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的人生,為什麼被莊子嗤之以鼻

“相濡以沫”的人生,為什麼被莊子嗤之以鼻

人應當如何生活?自古以來就是人們思考和爭論的一個問題。在百家爭鳴的先秦時期,思想家們都很踴躍地參與了這個問題的討論,形成了有很大影響的四種類型。孔子認為,人應當仁、義、禮、智、信地生活;墨子認為,人應當“兼愛”、“節用”地生活;楊朱認為,人應當珍重自已、“不以物累形”地生活;老子、莊子則認為,人應當順應自然、“與天地為一”地生活。

老子、莊子都是後人的尊稱。在先秦古籍中,老子的真名是老聃,莊子的真名是莊周。老聃生活在春秋末期,做過周朝的“守藏室之史”,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兼歷史研究所所長,大學問家,所以孔子曾向他問禮、問道,算是孔子的老師輩人物。莊子生活在戰國中期,宋國蒙人,寧願在當地做“漆園吏”,也拒絕楚威王的厚幣禮聘;學問博大而宗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今存《莊子》一書,其文汪洋恣肆,多采用寓言形式,表達老、莊思想。今天,我們就選取其中的三則寓言故事,感受一下老、莊關於生存理念、處世態度、處事方式的生活智慧。

“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理念

有一個寓言故事,在《莊子》一書中出現了兩次。一處在《大宗師》篇;另一處在《天運》篇,詳細記載了老聃講這個寓言的前因後果。

在《莊子》一書中,記錄了老聃與孔子之間交往的許多事蹟,一般都是孔子問、老聃答。唯獨有一次,“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在孔子想來,老聃雖然知識淵博,能給自己傳道、講禮,但是在“仁義”問題上,自己學有專長,可以與老聃講一講。不料,卻遭到老聃的一番批評:就象播糠時糠屑眯目以致天地四方莫辨,蚊蟲虰咬以致通宵難眠,仁義同樣嚴重擾亂人心。緊接著,老聃給孔子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寓言中包含兩種場景,展示了兩種不同的生存理念。前一場景是兩條魚在泉水乾涸成為陸地的情況下,各自以口中的溼氣和涎沫滋潤對方,以延續對方的生命。當滅頂之災來臨之際,將僅有的一線生機留給他人,人與人之間的“仁義”關懷到了極致。後一場景是兩條魚生活在江湖之中,從不會想到用自己口中的溼氣和涎沫去滋潤對方。當生活在最適合生存的環境裡,不存在任何生存危機的狀態下,人們就會忘掉相互之間的“仁義”關懷。

對這兩種場景,兩種生存理念作一比較,我們可以感受到兩者之間的差異是如此的明顯:前一場景是一種極端惡劣的生存狀態,即便“相呴以溼,相濡以沫”,所能維持的生存質量必然很低,也很難長久地生存。後一場景是一種最適宜最自然的生存狀態,每一個個體都保持著最理想的生存質量,個體之間毋須相互關懷。

在老聃看來,孔子自鳴得意的“仁義”思想,是建立在人類生存環境惡化的基礎之上的一種生存理念;這種教化越盛行,說明人們所處的生存環境越惡劣。所以,老聃並不欣賞孔子“語仁義”,倡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存理念:人應該如同魚兒在大江大湖裡那樣,生活在最適合生存的環境中;在那種環境下,很愜意地生活的人們,不需要相互之間的關懷救助,社會也毋須進行“仁義”教化。這種“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理念,才是人們應該持有的,並且在這種理念的引導下,積極主動地尋找、營造一個最適合人生存的社會環境。

老聃將“相濡以沫”的“仁義”教化,比喻為“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人已經逃走,才敲打著鑼鼓去尋找,不亦晚乎?

