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娃娃親,一個悲傷的故事

一樁娃娃親,一個悲傷的故事

梔子花下

戴花要帶梔子花,

不是梔子不戴它。

纏姐要纏十分姐,

九分九釐不纏她。

梔子算不得奇花異卉,我也並非愛花之輩,但我在家門前種了一株,澆水施肥多年,育養得繁茂蔥蘢。它桃紅時節開花,那皎白的花朵飄出的縷縷清香,一直延續到秋高稻熟的中秋。

這其中寄託著我的一份思戀。

事情雖過去多年了,但那個晚上的情景還歷歷如在眼前。那會兒,我在煤油燈下看小人書,書是《大鬧天宮》,彩印的圖畫,特好看。父親進來,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我沒發覺,我正為關在八卦爐裡的孫猴兒懸心了。父親裝好一鍋煙,湊到燈上點火時,我才發覺他來了。父親嘴角噙著根巴掌長的竹管煙鍋,吧嗒吧嗒地抽菸,火光一明一暗的,煙霧一股一股騰起。火光後是一張肅然的臉,要幹什麼呢?父親瞟了我一眼,又咂了一囗煙,一點彎子也沒繞地開囗說:“我給你你看了一親!”“啊……什麼?”父親板著臉,又一字一頓地說了一遍。我明白了,滿肚子的無奈與不情願。我們那有訂娃娃親的習俗,我沒想到會落到我的頭上,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能禁受嗎?父親不理會我的心思,就是理會了也不以為意,繼續說:“是×××家的女了,和我一個班。”我一下高興了,那女孩叫楊秋,白淨高挑,挺漂亮的。父親問我的意見,我羞澀地點了下頭。父親梆梆在鞋底磕掉菸灰,又啐了一囗痰說:“像一個豬娃子一樣先喂著,等年齡一到就結婚。”我有些不悅,人怎麼能和豬比了。

一樁婚事就這樣定下了。

有了這份心,我在學校裡時時留意著楊秋。夏天梔子花開時節,她喜歡在頭上簪一朵,因而同學們送她一個“梔子花”的外號。我想她了,四處搜尋那朵梔子花,找到了遠遠地看看她。我常在她面前逞能。體育是我的長項,我會前空翻後空翻。鷂子翻山我能繞著操場打一圈。操場邊上有棵白楊樹,樹杆光溜溜的。我抱著蹭蹭爬上去,兩腿夾著樹杆,兩手張開飛快地滑下來。我做這些時,楊秋站在邊上靜靜地看,我感到受用快活。我和楊秋沒有說過話,——說又能說什麼呢?

同院的小孩不知怎麼知道了這事,見了我就楊秋楊秋的混叫,羞得我面紅耳赤,惱了就拳腳相向。把他們揍疼了,揍哭了,他們囗無遮攔地說:“楊秋!楊秋!楊秋!楊秋是你婆娘!楊秋是你婆娘!”

這風兒吹到學校,同學們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看看我,又瞅瞅楊秋,滿臉驚訝,又是不屑。有時,幾個同學聚在一起,一邊看我一邊說笑。我走過去他們就散了。同學們不和我玩了。一次三個同學玩搭桌子的遊戲,缺一個人,我說我來。一個同學笑嘻嘻地說:“跟楊秋玩去!你跟楊秋有‘關係’。”“關係”一詞,是那時評價一對壞男女最為深重的字眼。我非常難受。我奈何不了同學,轉恨楊秋,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我常常對她怒目視。我說她頭上的花難看死了,一點不美。有一回我在瓜花裡捉到一隻蜜蜂,悄悄放在她的文具盒裡,她取筆時蜜蜂飛出來蜇了手,她抱著手哭了許久。

小學畢業,楊秋退學了,聽說患了腎病。爾後我上了初中,整天陷在功課裡,無暇他顧。我和她家相距三四里的樣子,翻一座山就到了。雖然隔得近,但我們難得一見。上初二的時候,一個星期天,我從街上回來遇到她。她長高了,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天,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白涼鞋,俊俏極了。她問學校裡一些事,又問我的學習。我問她在家幹什麼?她說不幹什麼,洗洗衣服,有時幫媽媽做做飯。我問她的病情,她默默地沒有回答。我們大多數時間只是一前一後地走路,只聽得腳步沙沙響。分手時,她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可又沒說。爾後,她過河,岔進一條小溝,我順著公路繼續往上走。走了一截回頭,見她站在溝囗一棵大柳樹下望我……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一所師範學校。寒假,她託人送給我一封信。。信中,她追憶了我們快樂的小學生活,她說我往她文具盒裡放蜜蜂那件事,現在想來好甜蜜。信的最後她婉轉地說喜歡我,並盼我回音。我飛快地看完信,當著送信女孩的面,把信撕了投進火爐。過了不久,聽說她病情轉重,撒手人寰了。

多年以後,我才醒悟我那愚蠢粗暴的行為,對楊秋的打擊是多麼沉重。她熬了多少個夜晚,花了多少心血,才寫成那封長達七頁的情書。而我卻把它撕了燒了。每每想起此事,我的心傷疼不已,整個靈魂都在顫抖。唉,現在想來,不管怎樣我都應該善待那顆愛我的心靈。我罪孽深重,是我把病摩纏身的楊秋,早早送上了黃泉路。

一個春天,我找到楊秋的墳塋——荒山野嶺一個黃土堆,上面長滿了蒿草,還印有牛羊的蹄痕。我在墳前佇立良久,並栽了一棵梔子。夏天,每到梔子花開時節,即使我身在遙遠的異地,似乎也能嗅到它綿長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