕接,李逍遙被逼到死角,勢無可躲,每挨一下都在臉上,早腫似豬頭般,不由惱道:“不玩了!”那女郎反撩一腿,仍從頭頂擺渡,輕盈奇巧的攻來,口中嬌叫:“想不玩都難!”話聲未落,李逍遙忽道:“褲襠裂開了!”那女郎不由得吃一驚,方欲低頭瞧時,那隻俏生生駐地的秀腿陡挨李逍遙一腳橫掃,迅若狂風鋪地,纖踝豈吃得消,痛呼聲中,翻身便跌,半空中仍要飛足來踹李逍遙鼻子,但卻先挨一蹬,跌回那個紅箱子裡。若論腿法身形之巧捷備至,李逍遙自是難望這女郎項背,但他究是勝在狡賴百出,而且風魔神腿發勁迅猛,若在內力足時橫掃千軍亦不在話下,此刻只出十分之一的威力,已教那女子吃受不起。他見那女郎跌得七暈五十二週章,便顧不上喘息,搶近身來察看有沒傷著。心想:“這裡邊究有何過節,總要先問個一五一十,別一見面就打打殺殺,教人沒得歇兒。”未及開口詢問,背後傳出一聲少女低呼:“啊,不……不要傷害她!”隨著話聲,從雜物堆後頭跳出一個身穿粉紅衫的小姑娘。先前李逍遙曾經見到有個眼熟的身影總在三寶顏樓廊上晃過,疑是靈兒,聞聲轉頭,此時近距相對,幾乎認不出來。但見那小姑娘雖非靈兒,眉眼間也並不陌生,新裳粉黛,花辮俏巧,暗覺似曾相識。他不由愣了一下,問道:“你……誰呀?”那小姑娘走近來,水汪汪的雙眼閃出一絲別後重遇的驚喜之色,說道:“是我啊,你不認得了嗎?”李逍遙隱約認出幾分,猜道:“馬家小美妹?咦,你怎麼變成這般……”這小姑娘赫然竟是日前那衣衫襤褸的小船女,記得她與小桃去尋傳說中的“霸王卸甲”,哪料此時相遇,居然打扮一新,模樣兒簡直判若兩人。滿心驚訝,難怪幾乎認她不出。那小姑娘逕來攙扶綠衫女郎,口中說道:“是七娘姊姊好心收留了我……”李逍遙懵懵然:“哪個七娘?”突聽一聲清脆耳光,那綠衫女郎重重的摑了一掌在小船女臉頰上,怒道:“你這野蹄子,原來這小惡人是你勾搭來的!”她慍怒之下,這一掌打得不輕,小船女“啊”一聲跌坐在地,半邊面頰腫起,撫臉呆愣,眼眸裡已是淚光瑩瑩。李逍遙不由惱道:“你這打折妞兒,怎地恁般蠻不講理?”那綠衫女郎跳起身來,素手飛揚,朝他臉上大摑耳光,氣沖沖的道:“便是蠻不講理又怎地?”聲猶未落又跌回箱子裡去,這回更是七暈八素六十二週章。李逍遙高抬腿,悠悠的晃了晃腳,擺出門當戶對之姿,說道:“踹你ya的!”背後突然有人沉聲哼道:“打女人?”李逍遙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口哼了一聲對應:“關你屌事?”驀然間足脛中了一腳斜帶,猝地重重栽了個跟頭,痛咧了嘴。背後那人冷然道:“可你打的是我的女人!”李逍遙同小船女摔做一處,暈暈乎乎的見到雜物堆後閃出一個長髮披散、黑衫襤褸的漢子,一邊胳膊纏著繃帶,掛在胸畔。當他轉身攙扶那綠衫女郎時,露出肩背的累累創傷,長髮晃擺之際,露出右頰一道深及見骨的刀傷,幾乎分裂臉肌。乍見此狀,李逍遙不禁呆望,心下暗奇:“他是誰哦?傷成這等樣,怎還渾若沒事般……”那漢子扶起綠衫女郎,眼露心疼關切之意。