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群眾嗑的到底是個神馬瓜?

吃瓜群眾嗑的到底是個神馬瓜?

(大眾愛在茶館裡喝茶,嗑瓜子。視覺中國 / 圖)

“她媽林華鳳每天下午都坐在門口嗑瓜子,或者翻報紙”。這份慵懶的情調,隨那張嘴一嗑再一吐,一氣呵成,和紫石街王婆的動作如出一轍。不過,王婆嗑瓜子是影視版《水滸傳》給加設的,在原著中並不見有。倒是在《金瓶梅》裡,有“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磕瓜子兒”一寫,只是這裡嗑瓜子的人從王婆變成了潘金蓮。

王潘二人都是宋人,那時的中國人吃不吃瓜子,其實還是未知,並沒有過硬的資料能佐證。

而《水滸傳》和《金瓶梅》成書的明代,人們確實已經愛嗑瓜子了。

嗑西瓜子的“齧齒動物王國”

不管是王婆還是潘金蓮,她倆嗑的瓜子不大可能是現時代常見的葵花籽。尤其《金瓶梅》原著中明確提及的嗑瓜子行為,那粒“瓜子”,最大可能是西瓜子。原因在於,

作為徹頭徹尾舶來品的向日葵,在明時期才剛剛傳入中國。

且在剛傳入國內時,還是以觀賞性為主的,人們並不知道它的籽能食用。

向日葵在明代中國首顯端倪的,是河南新安荊紫山發現向日葵圖案琉璃瓦,該瓦為明正德十四年(1519)當地重修的玄天上帝殿遺物。嘉靖四十三年(1564)浙江《臨山衛志》卷四《物產》中,明確出現了“向日葵”一詞,可書中並沒有對其進行詳細描述。之後,萬曆三十六年(1608)河南地方誌《汝南志》中,也提到了向日葵,但同樣沒有提及它的性狀。只到萬曆四十七年(1619),姚旅在《露書》才首次對向日葵的性狀做了描述:

“萬曆丙午年(1606)忽有向日葵自外域傳至。其樹直聳無枝,一如蜀錦開花,一樹一朵或傍有一兩小朵,其大如盤,朝暮向日,結子在花面,一如蜂窩。”

稍後,王象晉於1621年的所編著的《群芳譜》,對向日葵有了進一步的描述:

“西番葵,莖如竹,高丈餘。葉似蜀葵而大,花托圓二、三尺,如蓮房而扁,花黃色,子如草麻子而扁。”

奇怪的是,《群芳譜》裡有兩處對向日葵的描述,另一處在“菊”篇是這樣的:

“丈菊,一名西番菊,一名迎陽花。莖長丈餘,幹粗如竹。葉類麻,多直生。雖有旁枝,只生一花,大如盤盂,單瓣色黃,心皆作案如蜂房狀,至秋漸黑紫而堅。取其子種之,甚易生。”

一種東西為何還要在不同篇目裡分兩次描寫?在《群芳譜》自序中作者其實給出了答案,“取平日涉歷諮詢者,類而著之於編”。這說明,作者此時極有可能還沒見過向日葵,只是從見過這種東西的人那裡“諮詢”來的。

再者,

這些都只是對向日葵進行了描述,並沒有提到它的籽能食用。

另一方面,一種物品只是零散出現在各方誌記載裡,並沒有系統出現在全國性的流通書籍中,這說明向日葵直到明朝後期,還處於推廣普及階段,更談不上對它的大規模食用了。

部分省份方誌記載西瓜子

元代《王禎農書》載:“(西瓜)其子爆幹取仁,用薦茶易得”。這不難看出,即使自元開始中國人就有嗑瓜子的嗜好,由於向日葵以及南瓜屬於明中後期的舶來品,所以瓜子在明時期,並不可能大範圍的流行食用。

“一個新作物從傳入到推廣,從觀賞到食用,往往會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甚至一種作物的引種成功也有可能是多次引種之後的結果,那麼,作物的價值被文人注意並記載下來,則應該是在社會上傳播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所以,南瓜子和葵花子成為主流零食之一,必然是入清以來很久之後的事”。(出自《嗑瓜子的歷史與習俗——兼及西瓜子利用史略》)

至少在清朝前期,對瓜子的記載還是相當模糊,很多文獻中關於瓜子的記載,使得人們難以分辨這是指西瓜子還是葵花子。

明確記載葵花子能食用的是浙江的《桃源鄉志》:“葵花,又名向日葵,色有紫黃白,其子老可食。”

而關於向日葵瓜子售賣的記載,是清人所著的《植物名實圖考》:

“此花向陽,俗間逐通呼向日葵,其子可炒食,微香,多食頭暈。滇、黔於南瓜子同售於市。”

本書面世於1848年,這說明即使向日葵做的瓜子已經大規模流行開來,已經是晚晴時候的事情了。何況此書中也明確提到,吃葵花瓜子並且售賣的,只侷限於“滇黔”兩地,這並不能證明此時全國其它地方也有大規模食用葵花子的嗜好。

