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起初,她是不詳錄影帶中神秘的少女;

多年後,她是森林獸道中迷惑修行者的幻影;

再後來,她深藏於太平洋上的一個小點,以水擴散……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鈴木光司的RING系列被譯為午夜兇鈴系列。近年來,隨著該系列最新兩部的出版,令人逐漸意識到:RING的本義更接近“環”。

“鈴”系列最後一部出版十三年之後,在2012年出版的該系列新作《環裂》中,鈴木光司借書中角色之口,重新講述貞子的故事:

那個都市傳言的來源即是這本書。它講述週刊記者淺川和行在總結並記錄了某個事件的始末之後慘遭橫禍,他在出版社工作的兄長出版了這本書。此事殊屬可疑,恐怕是為了製造話題而捏造出來的謊話吧。我認為是借用紀實文學的形式虛構出的文學作品。……現在想買到這本書恐怕困難。初版的印刷數量只有五千冊,修訂之後,從第二版到第五版,總計賣了兩萬兩千冊之後便絕版了。兩年之後以文庫本出版,經過六次重印,總共賣了六萬兩千冊之後,於1999年絕版。單行本與文庫本合計上市八萬四千本,算是比較暢銷。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市場中幾乎完全絕跡了的只有初版。

這段小說家的筆法亦真亦假。但以銷量而言,據環球網2013年的報道,RING系列在短短几年間銷量突破830萬,成為亞洲銷量最大的懸念小說。現實新聞中報道的數字幾乎是小說家筆法下的單本印量的百倍。如此具有迷惑性的文字,也許是為下面這段關於“絕版初版”的描述醞釀一種“雖百萬人閱讀過而鮮有人真知”的謎變氛圍:

孝則下定決心之後翻開封面,立即感到內心被一隻巨大的眼睛穿透了。

翻過封面的扉頁上,有一幅以眼球為構思主題的彩色插圖。在好似遺像般的黑框中埋藏著無數的眼球,其背景是黃色與橙色的混合。

在上方的中間位置,從背景中浮現出一個完整的人類瞳孔,那瞳孔在上眼瞼和下眼瞼的包夾之下直視前方。不知為什麼,下眼瞼的一邊從中間斷開,成為一個邊緣斷裂的圓環形狀。

這或許是來自作者本人對RING系列題名所指之義的親自解謎。

隨後,鈴木光司借角色的視角重新概述了RING系列的首作,也就是舊譯《午夜兇鈴》這本書的內容,重點如下:

1。四位青年男女同一天、同一時刻,在不同場所同時死去。

2。四個人的共同點是曾經於七天前在比勒原木小屋同時看過一部錄影。

3。錄影中有十二個情景片段,拍攝鏡頭疑似為貞子的眼球。

4。記者淺川和行和朋友為求自救,從貞子遇害的古井中撈出其遺骨併為其做法事。

5。淺川和行的朋友高山龍司遇害。

6。淺川分析自己暫時躲過七天咒語的原因:複製錄影帶給別人看。

鈴木光司明確指出:影像複製是貞子故事的關鍵。淺川拼命回想自己在過去七天裡所採取的所有行動,得到的啟發是:病毒。從一開始,他便切實地感覺到這件事情與病毒有關。殺害貞子的長尾醫生是日本最後一位天然痘研究者,病毒很可能就混在貞子的肉體內部。病毒會借感染者之力進行繁殖。將這種本能應用於錄影帶,不詳錄影帶的願望就是“將其複製,並且給沒有看過的第三人觀看”。至此,1989-1999年出版的RING系列“貞子咒語”的謎解已經由作者鈴木光司親自梳理並直指核心:影像資料的複製與傳播。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十三年後,該系列新作《環裂》的主人公安藤孝則正是一名電子技術專業的影像工作者。

安藤的理想原本是希望透過掌握綜合性的影像相關技術,將來從事電影製作,但是在大的製作公司中歷練的結果卻是被編排到電視廣告製作部門,於是他跳槽到奧茲工作室,涉足CG技術短片電影製作。他收到的不詳影像是以隨身碟為載體,可以複製在電腦中,可以更方便地上傳至網際網路,無限複製、傳播……

職業背景及其獨特身世使安藤孝則順理成章地成為RING系列的新男主,他被捲入其中,是因為妻子在少女時代遭遇的不幸,在他們即將迎來新生命的小家庭中氤氳出未知的陰影。與“孕育新生命”密切相關的遺傳學與醫學,恰是孝則的父親——法醫學教授安藤滿男擅長的勝場,而且他的爺爺與外公都出生於醫生世家,安藤家的財力和人脈都使其在醫學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位高權重的父親向他透露了向警察、記者及大眾常年隱瞞的秘密:

我們竭盡全力蒐集資料,試著將被害者分為兩大類:即看過錄像帶後沒有遵從錄影指示而死亡的人,以及遵從錄影指示從而免於遇難者。

……倘若將事實簡明扼要地總結出來,即:在看過錄像的意識作用之下,人的體內會出現一種新型病毒。這種病毒會導致心臟的冠狀動脈中形成肉瘤,從而使血液迴圈停止,引起急性心肌梗塞。

……病毒形狀為一個圓環。為了方便,我們為其定名為環狀病毒。然而,在後者(遵從錄影帶指示)的情況下,環狀的病毒從中間斷開,變成了類似精子的形狀。我們在電子顯微鏡下看到的這種病毒如同一個S形狀的字母,像蛇一樣地蠕動著。