此時李逍遙已然想到,這柔若無骨的女子多半便是外邊閒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江湖走索藝妓彭七娘。只不知那黑漢子是何人,如何會藏在這裡,卻與這走索女子顯得神情親密,旁若無人。“七妹,你為我受苦了!”那黑漢子濁聲說了一句,彭七娘粉頰竟飛紅暈,低聲道:“大哥,你不該出來。”李逍遙搔了搔頭,心想:“剛才怎麼沒發覺這裡邊竟還藏了好幾人喏,不知還有沒有?”那黑漢子眼光沉痛,說道:“從前我自命風流,三妻四妾只管娶到身邊,如今妻妾全都為我而死。你是我紅顏知己,雖無名份,卻冒死把我從屍山血海中救了出來。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再受任何人欺負!”李逍遙正想:“自家婆娘也該管一管呀……”抬起眼皮,觸及那黑大漢投來的凜凜銳目,心頭沒來由的一晃,暗生懼意,嘴上卻仍強做鎮定的道:“所謂任何人,是否包括我?”小船女似知那黑大漢手段,不覺拉緊了李逍遙衣袖,小臉煞白,只是搖頭。那黑漢子轉頭瞥了李逍遙一眼,目露鄙視之色,哼了一聲,說道:“趁老子還沒起殺意,滾你的蛋罷!”彭七娘暗覺不妥,說道:“大哥,莫讓這小惡人出去走漏了風聲。”黑漢子微微嘆息,說道:“此處已留不得,咱們也準備走罷。”李逍遙拉著小船女剛起身,正要搬開堵門的箱子,冷不防一股勁風襲來,背後斜按一掌,他猶未想到該如何化解,便被摔了重重的一跤,連那小船女也跟著跌入雜物堆上,痛得小臉煞無人色。那黑漢子冷冷的道:“你摔我七妹兩次,我也摔還你兩次。”李逍遙咧嘴忍痛,跳起身來,見那小船女額頭磕出大包,不由惱將起來,說道:“忍不住要扁你!”沒等話聲落下,黑漢子信手一揮,手影連晃幾下,莫名其妙地又捺在李逍遙肩頭,將他摜趴在地,冷笑的說道:“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也你媽!”李逍遙最恨別人對他說話間帶“也”音,雖跌痛了下巴,仍罵出一聲,同時發掌按地,撐身掃腿,使出風魔腿法襲那黑漢子下盤。趁那黑漢子閃身後避,看出他腿腳似也帶傷,料難穩樁,跳起身來,心下頓有主意:“我拳腳功夫沒好好練過,要想摔還他老小子,須得藉助木靈之力。”那黑漢子剛把彭七娘輕輕推到一邊,李逍遙猛然大跨馬搶入門戶,掄手亂揮,喝道:“瞧我這一拳如何?”那黑漢子顯是武術行家,覷出李逍遙這等亂打仿似街兒鬥毆,非但拳頭無甚力道,而且漏洞百出,若要破他,有多少苦頭給他嚐嚐都不在話下。黑漢子腳尖微踮,本待踹他一個滿懷,轉念間卻改了主意:“他用拳頭,我襲他下盤,未免玩得不夠盡興。”便即迎手攔拳,說道:“拳頭對拳頭。接好了!”兩臂相交,那黑漢子有心要教李逍遙多吃點苦頭,運上了三四成勁道,欲令這魯蠻小兒嚐嚐斷骨之痛,好拾些教訓。哪料李逍遙腕間木靈斗然迸發反震之力,那黑漢子吐出的勁道立時衝擊而回,頓吃一驚,砰一聲響,後背已撞上牆壁,雜物紛倒,撒了滿地的竹棍。彭七娘大出所料,不由驚呼一聲,搶到黑漢子身旁便欲攙扶。