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希臘大力士到佛陀的保鏢

在犍陀羅佛傳故事浮雕中，我們經常看到一位肌肉發達、鬚髮濃密、高鼻深目、手持大棒（有時候還持拂塵）的武士形象陪伴在佛陀身邊。這位帶有強烈希臘人外貌特徵的人物，像極了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甚至像喜歡把自己塑造成赫拉克勒斯的亞歷山大大帝。在佛教中，這位佛陀的“保護神”是執金剛神（Vajradhāra）。儘管在漢傳佛教文獻中，這位“赫拉克勒斯”似乎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佛教神祇，但是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他卻幾乎是任何佛傳故事不可或缺的人物。

為什麼佛教的執金剛神，吸收了希臘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人物特徵？這和犍陀羅自身的文化多元性有直接的關係。佛教傳入犍陀羅之後，吸收了很多當地神祇進入自己的萬神殿，這其中也包括很多希臘神祇。就連佛陀的形象，按照一些學者的說法，也是吸收了阿波羅的形象塑造的。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希臘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被佛教“收服”，轉變成為佛教的執金剛神。

▌［約2世紀］佛陀和執金剛神片岩浮雕高39釐米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藏佛陀和長相類似赫拉克勒斯的保鏢執金剛神在路上，佛陀在左，身體向前傾斜，做行路狀，鬍鬚濃密的執金剛神緊隨其後，左手拿金剛杵，右手似乎拿拂塵為佛陀護持。

在古希臘羅馬神話中，赫拉克勒斯是大力神，是體育競賽的保護神——這也是為什麼阿伊·哈努姆競技場以他為保護神。他是宙斯（Zeus）與阿爾克墨涅（Alcmene）之子。宙斯正妻赫拉憎惡他，屢屢想置他於死地，但是，赫拉克勒斯神勇無比，先後完成了十二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些任務主要是殺死威脅人類的怪獸。在犍陀羅藝術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是赫拉克勒斯殺死或馴服涅墨亞獅子，也有其狄俄墨得斯牝馬的形象，不過至今還未發現描述其他10項偉業的浮雕。除此之外，他還解救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隱藏身份參加了伊阿宋的英雄冒險隊並協助他取得金羊毛等。

▌［3~4世紀］帶人獅搏鬥場面的盒蓋克里夫蘭博物館藏

▌［貴霜時代］印章塔克西拉博物館藏印章上面是赫拉克勒斯和狄俄墨德斯牝馬搏鬥的場景，這是赫拉克勒斯的另外一項成績。赫拉克勒斯殺死威脅人類的怪物，象徵著君主保護人民，這是希臘延續下來的政治隱喻。也有學者認為，這是人馬嬉戲圖；另外一種觀點認為表現的是印度教的神祇克里師那（Krs a）和馬形鬼怪克森（Ke in）作戰。

古典文明中，由於征服了威脅人類的危險力量，殺死很多威脅人類文明的怪物，赫拉克勒斯一向被視為人類世界安全的保護者。這一點往往被希臘、羅馬，乃至犍陀羅的君主們借用到自己身上，以增強王權的說服力。因此，他的形象跟王權聯絡在一起。希臘化世界以及羅馬的統治者每每利用他的形象來進行政治宣傳，視其為王權的保護者。這種做法也被希臘—巴克特里亞以及貴霜王朝的君主們所沿襲。亞歷山大大帝在其遠征中，就把自己描述為赫拉克勒斯的後裔和兄弟。在其銀幣的一面，是頭戴獅子皮的赫拉克勒斯，另一面則是宙斯。其實，亞歷山大並不是唯一這麼做的希臘羅馬君主，後來的羅馬皇帝康茂德和馬克西米安也常常以赫拉克勒斯自居。