聽了老子關於“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理念,孔子驚羨得“口張而不能嗋”;回到住處,連續三天不說話。

若干年之後,老聃騎著青牛出函谷關(一曰散關)西去,應關吏尹喜所請,撰寫了《道德經》一書。該書第八十章,將“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環境定性為“小國寡民”,其生存狀態令人嚮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為什麼最適合生存的環境必須是國家小、人民少?老聃所處的春秋末期,正是那些人口眾多的“千乘之國”,不安於現狀,時時都想發動侵略戰爭,侵吞他國土地財物。一旦國家小人口少,“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國與國之間的大規模戰爭也就打不起來了。吃得香甜,穿得美麗,住得安適,過得愜意,這就是人最適宜的生存環境。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是對小國的描述。各個小國的人民都過著安逸舒適的生活,從未動過去幫助別國人民或尋求別國人民幫助的念想和行動。這正是老聃倡導的“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理念所衍化的理想藍圖。

然而,老聃的這一為普天下人謀幸福的生存智慧,並沒有被當時熱衷於爭霸圖強的大國諸侯們所接受。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完之後大魚之間殊死相殘的戰爭,愈演愈烈。戰國末期,秦趙兩國的“長平之戰”,書寫了中國戰爭史上最殘酷的一頁:戰敗的趙國四十萬年輕將士,被秦國軍隊統統活埋致死。

在老子的智慧面前,讀書的文人也患了消化不良症,曲解老子“絕仁棄義”的主張和“小國寡民”的理念。直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將老子倡導“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小國寡民”生存理念,斥之為開歷史倒車的“奴隸主階級的最後悲鳴”。

“萬物與我為一”的處世態度

第二個故事,記載於《莊子》一書的《秋水》篇中:

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我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與莊子同遊於濠梁之上的惠子,就是曾在魏國執政十二年的惠施,因為秦國間諜張儀的挑撥離間,剛剛走下政壇,與莊子交好,討論學問。據《莊子》中的《天下》篇所言:“惠施多方,其書五車。”現代人往往用“學富五車”來形容一個人的學問大,其源蓋自於惠施,可見其學問之廣博。他曾將自己的十個命題,告示所有喜歡名辯的學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紛紛拿出自己的代表性辯題,“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將激盪三百年的先秦名辯思潮推向頂巔狀態。

但是,莊子與惠施的這一場“濠梁之辯”,在中國哲學史上,無疑是一次更經典、更精彩的論辯,二千多年來始終為學術界所津津樂道,經常有學者充當他們的評判人。

從邏輯角度考量,惠施的推論是合理的。這位學富五車、以譬喻著稱的邏輯學家,遵奉的是“異類不比,說在量”(後期墨家語)的類比原則,不同的類,衡量標準不一樣,不能作由此及彼的推論。魚與人分屬不同的類,兩者之間不能進行由此及彼的推論,由遊於濠梁之上的人的快樂心情,推論水中出遊從容的魚也是快樂的。在論辯過程中,惠施又從“我非子,固不知子矣”,推論“子固非魚,子之不知魚之樂”,也是合乎推理規則的。相反,莊子在論辯過程中,卻犯了一個自語相違的邏輯錯誤:他的第一個反駁語“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肯定了惠施不知道莊子知魚之樂。第二個反駁語,卻又肯定惠施知莊子知魚之樂,從而對“安知魚之樂”作出了完全相反的兩種解釋。

從哲學角度考量,莊子的“知魚之樂”,是其“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處世態度的必然結果。在莊子看來,包括人在內的世間萬物,都是道的具體而微,所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因此,人與魚兒之間是相通的,並沒有截然分割的區別。人能感知魚,魚也能感知人。魚是否快樂,人當然能感知。

為了證明人類與萬物之間的相通性,《莊子》的《齊物論》篇中還記載了一個莊周夢為蝴蝶的故事。究竟莊周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雖然兩者可以相通而能互化,但是莊周與蝴蝶,畢竟有所區別。這種既看到人與萬物之間的相通性,又看到人與萬物之間存在差異性的哲學思維,使得莊子的處世態度,能夠順應自然而又超然物外;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同時,又不敖倪萬物。

有了“萬物與我為一”的處世態度,就能從道的層面看世界,將物無貴賤的理念自覺地轉化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實踐中去,一切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成為可能。平等,從道的層面獲得了保證;不僅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成為易事,人與物之間的溝通也有了基礎。生活,變得那麼輕鬆、舒暢;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不再是難以攀登的高度。

就象莊子能感知魚兒的快樂與否,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的處世態度,必然能增強我們深度感知世界的能力,提升我們的生活質量。

“遊刃有餘”的處事方式

第三個故事,記載於《莊子》的《養生主》篇中:

有一位姓丁的廚師替文惠君宰牛,宰牛時的手、肩、足、膝呈現的姿勢,優美如古代的舞姿;進刀分解牛體發出的聲響,美妙如古樂的韻律。文惠君禁不住喝彩:“好極了,技術怎麼能夠達到如此境地!”