只見李逍遙上身只一搖晃,雙腳微分,穩穩紮個門戶,伸手擺個架勢,說道:“怕了吧?有道是‘拳怕少壯’……”話聲未落,那黑漢子輕手推開彭七娘,掃腿撥起大片竹棍,李逍遙猶未看清,隨著一陣噼哩啪啦之聲,棍如雨落,砸臉而來。勁響聲疾,掃身生痛,他心中一慌,連忙掄手亂擋,撥打紛至沓來的竹棍。驀然只覺胸口一痛,撞個踉蹌。一根竹棍抵胸,末端握於那黑漢子手上,冷然道:“可是‘棍怕老狼’!”鬥地發力,竹棍旋點疾推,暴長數尺,將李逍遙撞入牆角,摔進滿地雜陳的箱堆裡。霍一聲響,那黑漢子以腳尖撩起一根竹棍,落於李逍遙跟前,目露鄙視之色,說道:“不服氣就只管拿起棍子打還。”李逍遙從雜物堆裡爬出,只覺胸痛難喘,臉孔不由憋漲發紫。小船女見狀便來攙他,卻被輕手推到後頭。李逍遙拔出木劍,說道:“你行哦!不過我更喜歡用木劍扁人……”爬起身來,突覺腳下棍影幻化,攪花了眼,猶未立穩便即十蕩十跌,全身散了架般,卻哪有機會發劍襲還?那黑漢子單手抄棍,運轉如神,頃間只教李逍遙毫無還手之隙,摔得昏天黑地,全身青一塊腫一塊,數不清捱了多少下,最後連起身的餘地亦無,只是滿地翻滾,也躲不開雨點般攪落的亂棍,不由叫苦道:“你讓我出一招嘛!”黑漢子攪他飛起,隻手綽棍,照胸頂在上空,推高離地,看著李逍遙背抵屋樑,方才仰面說道:“與敵過招,機會要靠自己來爭。”趁其說話的間隙,李逍遙終於覷到了一線還手良機,陡然飛腳踢開抵胸之棍,自上而下,發劍砍落,使的正是小桃所授“十字電光劍”,端是迅若閃霆。那黑漢子不由喝了聲採,橫棍一迎,只覺手臂倏沉,竹棍咔嚓一聲折斷,卻仍有一絲殘連兩端,反轉過去,從後邊將李逍遙狠抽了一記,跌下地來。小船女見到李逍遙後背衣衫破裂,現出長長一條抽痕,不由叫了聲“哎喲”,俏目閃出不忍之情。李逍遙打得性起,哪裡顧痛,剛撐起身來,眼見那黑漢子作勢又要甩棍抽打,他嘗夠了苦頭,哪容再給那漢子發棍的時機,雙腳亂踢,把滿地的散棍全蹬了過去,也如雨點般潑頭蓋臉撒到那漢子身上。便在棒影亂飛之中,心想:“老嬸常教‘得理不饒人’,可得抓住了機會……”跳身搶上,使一招水月宮的“霧裡看花”,晃劍封住那漢子閃避之路,旋即變生“水中望月”,木劍閃入萬千棒影晃舞的間隙,瞬即抵著那漢子喉頭,口中笑道:“看你還能有多跩?”話音未消,倏感棍影忽爾不動,自眉心而下,同時被七支竹棍抵住。李逍遙嚇了一跳,抬眼見那黑漢子臂間夾著七支竹棍,便在木劍逼喉之時,也齊唰唰的伸棍頂住他的身子。兩人頓時膠持,僵立而對,旁邊二女也自呆愣,望見李逍遙同那黑漢子瞪眼相覷,皆滴汗珠,只道事勢兇惡,難以善罷。卻哪料黑漢子眼中先露一絲笑意,說道:“小子,沒想到你耍的女娘兒們劍法倒也有兩下子!”李逍遙哼道:“哪有你的棍法花式多?”兩人目光交覷得一陣,皆覺好笑,此時黑漢子已試出這少年並無歹意,曉得乃是一場誤會,先行收去竹棍,說道:“打不下去了!”李逍遙也有同感,撤還木劍,後退一步,方覺全身都痛,不由咧嘴道:“噝……好似被老嬸暴打了一頓般!小子你誰呀?”