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名將薛仁貴到底何許人也

【編者按】

香港著名唐史學者黃約瑟的遺作《薛仁貴》,近日再版。本文為該書第一章,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大唐名將薛仁貴到底何許人也

薛仁貴薛仁貴是民間文學中的知名人物,以他和他後代事蹟作為題材的小說、評話和雜劇數目不少,但追根溯源,這些故事所根據的歷史記載卻並不特別豐富。自從《史記》開始,中國正史便出現一種名將軍列傳,和其他列傳一樣,一般來說,愈有名氣、地位愈重要的歷史人物,所佔的篇幅亦愈多。《舊唐書》《新唐書》的體例亦大致如此。不過,唐代前半期的武將中,沒有一位能夠像文臣如魏徵一樣,獨佔一卷。即使有名如李靖,也不得不和李勣兩人共享一卷。薛仁貴亦不例外。他的傳記,分別見於《舊唐書》卷八十三和《新唐書》卷一一一。《舊唐書》中,他和另外6位唐初軍將共分一卷書,而《新唐書》中,他更不過是16位傳主中的一位。這兩篇傳記,每篇不過2000字,內容大同小異,卻成後代文學工作者藝術加工的重要素材。究竟這些精簡的記載,記述了薛仁貴的什麼事蹟?

其實記載薛仁貴生平的,除了正史中所見到由官方根據本身收集到的材料所完成的傳記外,本來還有較接近薛仁貴時代的人所寫的碑記。可惜的是目前原碑並未發現,碑文只能間接見於其他人的著作。正史和碑記雖然多有重複,但並不時常完全吻合。例如薛仁貴的籍貫,在正史本傳中作絳州龍門,碑記則作河東汾陰。[1]這兩個地方都在今日的山西省,而山西在唐代又以培育武人而知名。唐玄宗時名相張說所寫的一篇碑文中便有“山西出將”的句子。[2]不過,如果追祖溯源,薛仁貴的先祖,並不是真正出身山西。這話從何說起?

薛仁貴的祖宗起碼可以上溯至東漢末年。當時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社會上主要的組織是宗族和部曲。前者是血緣團體,後者是武裝組織。為了避免戰亂,他們有的據堡自固,有的隨著領袖周圍流動。當時在東海有個官姓薛名衍,兒子被曹操所殺,孫子薛永,跟隨活動於黃河淮水下游之間的劉備,進入蜀國。這次可能是薛氏一族首次移動。薛永不但當上了蜀郡太守,兒子薛齊更任巴郡太守。由於兩者都是當時蜀國地方大郡,使人猜測薛氏宗族入蜀人數可能頗眾。隋唐之際,屬劍南道的維州,仍有薛城縣的名稱,一直至宋,才改為保寧[3],或許就是薛氏一族舊日的聚居地。如眾周知,蜀漢後來亡於曹魏,當時薛氏投降的便有5000戶之多,可見他們勢力不小。未知是否因為戰勝者要削弱他們的勢力,薛氏再次從蜀移民到河東汾陰,從此在該地定居下來。雖然他們不是真正的蜀人,但由於他們自蜀徙居,因此得了蜀薛的稱號。

河東薛氏一族在晉朝的政治地位並不亞於蜀漢時代,薛齊的後人有兩位任河東太守,一位在河東東鄰上黨為太守,族中後人,又以薛強、薛辯父子知名,《北史》卷三十六和《魏書》卷四十二分別收了他們的傳記。薛氏為了保護本身所築的塢壁,曾經稱為薛強壁。《晉書》卷一一七曾記當時薛強(原文作疆,當是同一人)興兵助姚興,使姚軍可以從龍門渡黃河,所以當時薛強勢力,可能已到達黃河。另外同族的薛通又曾建薛通城,唐初的萬泉縣,就是置於薛通故城,從後世地方誌地名觀察,河東地區與薛氏有關的地名,除薛通城外,尚有薛家寨、薛張、薛店、薛稽鎮、薛吉鎮、薛村、北薛、南薛、西薛村、薛家營、薛家莊、薛家嶺、薛家洞、薛家灘等。這些地名源自何時雖然不易確定,但由於墓葬群中,不乏隋唐時代的薛氏,可知晉隋之際,薛氏在汾河以南、黃河以東的地方,逐漸建立起他們的大本營,成為當地的一個大家族。[4]

