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曾國藩學公文:根本固則枝葉自茂

作者:往熹

跟曾國藩學公文:根本固則枝葉自茂

《劉向極諫外家封事》是《鳴原堂論文》所選第三篇文章,該疏論及外戚專權這一西漢重大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西漢著名經學大師劉向所處的漢成帝時期,外家王氏僭盛,國權傍移,嚴重危及劉氏政權。劉向對此深以為憂,故上此書極諫,勸成帝認清形勢,早做防範,並建言培植宗室,出遠外戚,既安劉氏社稷宗廟,又保王氏宗族,君臣相安,兩全其美。可惜的是,成帝雖然因此召見了劉向,但終未做出政治決斷,劉向去世十餘年之後,王莽即篡漢自立,證實了劉向的預見完全準確。

在《漢書·敘傳》中,班固對於西漢的外戚問題有一段總括的論述:

“詭矣禍福,刑于外戚,高後首命,呂宗顛覆。薄姬墜魏,宗文產德。竇後違意,考盤於代。王氏仄微,世武作嗣。子夫既興,扇而不終。鉤弋憂傷,孝昭以登。上官幼尊,類禡厥宗。史娣、王悼,身遇不祥,及宣饗國,二族後光。恭哀產元,夭而不遂。邛成乘序,履尊三世。飛燕之妖,禍成厥妹。丁、傅僣恣,自求兇害。中山無辜,乃喪馮、衛。惠張、景薄,武陳、宣霍,成許、袁傅,平王之作,事雖歆羨,非天所度。怨咎若茲,如何不恪!”

班氏歷數西漢歷朝外戚與劉氏社稷之關係及宗族興衰,得出“事雖歆羨,非天所度”的結論,即是說當時雖處尊位,人心羨慕,但以非天意所居,故最終不昌盛,甚至於族滅之禍。前面已經說到,劉向所處的成帝朝,更是外戚擅權,宗室衰弱,皇權受到嚴重損害,到了幾不能自立的地步。這是劉向上此疏的一個大背景。

所謂“封事”,不同於普通的奏疏,而是密封的奏章,人命關天,必須慎之又慎!

劉向以議論起首:“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緊接著列數晉之六卿,衛之孫、寧,魯之季、孟,齊之田氏諸權臣害國;復說“漢興,諸呂無道,擅相尊王。呂產、呂祿席太后之寵,據將相之位,兼南北軍之眾,擁梁、趙王之尊,驕盈無厭,欲危劉氏。”

以呂氏之亂引出王氏專權:“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魚鱗左右。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並作威福,擊斷自恣,行汙而寄治,身私而託公。依東宮之尊,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管執樞機,朋黨比周。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遊談者助之說,執政者為之言。排擯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慧者,尤非毀而不進。遠絕宗室之任,不令得給事朝省,恐其與己分權;數稱燕王、蓋主以疑上心,避諱呂霍而不肯稱。內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論。兄弟據重,宗族磐互,歷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也。雖周皇甫、秦穰侯、漢武安、呂、霍、上官之屬,皆不及也。”這一段極言王氏之僭盛,甚至自上古至秦、漢,外戚僭貴未有如王氏者。繼而認為“物盛必有非常之變先見,為其人微象。孝昭帝時,冠石立於泰山,僕柳起於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墳墓在濟南者,其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雖立石起柳,無以過此之明也。”陰陽五行及祥瑞災異之說是西漢重要的政治理論資源,劉向以王氏先祖墳墓“梓柱生枝葉,扶疏上出屋”為王氏篡漢的徵兆,得出“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併立”的結論。曾國藩評論說,“讀至王劉不併立等語,至今如睹其涕泣之狀,如聞其嗚咽之聲”。

“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於外親,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即是說就算皇上您不為自己考慮,但您將宗廟社稷置於何地呢?此亦是泣血之言!接下來,劉向站在太后及王氏家族的立場來考慮:“婦人內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孝宣皇帝不與舅平昌、樂昌侯權,所以全安之也。夫明者起福於無形,銷患於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親而納信,黜遠外戚,毋授以政。以則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誠東宮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祿;劉氏長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內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

緊接著,劉向鄭重提出警告:如不行此策,田氏復見於今,六卿必起於漢,為後嗣憂。因此希望成帝“深留聖思,覽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萬安之實,用保宗廟,天下幸甚。”

縱觀全文,廣徵博引,綜括貫通,情理兼備,曾氏總評曰:“奏疏惟西漢之文,冠絕古今。西漢前退賈、晁,後推匡、劉。賈、晁以才勝,匡、劉以學勝,此人人共知者也。餘尤好劉子政忠愛之忱,若有所甚不得已於中者,足以貫三光而通神明。是故識精而不炫,氣盛而不矜,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為之所,而又無誅滅王氏之意。宅心平實,指事確鑿,皆本忠愛二字,彌綸周浹而出。吾輩欲師其文章,先師其心術,根本固則枝葉自茂矣。”

曾氏在總評的核心觀點在於人人共知劉向的奏疏以學問取勝,但曾氏尤其欣賞他的忠愛之忱。曾氏向來不喜歡奸猾之輩,在寫個弟弟曾國荃的家書中說“吾輩所最宜畏懼敬慎者,第一則以方寸為嚴師”。劉向奏疏中所流露出的忠愛之忱,曾氏認為足以貫三光而通神明,可謂推崇之至。以《極諫外家封事》來說,這種“忠愛”的精神主要體現在其宅心平實,所謂識精而不炫、氣盛而不矜,即處處為皇太后留地步和設身處地地考慮,雖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為之所,而又無誅滅王氏之意。劉向提出的對策建議溫和務實,而又周到全面。對於外戚僭盛與專權這樣重大的政治問題,劉向不畏強權,不計個人生死,指事確鑿,極陳其厲害,但又不故做誇大駭人之語,且宅心厚道,不露誅殺之心,不予置之死地而後快,實在是極為難得的。

對於劉向、曾國藩這樣的一流高手,我們不但要師其術(公文寫作的技術),更要師其學,進而師其心,否則我們只能學到他們的皮毛而已。

《漢書·敘傳》中說:“初,成帝性寬,進入直言,是以王音、翟方進等繩法舉過,而劉向、杜鄴、王章、朱雲之徒肆意犯上,故自帝師安昌侯,諸舅大將軍兄弟及公卿大夫、後宮外屬史、許之家有貴寵者,莫不被文傷詆。”此處說劉向肆意犯上,傷詆外戚權貴,班固恐怕言過其實了,至少我們在《極諫外家封事》中看不出這樣的意思和存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