那漢子心中喜歡這個大大咧咧的小孩兒,不顧彭七娘從旁使眼色,從容告知:“我姓胡。”李逍遙還沒反應過來,忽聽外邊慘呼連連,擋門的箱子陡然散塌,連門亦倒,土塵飛揚中,只見一人雙手分開,兩邊各按一禿兒腦門,推將進來,口齒漏風的大笑道:“棒胡,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裡!”“棒胡?”李逍遙聞言先吃一驚,旋即見到南宮烈火顫巍巍地晃身而入,白鬚上血跡猶殷,笑得甚是詭異。他不由的一愣,心想:“老烈火被那臥底公公點了穴道,只道少不了要躺個十天八天,怎麼轉眼就渾若沒事兒般?”他卻哪知南宮烈火與那千家駒對掌之時,先發重手法震斷千家駒心脈在前,兩人功力其實相去不遠,不知為何那老蒼頭竟未能料到南宮烈火一出手便是致命殺招,陡然重創,當時已無反擊之力,雖拂中了南宮烈火的穴道,卻已是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南宮烈火功力精深,自解穴道原也無須多少時辰。但意外的是,他竟然一路殺將進來,外間幾個禿老兒豈是對手,頃刻跌滾於地。便連禿頭小廝也不能倖免,他一闖進來,頓時大開殺戒。那黑漢子臉色倏變,訝道:“南宮前輩,這是為何?”李逍遙不由轉頭望向那黑漢子,腦中閃出種種有關此人的傳說,便是這樣一位朝廷重賞緝拿的要犯,居然立在自己面前,剛才與他交手,打得雖狠,心下卻互無敵意,反而隱隱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一時心念潮生:“咻!看他這頭也不咋的,怎會值那麼多錢?”見棒胡顯然認得南宮烈火,想必早知彼此均屬拜火教徒,倒不奇怪。彭七娘卻變色道:“老匹夫,你為何殺我戲班的人?”南宮烈火對旁人視而不見,只瞪著棒胡,白鬚顫動,哼一聲道:“胡賢侄,兵敗苦水鋪已有多日。你為何今天才露面,卻教老夫好找!”棒胡先前與李逍遙一番戲招,雖佔盡上風,究也耗力不少,撫胸微喘,粗眉鎖起,似是一時間神元難復,手按彭七娘肩頭,迎著南宮烈火炯炯逼視的目光,緩聲說道:“當時官軍炮轟三天三夜,我只道已和眾兄弟一起死在烽火之中,待得昨日甦醒,才知七娘和她戲班的人冒死進山,闖過官軍封鎖線,難為她竟能尋得到我胡閏兒……”說到此處,話聲一凜,雙目含憤,問道:“我敬你是本教長老,為何濫殺無辜?這些戲班中人,於我有救命之恩……”南宮烈火從鼻孔裡濁重的哼出一聲,沉下臉道:“行大事不拘小節,有道是無毒不丈夫。休再婆婆媽媽,隨我離開此處!”頓了片刻,因見棒胡與彭七娘並無順從之意,不由白眉一蹙,說道:“教主派我來接應你,可莫不識好壞!”棒衚衕彭七娘對視一眼,皆露憤然之色。眼見那兩個禿兒仍在南宮烈火掌按之下,只痛得面容扭曲,身子顫抖,棒胡便即說道:“先放了他們罷!”李逍遙聞出焦煙之味,望向門外,心想:“不知外邊燒成啥樣兒了?於姑娘她們尚在店堂,我得趕緊去瞧瞧……”正要走出,不料南宮烈火突然冷笑一聲:“豈能亂留活口?”