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禍水？還是貪得無厭——一文字家之《亂》
《亂》，東方的《李爾王》
這是黑澤明改編劇壇泰斗莎士比亞的第二部作品。（原劇作《李爾王》）
首次改編莎翁作品是1957年的《蜘蛛巢城》，影評如連結：是什麼殺人？是慾望、還是宿命——迷霧中的《蜘蛛巢城》
電影《亂》海報
1985年，時已75歲高齡的黑澤明攜這部史詩鉅作面世並大獲成功，斬獲獎項無數。其實於黑導來說，獎項已在其次，其兩部致敬莎翁的作品均收到原作擁躉的肯定和褒揚，才是對他對莎翁之熱愛的最大撫慰。
改編莎翁原作經典的電影不勝列舉，黑澤明的改編並未完全照搬原著，而是統攝原意、另鑄新篇，非顛覆而是創造性的。
導演黑澤明在《亂》的拍攝現場
影片中很少看到莎士比亞標誌性的鮮活又極富哲理的五音步詩句，鮮有大段旁白，取而代之的是巧心構思後別具一格的視覺形象的呈現。這是電影和戲劇的質差，如何在電影中揚棄大段對話而寓意於影像，黑澤明深諳此道。
如《蜘蛛巢城》中弒君之夜，利鐮般的弦月、杜鵑陣陣悲鳴；
如《亂》中三郎折下繁枝茂葉給烈日下瞌睡的老父秀虎遮蔭；太郎次郎第三城弒父時火銃齊射下樓牆上濺起的土塵、雜亂又密集地釘入門窗上的箭矢、燃著火獵獵迎風的旗幡；還有隨著老主公秀虎境遇和父子關係的演變，那濃淡不同、變幻莫測而又極富隱喻色彩的雲……
凡此種種，皆似無聲勝有聲。
濃雲漫卷，奔湧不已
另外，我在《蜘蛛巢城》影評中提過，黑澤明改編的獨到之處，更有日本民族文化與西方故事的糅合。東亞文化中更具詭吊氣氛的妖鬼，東方佛學哲學所信奉的果報因緣，日本古典歌舞劇能樂，流傳日本民間的歌謠，日本戰國時期的各式人物裝束與佈景陳設，太多太多。要緊的是，這一切文化標誌，黑澤明皆以絕美的畫面在熒幕上呈現，傾訴著人間悲喜。
而像《麥克白》、《李爾王》中弒君叛父這般故事，在古代日本亦是輪迴不停，如著名的武田信玄和大友宗鱗，慘烈程度不遜於劇本。
電影《亂》海報
歷數黑導作品，發現自1965年《紅鬍子》之後（影評連結：醫者仁心——黑澤明最後的黑白電影《紅鬍子》），他再未塑造絕對意義上的英雄形象。
而且一慣地、對於弱者他沒有給予過太多同情，也許在那樣的世道，比起悲天憫人他更寄望於人們奮起而自強吧。
影片開拍前，黑澤明聲稱“要用上蒼的目光俯視這幕人間悲劇”。我們且走入故事，是非成敗，鼓角箏鳴。
一文字家之《亂》
一文字秀虎（仲代達矢飾）白手起家，半生征戰。他面目凶神惡煞，手段殘忍無情，終成霸業之後，已是暮年。
七十歲時，草原狩獵之機，秀虎宣佈主公之位傳於太郎孝虎，將家業一分為三，三座城由三子分掌大權。他把太郎孝虎、次郎正虎、三郎直虎叫到跟前，以“支箭易折，三箭難斷”喻語告誡三兄弟，囑咐他們要休慼與共。
太郎、次郎均畢恭畢敬，唯三郎當場把三支箭橫在膝上折斷，以抗議父親枉經亂世，而不知人情。
秀虎大怒，將三郎驅逐出境。三郎遂到鄰國入贅為婿。臨行前，三郎囑咐因勸誡秀虎被一起驅逐的家臣平山，要暗中護助老父秀虎。
權力交接完成，秀虎於第一城與太郎同住。冷豔絕色的楓夫人為太郎之妻，卻與秀虎有殺父切骨之仇。時機已到，她利用權力交接的尷尬期挑唆太郎與秀虎生出嫌隙。
太郎外強中乾，秀虎固執乖戾，父子反目後，秀虎決定遠走第二城，那裡有次郎正虎。
與此同時，次郎正與家臣密謀奪權篡位之事。家臣黑金直言：“主公若無能，我等也將成為別人盤中魚肉。”次郎暗下決心。
秀虎抵第二城，先去看望了次郎之妻阿末。阿末父母也被秀虎所殺，溫煦平和的阿末並不記恨秀虎，反而恭敬有禮。
次郎聞父到來，正覬覦天下的他豈能容留強硬如頑石的秀虎，他以太郎書函為藉口，無情地驅逐了父親。
老邁的秀虎和數十名隨從、妻妾，一路漂泊漫無目的，飢腸轆轆的一眾人馬在山谷歇腳。秀虎仰天長吁，無奈虎落平陽，老無所依。