如果說在上世紀的RING系列中講述的是環狀病毒攜帶者如何求生,那麼到了21世紀,RING系列講述的則是經歷了漫長潛伏期的S形病毒攜帶者如何反抗宿命。如果說環形病毒的攻擊目標是心臟冠動脈,那麼S形病毒的攻擊目標如其形狀所示,很可能是女性的子宮。當初的介質是錄影帶,然而時代變遷,錄影帶已經絕跡,負責萌生病毒的介質變異為名為RING的檔案。之後,檔案以書的形式出版;同時,有人策劃將其改編為電影。從書到電影,病毒傳播的速度隨著技術而加速。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環裂》的核心是“變”:病毒的裂變、技術的迭變、時代的嬗變。安藤孝則無論如何嘗試,總感覺未來烏雲籠罩,難見晴空。在次年出版的《環溯》中,鈴木光司將視野投向古代歷史,隨身碟中影像的男主柏田以蒙受汙名的殉難者身份登場。他像孝則一樣不懈地求索解決當下困境的鑰匙,精研數學、歷史、哲學等領域,追溯本源,以尋求自我的歸宿。

在日本歷史記載中最古老的超能力者是役小角,據室町時代流傳至今的《役行者本紀》記載,他幼時便展現出非凡的才華,後在葛城山修行,化身大山的居民,曲馳於原生林之間,採集草藥,熟知金屬與礦石沉睡之處,是名副其實的“對自然瞭如指掌”之人。鈴木光司描述柏田在學習日本古代史的過程中,時常會沉浸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中:

直到六七世紀的時候,日本才有了用文字記載的歷史,而在那之前是一片茫然,讓人不禁聯想到暗沉沉的海底有著不同於人類的異形之物在橫行霸道。那是一個幻想中的神明們都各顯神通的奇妙世界,與現實是剝離的。五世紀與六七世紀之間不過兩百年左右,從前那個架空的世界,已然緩緩地變成了與現代幾乎無異的模樣了。讓幻想轉變為現實的東西,說不定就是文字吧。……從這個思路來看,役小角也許是幻想世界的最後一個倖存者。居住在現實中的人會對古老幻想世界中出現的小角產生本能的恐懼。

鈴木光司將日本的古老幻想世界與工業革命和達爾文進化論後出現的科幻世界對標,主人公柏田在數學世界中難以獲得解答,便按照貞子的暗示,前往遠古神話的祖先在海洋的居所——太平洋上的伊豆大島,進入海島上的行者窟:

從洞窟的最深處看它的出口,彷彿一個扭曲的光環。像是隧道的出口,又像是水井。雖說垂直方向跟水平方向的洞有所不同,但這感覺恰恰好比是從井底抬頭望天所見的景象。

逼近出口,光與暗的邊界漸漸朝外移動。伴隨著太陽的升起,洞內陽光照射的範圍不斷後退。這速度比潮汐漲落更快,轉眼間,洞窟深處已經被一片黑暗支配。

之後柏田所遭遇到的磨難可以用“酷刑”來形容:

柏田所遭受的是五感徹底喪失的狀態。只有思考能力沒有受到任何損傷,留了下來。他就要成為一個純粹的意識體了。假如死亡是靈魂從肉體飛昇,那麼柏田僅留下了能夠思考的意識,被囚禁在肉體的牢籠中,這種症狀到底該如何描述呢?

……自縛靈。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從科學到哲學,《環溯》中主人公的歷險之旅比前作更具有人文性,如果說前半部分的海島探險比較偏向智慧方面的較量,那麼後半部分的山林修行則比較偏向仁德方面的自律和自省。柏田本身沒有作惡,但他因別人的苦難而得了利,這也是他的罪。他從自認無辜、深感委屈,到意識到廣闊天地間因自身倖存而導致他人不幸的客觀現實,從而對自我的存在本身有了全新的觀照:

相隔一個山谷之遠的山峰上,闊葉林的葉片朝同一個方向舒展。它們有規律地泛起波浪,向外圍擴充套件,顯得美妙而充滿動感。不久,在樹林間吹拂的清風消失無蹤,闊葉林的擺動也靜止了。它們成為了遠處的風景,不再傳來聲響……

假如把靈魂比作風,那麼其所喚起的現象應該叫做生命;若是一個生命,那麼其所能夠波動的週期大約只能持續八十年……透過懺悔,讓自己的感覺器官保持清淨,才能與山中的靈氣合二為一,這種一體感或多或少能夠緩解攀登過程中的痛苦。

鈴木光司展示了一種新的英雄主人公結局,不是死亡,不是毀滅,而是勇敢地主動揹負汙名。

《環溯》出版的同一年,鈴木光司獲得美國雪莉·傑克遜獎(Shirley Jackson Award),成為獲得這一奇幻懸疑文學獎的第一位日本作家。媒體稱讚其描寫了人類信仰的磐石徹底崩潰的“根源性的恐怖”,將恐怖與科學、哲學融合在一起,從而顛覆了傳統的恐怖概念。這不是偶得的獎譽,他以RING系列的兩部新作對該系列進行了全新審視,打破了硬科幻和軟科幻的所謂界限,以縝密深沉的筆法拓展科幻空間,以科學和技術為表,同時有著悲憫慈悲的核心。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環溯》

[日本]鈴木光司著

吳曦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99讀書人

鈴木光司:從森林到海洋的科幻空間

《環裂》

[日本]鈴木光司著

趙秀娟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99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