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清明》:清明的初心,讓無意義的生命有了意義

【沁筱文韻】

文/沁綠筱

佳節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壟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這首《清明》乃“江西詩派”開山之祖、“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所寫。它由清明物候寫到人生百態,不無虛無思想與憤激情緒,充滿了對生命意義的拷問,令我,初讀但覺嚴酷,細讀心生涼意,再讀豁然開朗。興許,那份對生命意義孜孜以求的勇氣,可警示你我思考探尋,召喚你我自醒開悟。

黃庭堅《清明》:清明的初心,讓無意義的生命有了意義

“佳節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壟只生愁。”清明於桃、李而言,無疑是佳節,蓋因桃花、李花正皎然盛放,佔盡大好春光;但桃花、李花愈是笑逐顏開,就愈是反襯出“野田荒壟”的淒涼哀愁。畢竟,清明不僅深具遊春踏青的洽懷愜意,亦頗有祭祖掃墓的肅穆氛圍。看著那累累埋骨、處處荒冢,人不免感喟生命短暫、人生無常。

只是,生老病死的時間悲劇固然頗能引發人的共鳴,但又似乎不值得人淚眼婆娑,畢竟人人都要往這條路上來。恰如那些桃花、李花,現下正於春風中歡欣地搖曳花瓣,殊不知盛開過後,便只能是凋零了。清明處於仲春與暮春之交,暮春似在眼前了。而暮春既是花朵的謝幕時,又是柳絮的狂歡節。暮春者,柳絮滿世界翩翩起舞,頗具“一身坦蕩蕩到四方,五千年終於輪到我上場”的疏狂。這不禁讓我慨然,時間的悲劇感還在於生與死的對比,在於此生命的盛開之日恰是彼生命的凋零之時,但看柳絮與花朵便知了。花猶如此,而況人乎?畢竟,“花有重開日”,人卻是“無再少年”的,人是有死亡的既定命運的。

然三毛有言:“人人都怕死,可若永遠不許死,你怕不怕?”唯因韶華易逝、歲月匆匆,我們方會這般留戀人生,更眷念青春,也因此悲劇方顯得美麗動人,我們方更珍視當下。可若時間是永恆的,我們能長生不老又如何呢?世間有百年的美好,又是否有千年萬年的美好呢?縱使有,然歷經千年萬年的磨洗,這所謂的美好只怕亦如一截爛木頭,上面趴滿了各種各樣的風乾了的蟲子屍體。甚或,遠不需千年萬年,只需壽盡百年,這正常的時日亦足以誕生某些悲劇。畢竟人生有各種各樣的折磨,愈是美好,愈是禁不住對比:曾經怎樣?而今怎樣?

既然任桃李年年輪迴,人亦無法長生不老,生命中的美好亦不能永遠於花影婆娑中停駐,那就活在當下,且行且珍惜吧。不妨吟哦著這首詩的頷聯,去體味清明時節生物的勃勃生機:“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滾滾的春雷,驚醒了冬眠中的龍蛇;沛然的春雨,使郊野曠原的草木欣欣以向榮、萋萋而搖綠。“春雨驚春清谷天”,清明乃二十四節氣之一。《歲時廣記》引《孝經緯》:“春分後十五日,鬥指乙為清明。”清明時節天氣轉暖,雨水漸佳,恰是春耕的大好時節,所謂“清明前後,種瓜點豆”是也。而這時節又何嘗不是人於微末之處修行以靜待來日熠熠生輝的人間好時節呢?“你的職責是平整土地,而非憂慮時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與其喟嘆時光匆匆,不如潛心雕琢自己。

黃庭堅《清明》:清明的初心,讓無意義的生命有了意義

寫景之後,黃庭堅筆鋒一轉,轉向用典。“人乞祭餘驕妾婦”出自《孟子》卷八《離婁下》,說齊國一人專在他人墳前向掃墓之人乞求祭品充飢,回家後卻在妻妾面前誇耀有富人宴請他。比之人的既定命運是死亡這種無解的悲劇人生,齊人的活法同樣使人體味到生命不盡的悲哀。他渾渾噩噩,時光在他身上彷彿停滯了,如沈從文所言的“有時幾乎天天重樣,辨不出今日與昨天”。他陷溺在卑瑣的人性中無法自拔,找不到生命上進的動機,任生命淹沒在乞討裡,消磨在炫耀中,如浮萍一樣漂浮於時光的河中。

而“士甘焚死不公侯”則是有關介子推的典故。“割肉奉君盡丹心”的介之推,在晉文公執政後,有功不居,不圖富貴,寧被火燒死也不下山做官,用自己的生命鞭策晉文公“勤政清明覆清明”。寒食節祭奠介之推之說,大致源於東漢桓譚的《新論》。此前的《左傳》提及了介之推隱居綿山和晉文公封山之事,但未有燒山與寒食之說,《史記》亦然。而桓譚《新論·離事》則雲:“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雖有疾病緩急,猶不敢犯,為介子推故也。”這一說法為寒食節的禁火冷食習俗增添了文化內涵。而清明節伊始只是一種節氣的名稱,其變成紀念祖先的節日恰與寒食節有關。晉文公把寒食節的後一天定為清明節。