亞歷山大的帝國崩潰後，其留在中亞的將領們建立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也採用了類似的政治宣傳手段，比如歐西德莫斯（Euthydemus I，約公元前230~200年）和他的兒子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us I）。在一枚歐西德莫斯的錢幣上，描繪著倚坐在獅子皮上，手持大棒的赫拉克勒斯。歐西德莫斯之子德米特里一世的錢幣上，也出現了類似的影象：站立的、手持大棒、頭戴花冠的赫拉克勒斯。這種通行的將赫拉克勒斯和王權連在一起的思想傳統，在後來的貴霜王朝依然得到延續。儘管貴霜錢幣大量使用伊朗系神祇，貴霜帝國的君主，從丘就卻（Kujula Kadphise）到胡毗色迦（Huvishka，約150~190年），都將赫拉克勒斯鑄造在自己的錢幣上。犍陀羅出土了大量背後帶有赫拉克勒斯形象的錢幣，正面是君主形象，背面是手持木棒和獅子皮的赫拉克勒斯。獅子皮、大棒構造起來的力大無窮的大力士形象——與皇權的權威與力量結合，構成希臘—巴克特里亞以及貴霜帝國統治者的皇權符號以及政治宣傳手段。正如羅森菲爾德（Rosenfield）在他的名著《貴霜王朝的藝術》（The Dynastic Art of Kushan）一書中論述的那樣，殺死威脅人類的怪獸，是君主何以為王的合法性前提，這是一種隱喻。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希臘—巴克特里亞以及貴霜君主使用赫拉克勒斯作為王權符號的原因。

顯然，犍陀羅的藝術家們，對希臘神話非常熟悉，至少是對赫拉克勒斯的神話非常熟悉，所以在進行藝術創作時，可以依據神話的不同細節進行不同的刻畫和描述。在這種知識和思想氛圍裡，赫拉克勒斯護衛王權這一形象，很可能被佛教藝術所吸收，將其改造為護持佛陀的保護神——儘管佛陀神通廣大，並不需要保護。護持王權和護持佛法，在思想傳統上比較容易契合，正如佛陀傳法稱為轉法輪，模擬的也是轉輪王以輪寶征服天下的意涵。

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出現很早。斯瓦特（Swat）等地區發現的帶有赫拉克勒斯形象的佛教雕刻時代在1世紀。似乎在佛陀的形象被塑造出來的同時，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就被吸收進去了。在阿伊·哈努姆古城，出土了赫拉克勒斯的青銅雕像，而且在其競技場的銘文中提到了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是作為競技場的保護神而出現的。再稍晚一點，在貝格拉姆寶藏中，也發現了赫拉克勒斯的形象。貝格拉姆出土的赫拉克勒斯青銅雕像比較特殊，是一種融合希臘赫拉克勒斯和埃及本土神祇塞拉匹斯的“Serapis-Herakles”神。塞拉匹斯神（Serapis）是托勒密王朝時埃及和希臘共同信奉的神，被視為是農業及來世守護神。常常以蓄髮男人形象出現。貝格拉姆出土的赫拉克勒斯—塞拉匹斯神，證明了貝格拉姆在國際貿易中的重要地位，也說明當地文明交流達到了很高的高度。

▌融合了赫拉克勒斯和埃及塞拉匹斯神的塑像貝格拉姆出土阿富汗國家博物館藏

絲綢之路貿易帶來的財富成就了犍陀羅藝術。大量的財富積累使犍陀羅的統治者和居民可以更多傾心於宗教、藝術和體育。根據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的旅行記——其記載了訪問塔克西拉的情形，當地的宮廷過著奢華的生活，標槍和鐵餅比賽、載歌載舞的美女、大量的葡萄酒。相應的，犍陀羅藝術描繪了很多體育比賽、宴飲、性感的舞女等。赫拉克勒斯在犍陀羅體育比賽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很容易理解，在希臘羅馬文化中，赫拉克勒斯本就被視為體育運動的保護神。

犍陀羅藝術中，體育運動也跟赫拉克勒斯聯絡在一起。在一塊跟摔跤有關的浮雕板中，描繪著赫拉克勒斯手持大棒和獅子皮，馴服一頭獅子的情景。這一塊浮雕表現的情景跟一般的主題有些區別。一般情況下，浮雕描述都是赫拉克勒斯跟獅子搏鬥的情形，但是這一塊，則似乎是赫拉克勒斯馴服了獅子。這有可能是犍陀羅當地流傳的赫拉克勒斯與獅子的故事版本。圖中的赫拉克勒斯頭戴象徵王權的頭飾，或許跟王權有些關係。浮雕板的另一面則刻劃著舉重和摔跤比賽的場面。這塊浮雕板，上面刻的有可以抓起的把手，應該是一塊比賽用的砝碼——記重器。如果一個運動員抓起它，他將看到赫拉克勒斯和獅子的一面。赫拉克勒斯的天生神力和英雄形象，顯然已經融入犍陀羅生活及藝術中。