雙手一緊,隨著兩聲咔嚓,那兩個禿兒天靈蓋竟被生生抓碎,頭臉揉擠成一團,彷彿手搓廢紙。彭七娘驚怒交加,大叫一聲,纖身歪倒在牆邊,眼睜睜的看著她的同伴悉數慘死在自己面前,一時悲憤欲絕。李逍遙見狀也吃一驚,南宮烈火忽道:“一個活口也不能留下!”倏發一掌,無聲無息的拍向呆立一旁的小船女。李逍遙連忙搶身拽開小船女,此時掌風已近,他急欲提劍解圍之際,陡感南宮烈火的掌勢有如無形巨嶽逼迫下來,半邊身子頓麻,木劍只抬到半道便動不了。此前李逍遙並未認真想過,與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一流高手為敵究竟對自己意味著什麼,當他挺身而出,站到南宮烈火的對立面時,突然明白了:“強弱懸殊太甚,根本沒有出劍的機會!”也就意味著死亡。“這班小男女不知所謂,我一看就討厭!”南宮烈火低哂聲中,掌力欲吐,李逍遙動彈不得,臉上霎時蒙上一層死灰之色。驀然之間,棒影晃舞,渾化千萬,撲面而來,猶如狂風怒雨,頓時攪亂了南宮烈火幾縷稀稀拉拉的白鬚。棒胡究屬光明頂巨擎殷破敗一手調教出來的高弟,兼之天生良賦,棒法通神。雖非一等一的武學大家,可他既已出棒,天下任誰也不能等閒視之。便連南宮烈火這樣一位遁世多年的名宿蓍老也無法例外,掌勢中途急凝,轉臉見一支尋常竹棍挺直抵於身前,棒胡隻手棹於棒梢,凝勢間宛然淵停嶽峙,隱隱透出一股沛然不可御的氣概。“南宮前輩!濫殺無辜,試問道義何存?”“休要語無倫次!”南宮烈火瞪著怪眼,掌背青筋凸現,沉聲說道:“成王敗寇,你小子沒資格跟我說大道。”李逍遙見這老頭蓄勁待發之勢,彷彿一座可怕的火山隨時便要噴爆滔天巨焰,不由暗懾,突然想起宮九:“這老傢伙好像比宮九還要可怕得多,他若發作,棒胡就算拿金箍棒都擋不住,別說是竹棍……”雖感寒慄,卻不由自主的移步立到棒胡身旁,手中悄悄換持湛盧,暗覺唯有這等神兵利器方能給自己稍壯三分膽,但就算有寶劍在握,面對南宮烈火仍感沒譜兒。棒胡見這劍法了得的瘸兒擺出與自己並肩作戰之態,眼光中不由閃出一股暖意。但當面對南宮烈火,他的話聲立時便充滿了肅煞之氣,雖然低沉暗啞,卻字字透出寧折不屈的無窮鬥志:“寧做無頭將軍,不為尸位素餐!”“好一個無頭將軍!”南宮烈火仰面啞笑,但見白鬚抖動,李逍遙不由緊張到了極點,只道這老兒說話間便要出手,料想憑他與棒胡兩人聯手絕無抵敵把握。不由手顫難定,心裡暗想著棒胡“寧為無頭將軍”之言,只覺冰涼的身子漸漸火熱起來。南宮烈火笑聲忽收,沉臉掃視兩人,從小船女的角度,瞧出這老兒手背上的青筋漸緩漸隱。“沒了腦袋,什麼都是廢話!”意料之外的,只見南宮烈火眼中的赤焰消去,換之以晦明莫測的濁光,凝瞪棒胡半晌,才緩聲說道:“官軍就要來了,我可不想陪你這無頭小子丟腦袋!”轉身走到門外,背對著裡邊驚疑不定的兩對男女,身影隱入煙幕之際,譏諷的話聲送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合該你不能成事!”