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 口語詩論語

在外國文學史上,似乎從未有過以“口語”來命名詩歌的先例,人家見慣不驚,詩歌的“口語化”是個漸變的過程(原本就不是極端的書面語)。我們則不同,完全是突變,是長久一成不變後的突然變化,一下子“白話”了,一下子“口語”了,既驚著了自己,也成為世人眼中一個強大的特徵,不以此作為命名連自己都覺得不對。

“口語詩”自1980年代初出現,這個集體命名一直強大的存在著,不管你詩歌理論界認不認,大家在口頭始終這麼叫著,譬如在“盤峰論爭”後,與自稱為“知識分子寫作”一方對立的另一方已經被輿論冠名為“民間寫作”了,詩人們在私下裡談論此事件時還是更習慣於把他們稱作“口語詩人”(反倒更符合實際)。所以說,“口語詩”之命名是高度本土化的,它只屬於甫一誕生便書面過度的中文。

在“口語詩”三十來年的歷史中,1980年代屬於“發軔期”;1990年代屬於“發展期”;新世紀屬於“繁榮期”——是“兩報大展”展示了它的“發軔”;是理論界的“後現代熱”刺激了它的“發展”;是網際網路的普及帶來了它的“繁榮”。我們所說的“前口語”,指的是其“發軔期”;我們所說的“後口語”,指的是它的“發展期”和“繁榮期”,在詩學的構建上,前者是自發的,後者是自覺的。

君不見,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所有繁盛期,都趨向於“口”,《詩經》如此,唐詩宋詞皆如此;所有衰落期,都依賴於“典”其實是“書”。黃遵憲喊出“我手寫我口”,是在長久衰落後的一聲吶喊。

進入現代,胡適最早“嘗試”了“白話詩”,郭沫若“涅槃”了“自由體”,都是在向“口”的方向上所做出的努力……尤其是真正的“口語詩”誕生的這三十多年來,各個階段的前衛與先鋒:從“第三代”到“後現代”,從“身體寫作”到“下半身”,從“民間寫作”到“詩江湖”,到目前如火如荼的《新詩典》,無一不是以“口語”為體,以“口語詩人”為生力軍。

在過去三十餘年間,口語是先鋒詩歌的先決條件與必要因素,這既符合世界詩歌發展的潮流,在中文內部又有自我改造的必要性與緊迫性。事實上,正是抵達了以後現代主義為文化背景的“口語詩”,中國詩人才在長期落伍之後追趕上了世界詩歌發展的潮流。

在國際詩歌節上,老詩人朗誦的一般都是意象詩,中青年詩人朗誦的一般都是口語詩,女詩人朗誦的一般都是抒情詩……對這一幕,觀眾習以為常,見慣不驚,受驚的一定是某個少見多怪的中國詩人,他回國後對這一幕一定閉口不提,就當沒看見或者壓根兒就沒聽出來。

就像將近一百年前的白話文運動一樣,口語詩也是一次深刻的革命,但它不會像前者那般得到教育部強制推行的有力支援,反而還會受到以傳統為背景的主流文學話語的放逐以及無知大眾的百般嘲弄,於是它先鋒的姿態便被註定了,成為永恆的宿命。

不但要受到無知大眾的嘲弄,口語詩人還要承受同行帶有莫名其妙優越感的輕蔑:好像口語寫作天生低人一等,是沒文化的表現。在中國詩壇上,所有對於“寫作無難度”的指責,百分之百都是衝著口語詩去的——這樣的指責何其外行,我們就難度論難度:口語詩其實是最難的,抒情詩、意象詩說到底都有通用技巧甚至於公式,唯獨口語詩沒有,需要詩人靠感覺把握其成色與分寸,比方說,押韻是個死東西,而語感則是活的。

有什麼好優越的呢?反過來看,非口語是何種語言?是沒有發生現場的語言,是他人已經形成文字的語言——不抵達語言源頭的寫作,才真的是等而下之,從理論上便低人一等。

口語詩並不等於在語言層面的單一口語化——也就是說:“口語化”並不等於“口語詩”。從詩人的角度來說,口語詩等於一種全新的詩歌思維:是一種擺脫公式的“有話要說”的原始思維——詩人的思維,將創造出詩歌的結構,如果說“前口語”還只是一些想說的話,那麼“後口語”便有了更加明顯的結構,通常是由一些事件的片段構成,所以,口語詩人寫起詩來“事兒事兒的”,“很事兒逼”——在我看來這不是諷刺和調侃,而是說出其“事實的詩意”的最大特徵。

你還可以繼續從對口語詩的攻擊之詞中找到口語詩的成就,譬如“日記”——在此之前,中國現代詩連“日常”都未抵達,現如今已經現場到“日記”了;譬如“段子”——在此之前,中國人寫詩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現在已經有了極具中國特色的幽默;譬如“口水”——口語是舌尖上的母語,語言帶有舌尖溼潤的體溫不是更具有生命的徵候嗎?