▌［1世紀］赫拉克勒斯和涅墨亞（Nemean）獅子浮雕長34。9釐米、寬26釐米大都會博物館藏浮雕中，赫拉克勒斯一手持大棒，一手拿獅子皮，旁邊有一頭似乎被馴服的獅子

在希臘羅馬文化中，赫拉克勒斯的形象並不僅僅侷限於大力士。在有些情景中，赫拉克勒斯具有暴飲暴食和效能力超強的淫蕩形象。比如在神話中，狄俄尼索斯打扮成赫拉克勒斯的樣子，被一位女主人索要大量食物的飯錢；在神話中，赫拉克勒斯曾連續跟50位女人睡覺。在犍陀羅藝術中，赫拉克勒斯的這一面，也被儲存下來。在一塊犍陀羅出土的裝飾盤上，赫拉克勒斯喝得大醉，兩個女人攙扶著他。在他的左邊，是馴服的獅子，蹲坐一旁。關於裝飾盤，有的學者認為是透過狄俄尼索斯酒神崇拜期待死後的極樂世界，有的學者認為是貴婦用來裝梳妝品的容器，無論如何，赫拉克勒斯出現在這樣的裝飾盤中，或許說明赫拉克勒斯在當時犍陀羅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裝飾盤的用途是女人的梳妝用器，是否說明赫拉克勒斯帶有某種情慾的形象出現在女人個人用品之中？或反映了當時犍陀羅生活的某種情調？

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後來進入佛教，成為佛陀的護法神。在佛教裡，他的名字變成了執金剛神。執金剛神又叫執金剛夜叉、金剛手、金剛力士。遇佛出世，即降於閻浮提，衛護世尊，防守道場。犍陀羅工匠們在描述佛陀生涯上花費了大量精力，他的出生、成道、初轉法輪、一直到涅槃，都是犍陀羅藝術關注的重要題材。

▌［1世紀］喝醉的赫拉克勒斯裝飾盤大都會博物館藏

佛傳故事在犍陀羅美術中往往呈現出現實主義的風格，同時也加入了很多想象的成分。執金剛神幾乎出現在佛傳故事的每一個情節中，在犍陀羅美術中，他往往以佛陀保鏢和侍從的形象出現。比如燃燈佛授記，佛陀出生七步蓮花，佛陀出家，佛陀涅槃，初轉法輪，龍王禮拜佛陀，佛陀展示神通，等等。在所有場景中，執金剛神一般都表現出他的保護者屬性，手持金剛杵，彷彿時刻準備護衛佛陀及其佛法。

▌佛陀與執金剛神大英博物館藏

▌［3世紀］佛傳的三個場景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藏場景中可以清晰看到手持金剛杵、跟在佛陀身後的執金剛神

在犍陀羅浮雕中，他的位置並不固定，有時在佛陀的左右，有的時候在佛陀的身後，有的時候在角落不顯眼的地方。有的時候，他的形象是健壯的年輕人，赤裸上身，留著鬍子，手持金剛杵，大多數情況下是高鼻深目的形象。

執金剛神作為佛教的保鏢，最初是跟帝釋天和梵天連在一起的，後來變成重要而且獨立的角色。在《普曜經》等佛典中，記載了執金剛神隨侍佛陀的情形。他平常充當著佛陀保鏢和侍從角色，當有人反對佛陀教化時，他就充當恐嚇的角色。執金剛神使用的武器是金剛杵（vajra）——很可能就源自於赫拉克勒斯的大棒。

在犍陀羅浮雕中，有的金剛杵為中部收斂成棒狀，有的則是下方帶有圓形棒頭的大棒。金剛杵在印度造像裡是一個重要的符號，它也是帝釋天的武器。在佛教裡面，帝釋天和執金剛神都使用金剛杵作為武器。手持金剛杵，一般是具有“保護神”的特徵，負責驅除外道和邪惡力量，護衛佛法、保護信眾。

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手持金剛杵護衛佛陀的基本是執金剛神。在佛教神話體系中，執金剛神的地位並不高，但是在犍陀羅佛教雕刻中，他卻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在佛傳故事裡，他往往跟隨佛陀左右，是佛陀得力的保護者和忠實的僕從。在眾多的佛傳浮雕中，執金剛神都出現在場景中，充當佛陀保鏢的角色，比如逾城出家、拜訪婆羅門、阿育王獻土、馴服狂象、白狗吠叫、降服龍王、初轉法輪、舍衛城神變、佛陀涅槃等等。在這些浮雕故事中，執金剛神手持金剛杵，護持佛陀和佛法，威懾外道和神怪。除金剛杵外，執金剛神還經常手持拂塵（caurī），為佛陀驅趕蚊蟲。一手持金剛杵，一手持拂塵的執金剛神，經常見於犍陀羅的浮雕中。這種造型也向東傳播。比如，克孜爾壁畫中就有刻畫得栩栩如生的執金剛神，其造型就是一手持金剛杵，一手持拂塵。