望著這老兒顫巍巍的身影消失在塌毀的門洞之外,李逍遙如同做了一場漫遊鬼門關的惡夢,握劍的手心裡不覺滿是涼颼颼的汗水。轉過臉來,棒胡正瞧向他,卻不多話,一切盡在意氣相投的目光之中。李逍遙抬手拭去腮邊凝掛的汗珠,想起外邊還有自己的同伴,說道:“我得走啦!”小船女立時捱到他身邊,顯是要跟隨他去,但卻情不自禁的轉面,見到彭七娘愣然頹坐在那幾個禿兒屍身之旁,仿似木頭一般。她自小便與這些人一道浪跡天涯,相依為命,早結下了深如手足之情,可卻眼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橫死,突然間悲傷之感好像抽去了她的魂般。小船女見到彭七娘如此情狀,猶豫了一下,不由回到彭七娘身邊,卻轉頭朝李逍遙說道:“大哥哥,我要留下來陪七姊姊。”李逍遙點了點頭,本有一肚子話要問她,卻不是時候,也沒有時間容他倆說話。小船女瞥了瞥他,似是看出他心中有話,想了想,輕聲說道:“其實小桃姊姊她……她……”下邊的話終是沒有出口,小臉一紅,低轉了頭去,幫棒胡扶起彭七娘。“你媽!又是一個欲言又止的……”李逍遙不由的在心裡暗歎,目光轉到彭七娘身上,見她深受打擊之下竟似爛泥般,剛扶起又要癱倒,他取出一枚自視奇珍的還神丹,教小船女喂這孃兒服下,助其安元回神。棒胡似覺對不起彭七娘和她戲班的人,只是蹙眉垂目,默然不語,呼吸卻甚是濁重。李逍遙心想:“原也怨不得棒胡。那南宮老兒武功既高,又是他們拜火教的前輩人物,我要是棒胡,也無法幫這孃兒報得這筆仇。”走到門口,忽犯遲疑:“那些銀子要不要還給他們?”剛欲掏還,卻又轉念:“算了!這當兒性命要緊,不講錢。大不了等我以後發了財,再資助他們搞搞震……”本已一溜煙跑到門外,忽然又折將回來,從門邊探首,說道:“聽說後邊有門直通江邊,你們從後門閃罷!”“這句話抵得那些銀兩了吧?”李逍遙一路想著這事兒,突然踩到一隻手,底下有人叫苦道:“卻是苦也!”伴隨著兩聲微弱的狗叫。他不由低頭一瞅,卻是一道厚板散塌於地,卻壓著一個矮老兒。“卻是怎麼回事?”李逍遙蹲下去,那矮老兒咯著血說道:“你說衰不衰?我和米寶寶剛跑到此處,卻見一爛牙老兒撞將過來,破牆而去。卻……卻倒了大堆雜物壓著俺,米寶寶為了拖我出去,也被壓在那堆板裡……”李逍遙聽得描述,心下想到:“定是南宮烈火那廝。”矮老兒顫著血手摸出一條金鍊子,央道:“小哥兒,你可以不救我,但千萬看在還你鏈子的份上,救那小狗出來!”李逍遙收起鏈子,心道:“原來如此有情有義,合該要救。”不顧有傷,使勁搬開那堆塌倒填廊的雜物,先拽那老兒出來,然後尋狗。那小狗已然奄奄一息,口裡不住淌血,叫聲雖然微弱,卻掙扎著要活。李逍遙抱它出來,轉頭見那矮老兒已踉踉蹌蹌的奔出甚遠,小狗眼露哀憐之色,只盯著那老兒越走越遠的背影。李逍遙不由問道:“咦,你怎麼自己先閃啦?”那老兒頭也不回的道:“自個兒逃得性命要緊,小狗你先幫我照料著……”失魂喪魄般的轉過牆角,下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