至於有人別有用心地用“口水詩”來指代“口語詩”,更是一種無知透頂的蠢行,“口水”可不是口語詩的專利,抒情詩、意象詩甚至古體詩寫“水”了,都是“口水詩”,你們有豁免權嗎?誰給的?

有人說“口語詩”門檻太低——此說不值一駁,他其實說的是口語門檻太低。

是口語詩最終解決了現實主義(實則“偽現實主義”)詩歌從未解決的如何表現當下現實的問題,如果沒有口語詩的發生與發展,中國大變革時代如此錯綜複雜的強大現實將在詩歌中無從表現,詩歌將在當代文學中失去發言權。

請注意:口語詩人只說“敘述”而不說“敘事”,因為“敘述”是口語詩的天生麗質,“敘事”是抒情詩人在抒情詩走到窮途末路後的緊急輸血。在一首口語詩中,“敘述”不是工具,它可以精彩自呈。

口語詩鮮明的“及物性”並不在於所敘之事,而在於它對敘述效果的講究與追求,即它所表現的事物一定要有來自現實的可以觸控的質感,哪怕是在一首超現實的詩中。

有了口語詩,中國詩歌的當代性才落到體例,中國詩歌的現代性才得以真正的確立。

口語詩的語言是高畫素的。

幾乎所有人在提及“漢語”二字時,其旨趣都指向了古漢語,指向了故紙堆,其實口語才是不斷生長的活漢語,口語詩是最有生命力的現代漢詩。

沒有口語詩,中國現代詩談不起“中國質感”,甚至不屬於嚴肅文學而更像一些淺格言。

口語詩是天然的“本土詩歌”(我們努力追求的),意象詩更像通行的“世界詩歌”(假設它是存在的)。

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最憎恨口語詩的並非抒情詩人、意象詩人(如前所述:他們只是保持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罷了),而是“前口語”詩人,是口語詩自發階段的詩人。為什麼呢?

“前口語”詩人喜歡說:我不是口語詩人,而是漢語詩人——好大喜功的表面下深藏著他們的非自覺。

如今,口語詩已經帶動了抒情詩、意象詩的口語化——但奇怪的是:很樂於“口語化”的人又來反對口語詩,再次證明了:“口話化”不等於口語詩。

想從區域性拿走口語詩的好(還想從整體上否定它),都會遭到可恥的失敗,任何藝術形式最不接納的是“中間派”,繆斯之神也一樣。

多年來,我在面對文學的創作與研究中,對“自覺”與“自發”的一字之差異體會日深,後者不是前者的初級階段,而是其對立面。

把口語詩投向文化是失敗的,變成了口語化的知識分子寫作,比知識分子寫作更不倫不類。

用口語詩製造語言神話是失敗的,說得再神乎其神也不過是在語言的單一層面。

在口語詩中大耍文藝範兒是失敗的,任何範兒不過都是裝腔作勢。

把口語詩貼上髒亂差的標籤,還沒寫就敗掉了。

口語詩唯一正確的方向是人:從舌頭到身體到生命到人性到心靈到靈魂。其他皆為旁門左道。

好的口語詩對作者是有要求的——要求作者首先要“活明白”,其次要“寫明白”。

好的口語詩對詩人是有要求的:你得“懂事兒”,不能不諳世事,不懂人之常情;你得生命力旺盛,蔫頭耷腦不行,還得“好玩”(至少內心裡),你不能是個空有情懷的“赤子”(這種人適合抒情詩),也不能是個按圖索驥製造僵死文字的書呆子。

從外表上看,口語詩人更像凡俗之人,在無知大眾眼中不像詩人——大眾眼中的詩人,要麼像戲子,要麼像瘋子,全都是騙子。

口語像流水,詞語像結石。

用“語感”來說口語詩太不口語了,請用“口氣”。

有人擔心口語詩會寫成千人一面——這純屬不走腦子想當然耳,恰恰相反,即便是雙胞胎,音質與口氣也是不同的。

真實而自然,是口語詩的基本方向和最高境界。

炫技,在口語詩的寫作中往往會被放大,顯得特別扎眼,在口語詩中,可以肯定的是:炫技=敗筆。

這也是一種可以將作者的雜念放大的寫作,你任何不純的雜念,都會留下腳印,這是一片白莽莽的雪原。

歧視、謾罵、攻擊口語詩的人起初是因其無知、保守、落後,現在是出於害怕、心虛、嫉妒。

非口語,有言無語,有文無心。

不接受口語詩者,無法真正過現代詩這一關。

在口語詩寫作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薄產者很難寫好,因其實踐太少而把話說不溜,反覆推敲不斷打磨有可能適得其反。