黃庭堅用齊人與介子推的典故時,未有批判抑或褒揚,僅是平靜敘述。但在不置可否的對比中,介子推與齊人,高下立見。是妥協於世俗,還是執著於自我?這絕非介子推一個人的人生命題。雖然妥協於世俗可使人免受心理壓力,但個人向世俗所作的妥協,其有效半徑並不能無限大,故許多時候妥協於世俗並不足以保證人生價值的充分實現。因之,介子推選擇執著於自我,寧願失去生命也要守住正直高潔的隱士品格。

當然,“世俗”一詞,其實乃中性詞也,蓋因世俗包裹著一切,好壞參半,一概隔絕或完全融入,皆非絕佳。人,伊始要有抉擇,融入清流,遠離濁流;爾後合該通透,人無疑要立足於世俗,卻不能只面對世俗,人還需要仰望,所以對世俗,合該有所融有所不融。故,介子推伊始選擇入世,忠心追隨晉文公,“割肉奉君”,但求晉文公“常清明”;後來選擇出世,隱居綿山,“柳下作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惟願晉文公“勤政清明覆清明”。無論介子推對世俗是融還是不融,終究都是為了主公與自我的那顆清明的初心。人之初心,當求清明,不以物惑,不為物擾,聆聽內心渴求,永葆執著姿態,做自己的英雄,一往無前。

黃庭堅《清明》:清明的初心,讓無意義的生命有了意義

黃庭堅仕途上較為坎坷,思想上又受禪宗影響頗深,故有了尾聯這一番看似虛無的疑問:“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賢者也好,愚者也罷,千年之後誰又曉得呢?最終留於世間的都不過是野草與荒丘罷了。尾聯這一虛無的疑問,蘊含著對當下之人不辨賢愚的滿腔憤激。因王安石變法,朝廷形成了支援變法的新黨和反對變法的舊黨,蘇軾即屬於舊黨,黃庭堅因在政治上追隨蘇軾,故雖未積極參與新舊黨爭,也終不免在舊黨失勢之時受到迫害。這滿腔的憤激中更蘊含著悟透生死的清明豁達,這種清明豁達是被貶後想要忘卻營營的超脫,亦是不妥協於世俗的對自我的執著。

畢淑敏有言:“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但你要為之確立一個意義。”然也,所謂沒有意義是站在生命高度上的超脫。而於每個個體而言,生命的意義不在結果而在過程,生命過程中的體驗就蘊含意義。不同的生命過程就有不同的活法。而選擇怎樣的活法,又與是否具有清明的初心有關。不同的活法又終將體現不同的質量。縱使齊人與介子推最終的結果都是“滿眼蓬蒿共一丘”,但一個深具卑瑣的人性,一個堅守清明的初心,生命的質量不可同日而語。畢淑敏這句話警醒著我們:生命是我們自己的,我們需要剔除那些試圖侵佔我們內心的外界聲音,努力尋覓有意義的活法。

黃庭堅的禪宗思想與畢淑敏的這句箴言,讓我倏地想起《紅樓夢》裡清明達觀的寶釵。學識淵博、智慧已修的她,早已洞悉了虛空中的佛的本質。在提及《魯智深醉鬧五臺山》這一齣戲時,她向寶玉強調那支《寄生草》,強調那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見她已進入“空”的境界。正因為空,她素日才不用花粉,居室如雪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故,她不求佛保佑,她只盼自己成為佛樣的人,去善待迎面走來的陌生人,且在善待中漸趨擁有順其自然的柔韌的力量。這就是她為沒有意義的生命所確定的生命的意義。

倏地又想起《紅樓夢》裡同樣清明達觀的黛玉。才華橫溢、聰敏靈慧的她,早已洞悉了生命的悲劇本質。在“凹晶館聯詩”一回中,她對湘雲說了一句箴言:“事若求全何所樂。”幼年喪弟,童年喪母,少年喪父,每隔幾年就有一個深痛巨創,生命裡的至親一個個與她死別。因為深悉生命的結果是消逝,深悉不能趁心之事甚多,故而更覺在賈府的每一點收穫都值得珍視與憶念。親情、友情、愛情,這些情感始終流淌在她的生命裡,是細水長流的,她亦精心謀劃著細水長流。否則,她何以會憂慮賈府財政“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事若求全何所樂”,故,她為目的而精心謀劃著,但又能從過程而不是目的中獲得生命的滋味。這就是她為沒有意義的生命所確定的生命的意義。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人最終都不過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罷了,故,不妨將“事若求全何所樂”這一哲理奉為圭臬,順其自然,以合理化愁緒來消解生命中的某些愁緒。明日未必比今日好,但生命的磨折終將教會我們清明與達觀。與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陽一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將生命進行到底吧。

黃庭堅《清明》:清明的初心,讓無意義的生命有了意義

重溫黃庭堅這首《清明》,但覺它令人動容,亦發人深省。生命其實是一條既定跑道,我們不妨調勻氣息,勻速跑下去,跑到終點。蓋因,生命是無意義的,但過程中的體驗即是意義,清明的初心即可讓無意義變成有意義。若堅定清明初心,痴痴回首處,意義可見;若永葆執著姿態,浩浩前程處,大道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