一直到民國時期,黑龍江的《呼蘭縣誌》裡,才有了關於向日葵大規模種植食用的明確記載

:“葵花,子可食,有論畝種之者”。

另外,法國一個名叫古伯察的傳教士,在19世紀中期遊歷於中國各地,他對中國人嗜好嗑瓜子的觀察描述,也能從側面佐證清代中前期,中國人還是流行於嗑西瓜子的。

“中國人對西瓜子有著特殊偏愛,因而西瓜在中國是必不可少的……有些地方,豐收時節西瓜就不值錢了,之所以保留它們,只是為了裡面的瓜子。有的時候,大量的西瓜被運到繁忙的馬路邊免費送給過往的行人,條件是吃完了把瓜子給主人留下……西瓜子對於中華帝國3億人口來說,真可謂一種廉價的寶貝。

嗑瓜子在18省中屬於一種日常消費,看著這些人在用餐之前把嗑瓜子當成開胃之需,確實是一道耐人尋味的景緻……你就是到了最荒涼的地區也不用擔心找不到西瓜子……你可能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個齧齒動物王國。”

把這些資訊彙總起來不難看出,清之前嗑的瓜子都是西瓜子,而

清末到民國時期,向日葵瓜子才流行推廣開來,並且後來居上,反倒把中國人吃了幾百年的西瓜子趕超了。

吃瓜群眾嗑的到底是個神馬瓜?

(股民在證券營業廳嗑瓜子。東方IC / 圖)

嗑瓜子是揮霍時間?

首先,

中國人把嗑瓜子當成在慢節奏生活中的一種消遣方式。

中國人不分南北、無論老幼、不管貧富,都嗑瓜子。你可能欣賞過大家閨秀嗑瓜子的優雅;但也時常會撞見小巷弄堂裡磕著瓜子搬弄是非的長舌婦。

全民嗑瓜子,不為填飽肚子,那玩意兒小到沒有指甲蓋兒大,還不夠塞牙縫呢。這即能說明

把瓜子嗑出來,是一種帶著優雅的閒適

。而且正因為它小,一粒一粒的嗑出來,充分能證明你有大把的閒散時間啊。愛嗑瓜子,恰恰說明中國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完全適應了農耕體系的慢節奏,而嗑瓜子就成為了這緩慢流逝過程中的一種消遣。“其所以最有效者,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豐子愷《吃瓜子》)

所以,嗑瓜子必須要建立在吃飽肚子,不用整日為生計奔走的社會里。不管是明清小說裡關於嗑瓜子的描寫,還是康熙年間“漏深車馬各還家,通夜沿街賣瓜子”的詩句,體現出來的都是一種盛世景象。中國很長時間是農耕文明體系,在生產力沒有大規模提升的時代,為了填飽肚子,人們需要把大多數時間花在生計上。而明清之際,資本主義萌芽開始,

生產力稍微解放,人們閒下來,於是也就有嗑瓜子的時間了。

不過,豐子愷先生卻對中國人的嗑瓜子心態深惡痛絕,他在《吃瓜子》一文說:

“發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閒’法。要‘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

……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因此,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嗑瓜子心態所代表的那種慢節奏和浪費光陰,無論是體現在個人身上還是放在全社會,都不可取。

隨著農耕文明的轉軌,文學和影視當中關於嗑瓜子的描寫,都集中體現在它的負面。

紫石街嗑瓜子的王婆或者某個弄堂裡嗑瓜子的婦女,它的文化暗示都是閒散的嗑瓜子心態,終致是非紛爭發生。

嗑瓜子即是中國情調

不過,在現代,大多中國人把嗑瓜子當成人際交流的潤滑劑。正因為如此,才要把嗑瓜子和嗑瓜子心態區分開來。中國是一個以家庭為單位的親情社會,親朋之間在聚會中嗑瓜子是常有的事情,這個時候的嗑瓜子是一種交流的方式,透過嗑瓜子這個行為,可以讓人們在放鬆的環境中敞開心扉。

這時候的嗑瓜子,就是人際交往的潤滑劑。任何社會都有增進交往的輔助食品,恰巧中國人覺得瓜子合適罷了。

因此在我們獨有的文化氛圍中,消閒光陰的小嗑瓜子也可以,只要把握好時間,不把有用的時光嗑去就行;增進交流的嗑瓜子也行,只要不搬弄是非即好。更何況,只有在生產力真的提升、人們生活有保障了的前提下才會嗑瓜子。

閒的嗑瓜子是需要合適的場合的。

無論城鄉,人多的地方,於買賣吆喝聲裡,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嘈雜人流,偶爾聽得一二聲紛擾爭吵,多看一眼卻不為所動,只把自己的情緒都化成一片片瓜子皮,吐在地上,這就是中國情調。又或者於傍晚時分倚家門磕著瓜子,觀引車賣漿之流穿梭大街小巷,多愜意。當然,嗑完記得清理那就更好了。

只是我聽說,在大地方的小販走卒們都被攆了,街道小巷都整齊劃一失了熱鬧。沒了生活氣息,沒有了小攤小販的高聲叫賣,實際也就沒了嗑瓜子的土壤。人們總不能對著高聳的大樓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卻沒有任何生活情趣氣息的街道嗑瓜子吧?這盛世,怎不為嗑瓜子而建呢?

為失去的嗑瓜子情調,默哀一分鐘。

文|南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