要走官方路線就不選擇口語詩——在中國,這是詩壇混子們最懂的常識,這真耐人尋味,這是詩內問題、詩學問題。

從口語詩人變成雜語詩人——往往是登堂入室的慣常詩路調整,就像唱搖滾的轉而唱美聲。

口語詩的趣味關乎人生、人性、人味。

口語詩似乎生來排斥文人趣味,格格不入。

在有的口語詩中,粗俗是一種可貴的美,有人永不懂得。

在口語詩中,聰明是一種美,老實也是一種美。

在閱讀時讀不出作者個人口氣的口語詩,一定不是上乘之作。

在中國,寫口語詩的女詩人為何寥寥無幾?囿於觀念,生命打不開。

言說的姿態也能體現口語詩的風采。

也許最理想的口語詩,是帶有口音的方言詩,但必須是有效的方言,你的讀者大多是操普通話的。

口語詩如果缺乏鮮活可靠的個人經驗,就等於放棄了它的先進性。

在今天,一首好的口語詩,一定內含豐富的先進性。

也許,在口語詩人之外還有其他現代詩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反對口語詩的人,一定是現代詩的敵人。

口語詩應當直麵人生——自己的而不僅僅是他人或人類的。

口語詩人就是這樣的:不耍小聰明,不靠想象力,貌似比較笨,但從生活中抓取來的具體、鮮活、充滿細節的原材料,卻能一擊制敵。

切忌把口語詩坐實,過於追求“手拿把攥”的寫作狀態,反倒是有違口語詩之自由精神的。

口語詩人最可貴最高階的一點,他們寫精神性的東西,絕不寫成宣言或哲理,絕不空寫,他們一定會觸及到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現象與事實,靠形象說話……由是觀之,口語詩已經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詩學體系。

什麼是好的口語詩?它會讓你覺得在它所使用的口語之外,找不到其它語言。

在口語中攜帶意象,在外語詩歌中早不是問題,在中文現代詩中也越來越成為常態。

最優秀的口語詩人,一定是骨子裡的平民主義者,滿腦子精英意識是玩不轉口語詩的。沒有平民主義,就沒有口語詩。

帶有後現代文化背景的詩感極好的純口語詩人——我視這樣的詩人為來自我之譜系的親人。

優秀的口語詩人,一般都是面對生活的“拿來主義”高手,他們比抒情詩人、意象詩人更懂得:生活比作者聰明;更懂得:客體與主體平等。所以說,口語詩哪裡僅是口語化?學問多著呢。

有些人無法口語的根本原因是其詩尚未進城,在西方,口語詩是一種咖啡館文化,這三十年來,一些優秀的中國口語詩人拓展了它,將其延伸到城鄉結合部,甚至寫到了農村,但立足點一定是在城裡的。

口語化的抒情詩與抒情性的口語詩,是兩種詩型,區別何在?前者之結構與傳統抒情詩並無區別,只在語言層面變得口語化一點;而後者則完全是口語思維,只因為題材之故而在語言上取抒情的口吻。

口語詩必須回到個體,這就是為什麼它是登高一呼的代言寫作的天敵。

沒有口語詩,我們在詩中所表現的所有情緒都是抽象的、雷同的。

什麼是原創性?本土經驗+中文口語=原創性!什麼是中文口語?中國人舌尖上帶著體溫的活性母語!

無知大眾不屑於口語詩是一句話或幾句話分了行,他們覺得詩不能是“人話”的說出而應是“雅詞”的堆砌,骨子裡是一種對傳統文化的盲目崇拜,殊不知,就是這麼分了行的一句或幾句話,可是需要多少文化、智慧、生命活力、藝術直覺、語言敏感在裡頭,把這些漢字擺舒服了——多不容易!

幾年前,一位並不欣賞口語詩的學院批評家聽我講完口語詩的一些道道,貌似理解了,有些激動地說:“你們自己把它寫下來呀,寫成理論,不理解的人就好理解了。”——我當時暗想:那要你們這些批評家幹嗎?我們要這樣的理解幹嗎?我偏不寫!

現在,我終於還是寫了,得《中國口語詩選》編選的契機,是僅此一篇呢,還是後有續論?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說死。最後一句話是對口語詩人或堅定的追隨者說的:讀完本篇扔掉它,不要把它當做信條,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理論可以指導寫作,中文口語詩更是如此。只是,當你在自己的寫作實踐中重新體會到這些經驗時,你想起那個滔滔不絕的傢伙不是胡說……那才是我希望看到的。

2014。7。15-2014。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