這時一魁梧的農民趕著馬漸行漸近，來到秀虎面前跪拜，細一看原是家臣平山。原來自那日被驅逐他並未離開，一直暗中關注著老主公的安危。主公有難，故駝穀米前來勤王。
秀虎十分感慨，前嫌冰釋後平山言明三郎對父親的關切，提出同往三郎入贅之地，父子團聚。可秀虎以無顏相見固執地回絕。秀虎決意前往暫無城主的第三城落腳。（第三城本要傳予三郎，三郎被驅逐後，一直無主。）
進駐第三城後，人困馬乏，秀虎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遙遠又熟悉的嘈雜聲，那是戰爭。驚醒後秀虎看見第一城第二城的軍隊正在攻打自己，城中亦早有埋伏。
火銃齊射，劍雨漫天，夾擊之下昔日一騎當千的手下悍將們接連慘死。火舌四起，旌旗殘敗，斷臂殘肢，悲號連連……山城之上秀虎眼中的畫面，宛如人間煉獄一般。
所剩無幾的老臣們皆退進山城護主。太郎策馬來到城樓下，氣宇軒昂。正當太郎得意於絞殺了秀虎從此可以號令一文字家諸將時，突然，次郎的家臣黑金一記冷槍，太郎應聲落馬。
太郎已死，山城之門也被攻破。護駕的老將全部戰死，妾室們相繼殉亡。
當秀虎從燃燒的城樓裡行屍一樣走出的時候，那雙目睹了一切、紅得生出火來的雙眼，活像從地獄裡爬出的厲鬼。
次郎被這樣子嚇住，怔怔發呆。而把山城團團圍住的軍隊，驚愕下竟閃出道路。失心瘋秀虎直勾勾地拖著腳步，漸行漸遠，消失在視野裡。
再見到秀虎的，是他昔日的侍童阿彌和從未遠去的平山。他們拾起魂兮已去的秀虎，避難於阿末弟弟鶴丸破敗的木屋中。（鶴丸還是孩童時，父母即被秀虎所殺，只能自剜雙目留得性命。）
第一城中，楓夫人並未因太郎之死而悲傷，她白衣翩然，姿態若蝶，透過脅迫和魅惑迷住了繼承王位的次郎，使之言聽計從。
她要求太郎派人殺死原配夫人阿末，幸而家臣黑金並未就範，他放走阿末，並狠狠嘲弄了那狠辣的惡婦。
一日，三郎來信。他聞得老父落難，請求次郎讓他迎回並奉養父親。楓夫人說服次郎將計就計，誘三郎前來而後將父子二人一併解決。黑金力阻，可次郎決心從楓夫人之計，永絕後患。
三郎率兵而來，兩軍於林外草地列隊相持之時，三郎隨侍童阿彌終於找到了秀虎。父子相見讓秀虎魂兮歸來、喜極而泣。
另一邊林地外，次郎派出刺客尾隨三郎之後，向三郎的陣地發起了瘋狂的衝鋒。三郎雖不在陣中，卻也早有準備。林間埋伏的火銃一輪輪齊射後，兩軍廝殺在一起，一片阿鼻地獄般的呼號聲。
兩軍廝殺中，三郎岳父也率兵趕到，直奔第一城。次郎兵馬已損失大半，慌忙率部逃回城中。
黑金得知楓夫人終是又派人殺死了阿末，老臣捶胸頓足怒不可遏，赫赫一文字家落得骨肉相殘禍滅滿門。黑金劍影之下，楓夫人血濺三尺，化作風聲。她安然倒地，心願已償。
最後，當敵軍攻入城池時，一文字家的氣數已盡。手刃了楓夫人的黑金，對次郎留下了他最後一句話：“請你認命，我當奉陪！”
同時，三郎的部下組成一列縱隊往回返。走在隊伍前面的三郎，身後馱著秀虎。這默默行進的一隊人馬，在晚霞殘照中，像一幅畫。
這幅美麗的畫忽然被幾下火銃聲撕破。緊緊摟著三郎的秀虎，覺得三郎突然耷拉下腦袋而大吃一驚。
三郎身體慢慢傾斜，和摟著他脊背的秀虎一齊滾下了馬。
秀虎摟著三郎的屍體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這個一生戎馬、心狠手辣的暮年梟雄，曾親手釀出無數煉獄，也曾從地獄裡掙出，而今眼看著唯一的兒子在面前嚥氣，他再無力氣垂死相爭，伏在三郎身上頭一低斷了氣。
遠處高高的舊城石牆上，瞎子鶴丸拄著手杖在此徘徊，他已等候姐姐阿末很久。
他的手杖敲敲打打沿著地面指向斷壁殘垣下的天空，鶴丸一驚連後退，他手裡的佛卷從指揮樓的高高石牆上掉了下去，它中途開啟，悠悠墮入黑暗。那正是人間。
方寸間感悟生命，痴嗔裡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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