▌［5世紀］佛陀初轉法輪場景中的執金剛神長40釐米、高57釐米克孜爾第77窟壁畫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可以說，脫胎於希臘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執金剛神，是犍陀羅佛教藝術獨特的風格。桑奇、巴爾胡特、阿馬拉瓦蒂等地出土的佛傳雕刻中，都沒有發現執金剛神的身影，只有在犍陀羅，佛教文獻中地位較低的執金剛神卻成為佛教藝術中的重要藝術形象。或許這反映了佛教在犍陀羅，尤其是貴霜統治時期，從一個地方信仰崛起成為世界宗教過程中的一些面相。

大乘佛教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佛陀的角色從人間的導師轉變為信仰世界的最高神和主宰者。佛教在犍陀羅的重整，需要執金剛神這樣充滿神秘力量的武士充當佛陀的保鏢，襯托出佛陀的神聖和偉大。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作為希臘神話英雄的赫拉克勒斯，被吸收進入佛教體系，變成了佛陀的保鏢執金剛神。除了希臘傳統的影響外，本地和遊牧民族的文化也影響了執金剛神的形象，所以在犍陀羅浮雕中，執金剛神的形象並不是一成不變的。

在表現謀害佛陀的犍陀羅浮雕中，幾乎都有執金剛神的身影出現，表明他作為佛陀保鏢的形象。比如提婆達多（Devadatta）對釋迦牟尼的刺殺，不論是醉象衝佛，還是推牆壓佛，執金剛神都在佛陀的身邊。執金剛神類似的恐嚇角色，也常常在浮雕中體現出來。佛陀對惡神往往並不是殺死它們，而是教化它們，讓其轉而行善。在犍陀羅藝術中，執金剛神常常協助佛陀轉化惡神，比如夜叉、樹精、龍王等，使它們接受佛法。

在犍陀羅涅槃圖中，執金剛神也是不可或缺的形象，儘管漢文文獻並沒有記載太多關於他在佛陀涅槃中的角色。犍陀羅涅槃浮雕中，除了在床座前面仆倒在地外，執金剛神一般是手持金剛杵站立佛陀的一邊，少數在上方，形象多為曲發赤身，手持金剛杵。有的執金剛神帶有鮮明的赫拉克勒斯的特點，肌肉隆起，服裝帶有希臘侍者的特色。衣服有的穿一件短希通（Chiton），或者束腰外衣；有的著遊牧民族樣式的筒袖服。面貌有的有須髭，有的是年輕人的相貌。

佛教的執金剛神和希臘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之間的關聯性，除了外貌相似，武器相近外，最有力的證據是執金剛神頭帶獅頭皮冠、手持金剛杵的造型。這種造型的浮雕出現於2~3世紀。一塊藏於大英博物館的犍陀羅浮雕中，左下方是身披獅子皮（在希臘羅馬文化中，這是赫拉克勒斯的身份標誌）、頭戴獅頭帽的執金剛神，他緊握金剛杵，做出護衛佛陀的樣子。

▌［2~3世紀］執金剛神與比丘們大英博物館藏描述的似乎是佛傳故事的部分場景，執金剛神如赫拉克勒斯一樣頭戴獅頭帽。

古代人類世界文化交流的頻繁和深度，遠遠超乎人們想象。犍陀羅藝術透過絲綢之路再次傳入中國，把希臘文化元素也帶了進去。雖然受到中土文明和審美觀的影響，但是一些人物形象和場景仍然保留了很多西方元素，比如龜茲壁畫中眾多的裸體人像，跟希臘人崇尚人體美仍有間接的關係。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傳入中原，在隋唐時期的陪葬武士陶俑中，就有類似赫拉克勒斯的形象，比如麥積山的一尊武士像也是頭戴虎頭或者獅頭盔，手持大棒；北齊大臣徐顯秀墓出土的一枚戒指上，也清晰地描繪了這位希臘大力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