丁廚師放下屠刀回答說:“我愛好的是道,已經超越了技術。我剛開始宰牛時,所見無非是一隻牛;三年之後,就不是見到整隻牛了。如今,我只需心領神會而不用眼睛觀看,停止了感官的作用而聽從於心神的引導;按牛體的自然結構,批開筋肉的間隙,進入骨節之間,順著固有的路線進刀,經絡盤結之處暢行無阻,更不要說大骨之間了。好的廚師一年換一把刀,他們是用刀去切割筋肉。家裡的普通廚師一個月換一把刀,他們是用刀去砍骨肉。我這把刀已經用了十九年,分解的牛有數千頭,而刀刃之鋒利,仍如同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樣。因為牛的骨節之間是有間隙的,而刀刃之薄已到了幾乎沒有厚度的狀態,以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有間隙的骨節,當然是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了。所以,這把刀用了十九年,仍象新磨的一樣鋒利。雖然如此,每當遇到筋骨盤結之處,我知道不容易行刀,便小心翼翼,眼神專注,手腳緩慢,動刀甚微,便骨肉相離,如泥一般潰散於地。我提刀四顧,躊躇滿志,然後把刀子擦淨收藏起來。”

文惠君道:“善哉!聽丁廚師之言,得養生之道了。”

莊子在這個故事之前,還寫了這樣一段話:順應自然規律,“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接著講“庖丁解牛”故事,闡述養生之道的最高境界:順應自然。這個寓言講述的不是順應自然的理念,而是順應自然的一種具體方法:以無厚入有間,恢恢然遊刃有餘。

遊刃有餘的最大功用,就是刀刃與牛骨不發生磨擦。涉及養生,是在日常生活中,儘量避免人與自然界、人與人之間的各種“磨擦”。《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最是個多心的人”,既抱怨自然界中的風霜雨雪對自己身體的摧殘,又抱怨外婆家長輩們的不照應,與寶玉、寶釵等兄弟姐妹之間也磨擦不斷,以致本來就嬌弱的身體,愈發衰弱,年僅十幾歲就終結生命。想必曹雪芹是贊成莊子的“遊刃有餘”處事方式,才將林黛玉作反面的教材,告誡世人凡事都要從“遊刃有餘”上下功夫,方能保身全性,養親盡年。

“遊刃有餘”的養生方式,後來沿用到了對世事的處理,成為一種體現能力的最佳處事方式。

在儒家文化中,有一種區別於莊子“遊刃有餘”的處事方式,一度成為世人追慕的典範。這種處事方式,名為“鞠躬盡瘁”,源自諸葛亮的《後出師表》:“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這是一種不辭勞苦、貢獻一切的處事方式。諸葛亮受先帝劉備的知遇之恩,竭力輔助劉禪實現北伐曹魏、恢復漢室之夢。他也知道曹魏之強大,滅魏復漢成少敗多,因而又作“死而後已”的表白。並且明確表示,成敗勝負,不是自己所能預料。由此看來,“鞠躬盡瘁”這種處事方式,就工作態度而言,值得肯定;就辦事效果而言,難免懷疑。“死而後已”,勇氣可嘉,卻有不負責任之嫌。後一句話,更表現出“鞠躬盡瘁”原來是一種缺乏信心的處事方式。後來的實踐也證明了這一點:鞠躬盡瘁成為諸葛亮屢敗屢戰的充分理由,以致擁有“天府之國”自然資源的蜀國,在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局面中,第一個被淘汰出局。

與“鞠躬盡瘁”相比較,“遊刃有餘”的優點顯而易見:這是一種遵循自然規律為前提、注重工作效率的處事方式,因而對其結果充滿信心。在今天的社會里,“鞠躬盡瘁”的處事態度應當讚賞,“遊刃有餘”的處事方式更應提倡。

從“相忘於江湖”的生存理念,“萬物與我為一”的處世態度,一直到“遊刃有餘”的處事方式,有一條主線一以貫之,這條主線就是“順應自然”,即遵循自然法則。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人類生活的最高法則。與之相比較,儒家“相濡以沫”的生存理念,“三綱五常”的處世態度,“鞠躬盡瘁”的處事方式,脫離了自然法則,具有“偽”即人為的特點。這正是我們重新矚目老莊智慧,認真思考應該如何生活的重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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