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唯風雅難及書法唯風雅難及

五代戰亂,社會動盪,同時也打破唐人建立起來的書法秩序。楊凝式歷官五代,佯狂避世,於書道別有會心,楷行草三體均能出新,抗衡唐賢。其自由、寫意的藝術精神,遺世獨立,風標高舉,雖與時尚院體大相逸庭,卻在北宋後期得到積極的響應,其中有一漫長準備過程。根據宋人的記敘,其時士大夫志存高遠,於書法輕忽不為,但能用度而已。即便偶有所好,必發自天性。另一方面,沒有社會功利的驅使,書法之藝術的投人即失所用,無用則無規範標準的束縛,為天性好書者提供了足資想象與創造的自由和輕鬆,以及十分寬容的社會氛圍。

北宋前期,書法風潮多變,楷模的範圍狹小而為時短暫,人們大都隨波逐流。據米莆《書史》所一言,宋初書法隨太宗所好,悉學錘、王;後李宗愕主文,士子皆學其書;宋緩執政,傾朝仿擬,號曰朝體;韓琦為相,雅好顏體,士俗景從;蔡襄書貴,士俗同趨;王安石為相,士俗爭效,“自此古法不講”。如果加。上李建中、周越、蘇舜欽等名流,則北宋前期書法,即可。見其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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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說來,書法時尚、書法史所載,大都與朝廷翰墨有關,應系俊彥康集、權勢干擾的緣故。所不同者,漢唐楷模歸於國家,北宋則轉為個人,故爾不能長久。新的市民生活與思想文化,也在影響著。上大夫的書法觀念和志趣。蔡襄《論書》雲:

書法唯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可以精神解領,不可以言語求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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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之於書法,用功頗勤,諸體兼修,然僅行書、小楷、草書見稱,見解雖高,而力學不至,天分缺耳。又,風韻,本指人的風姿韻致,借來評淪書法,用意近似。在於蔡氏,其韻本指晉字的“風流蘊藉之氣”,是人書合一的藝術靈性。與生動,是充溢著人文精神的自在與灑脫。唯其用語自時俗而來,遂轉化為具有時代痕跡的新意,能夠與晉唐媲美的北宋書法,即本之於此。

評宋代書法,馮班《鈍吟書要》有“用意”之說,梁巘《評書帖》有“尚意”之說。其前,項穆《書法雅言·書統》於宋代雲“意氣精神”,較清人之評為詳,也更準確一些。蘇軾《跋漢傑畫山》有“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之語,觀士人書,亦當如是。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有“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句,可為蘇軾語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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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精神來自於人。晉唐之“象人”的努力,是移人人書,儘可能地使書法具有理想、普遍的人格之美;宋人務使書法“象我”,象具體、實在的書家自我,具有真實的個性人格之美,不承擔社會義務,工拙還在其次。比較而言,宋人書法中的“韻”,包括外在的風姿意態、藝術個性及品格等可視、可以感知玩味的美,旨在雅俗,而歸結在人;“意氣精神”來白對人的總結,位居字外,屬於形而上的思考,諸如書家的天資學養、性情操韻等,凡可作用於書法者,均在其中。黃庭堅《跋周子發帖》雲:

王著臨《蘭亭序》《樂毅論》,補永禪師、周散騎《千文》,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自勝李西臺、林和靖炎。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之罪,非學不盡功也。

病韻的原因是讀書少,讀書少則胸次不高,昧於識見,是以意氣精神無由生出,風流儒雅無從見於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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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有一個誤區:蘇軾道德文章、詩詞書畫,事事皆第一流,富天資、真性情居中起到重要作用。蘇軾《柳氏二外甥求筆跡二首》所言“退筆如山來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旨勉勵後學,勿忘其本。黃庭堅作為蘇軾門生,從蘇字中體味到“學問文章之氣”,即以讀書為萬靈藥方,兼及書法與人,是片面的。其實,比肩蘇軾道德文章者未必善書,如果缺少天資、性情等必要的轉化媒介,雖名賢宿儒亦必拙於筆墨,或不免於俗。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雲:

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又《記潘延之評予書》雲:潘延之謂子由曰:“尋常於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為顏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後,前人皆廢。若子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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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賢顏筋柳骨,集古出新,功在字內。蘇軾學顏,取其厚重平實,覆上溯鑊工,妙出字外,卓然而成北宋後期書法的表率。

黃庭堅遊於蘇門,而書法極重個性,《以右軍書數種贈邱十四》中“隨人作計終後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詩句,可以作為其藝術追求的真實寫照:與蘇軾相比,蘇字才高氣華,功力稍遜;黃字功力過之,而才氣小劣;蘇字須觀字外之妙,黃字美在字內之奇;蘇字意足,黃字韻勝;蘇字妙盡滅然,無意於佳而佳;黃字姿媚百出,有意於是,而果然如是。與古人相比,蘇’多“不踐古人”I而未遠,片人,僅以歌側肥密為異;黃字力學古人,而行、草皆大逾其制,且草書以慢筆開奇境,行則風姿綽異,均能標置成體,直逼古賢。與蘇、黃鼎足而一的米莆,道德文章皆不足稱,但其醉心翰墨,熔鑄古今,終以書名而著青史。米書始於“集古字”,其力學前賢、得用筆之妙,可以方之山補;其字面目多變,鋒芒所向,神氣完足,此為蘇黃所不及。蘇黃均正人君子,作字有其顧忌;米莆率性以顛,筆挾風雨,不待酒釀,而意氣縱橫。所謂“意足我自足”“刷字”匆,均其傳神之語。

在宋四家蘇、黃、米、蔡之外,工書者還有沈遼、蔡京、蔡卞、薛紹彭、宋徽宗等。其中蔡京以奸位而身謝藝衰,徽宗以能草書和創瘦金書而垂名後世,餘則為蘇黃米的光輝所掩,罕見其傳。宋徽宗即位以後,恢復書學,後人翰林院書藝局,復改置書藝所,招收生徒頗眾。惜崎嶸薄暮,還沒有所作為,即隨著金人的南下而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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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室南渡,書法承前代餘緒,為小康局面。高宗酷肖乃父徽宗,政治無術,畏敵如虎,卻醉心翰墨,耽於書道。其書學黃,因以解除黨禁,復學米,遂使蘇、黃、米屯家貴重於時,學者風從,不無可觀。後乃力學魏晉,限於天分,未克大成。其時學蘇者如趙令畤、劉煮,學米者如王升、米友仁,堪稱翹楚。個性較強者如朱敦儒、陸游、范成大、朱熹、張孝祥、虞允文、吳據、白玉蟾、張即之、趙孟堅等,雖不能盡去前賢烙印,要亦能楚調自歌,不謬風雅,備具宋人書法氣息。

比較而言,北宋前期書法的蕭條,出自人為的輕忽,缺少必要的社會環境。後期賴歐陽修、蔡襄的鼓吹與實踐,蘇、黃、米比肩而出,驟然掀起滔天巨浪,此固然為英傑能事,而歐、蘇、黃之次第的師生關係和影響,也在發揮重要作用。米帶曾得蘇軾指點,叮為夾輔。這是一個以蘇軾為核心的書法群體,短短几十年的輝煌,即足以躋身於晉唐勝流。南宋得蘇、黃、米之書法創意的啟迪,心性眼界均勝於北宋前期,縱無大家,而餘瀾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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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上來看,漢、唐書法密切聯絡實用,都是“官本位”。東晉南朝書法,由魏晉風度引發士大夫清流時尚,實用的重心建立在世族文化基礎上,書法成為比。義風雅的象徵。北宋時期,從前賢學書於晚年的賦閒消日,到後哲的技道兩進,完成了書法脫離官本位之後的“文人化”轉變和發展。這種發展,是書家個體寫志抒情、寓心適意、不帶社會功利色彩的清娛雅好,是文人士大夫假於外物的修身形式,人與書再度被統一於風雅,實現自江左清流群體時尚風流到宋代書家個體藝術風流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