《舊唐書》和《新唐書》薛仁貴的傳記雖然記載他是龍門人,但《舊唐書》卷九十三記他兒子薛訥是萬泉人,而《新唐書》卷七十三下記訥弟楚玉曾被封為汾陰縣伯,《舊唐書》卷一二四又載楚玉子薛嵩是絳州萬泉人。另據後代地方誌,萬泉有薛嵩子薛平墓,其祖三人墓則在附近。[5]汾陰和龍門以至萬泉三者地理上相隔不遠,但行政上一向有別。薛仁貴居於龍門而碑稱他為汾陰人,大概是沿用郡望的緣故。史籍中所載薛仁貴和後人均不作汾陰人,可能是反映出當時官府記錄再不以郡望依歸的作風。唐初在整理戶籍之際,實行過“以地為斷”的措施,即是以所居地為準的登記方法。[6]薛仁貴後來應募徵遼時的官府記錄,如果因為他居住的地方,把他寫作龍門人,並不為奇。薛仁貴屬於河東薛氏一族,當無疑問。

如果說薛氏是個地方豪強大族,薛仁貴的先人也有類似薛強、薛通型別的人物。《資治通鑑》在每個人物初次登場時通常都會提到他的籍貫作為一種介紹,但薛仁貴在卷一九八初出現時除了說明他是龍門人外,還特別提到他是薛安都的六世孫。薛安都實在是一個頗為特別的人物,因為他不但在南朝當過將軍,而且也在北朝任過同類職位,所以他的傳記,分見《宋書》卷八十八(又參《南史》卷四十)和《魏書》卷六十一(又參《北史》卷三十九)。根據這些記載,他籍貫河東汾陰,世為強族,同姓三千家,父親是上黨太守。薛安都身長七尺八寸,年少時已經以驍勇聞名,弓馬功夫了得,喜歡結識年輕俠義的朋友。5世紀中葉,拓跋氏向南擴充套件,他和族人與其他本地勢力起兵抵抗,不幸失敗,因此到黃河南岸,投奔於宋。他雖然似乎以前在北方政府中未任過重要職位,但大概由於他在地方影響大,加上能帶兵,所以獲南朝政府加封軍職,並讓他領軍北討。他先後在南方宋朝政權的四個皇帝下任職:太祖(文帝)、世祖(孝武帝)、前廢帝和太宗(明帝),度過20年之久的時間。他晚年一度有意支援劉子勳建立政權,但未能成功,失敗後又復北還。他以軍功留名後世,最有名的一次,是與號稱萬人敵魯爽的會戰:他單騎直入,把對方斬首,當時人認為可與三國時代的關羽斬顏良相比美。

不過從薛安都到薛仁貴之間,再沒有出過同樣多姿多彩的人物。《新唐書》卷七十三下宰相世系表有薛仁貴祖家的詳細資料:前述的六祖安都,是後魏鎮南將軍河東康王,五祖道龍無官,四祖榮是後魏新野、武關二郡太守、都督,澄城縣公,曾祖仲孫無官,祖父衍是後周鄉(原文作御,當誤)伯中大夫,父親軌是隋襄城郡贊治。薛仁貴曾祖雖然似乎未曾入仕,原因不明,可能史籍失載,也有可能青年早逝,但父祖兩代又再任官,可見薛仁貴縱然不是出身高官貴族之家,亦應該不是近年一些為他作簡傳的人所謂,屬於貧農,又甚至在地主家當僱工。[7]

在地主家當僱工的說法,不知有何根據。但薛仁貴出身貧農的說法,相信是本於歐陽修撰《新唐書·薛仁貴傳》中的一句話:“少貧賤,以田為業”;估計歐陽修和《資治通鑑》的作者司馬光一樣,曾見過現在失存的薛仁貴碑,但後者似乎採納了碑中說法,以薛仁貴名禮,以字行。歐陽修卻在他著的《集古錄跋尾》卷六中雲:“薛仁貴本田家子,奮身行陣,其僅知姓名爾。其名曰禮字仁貴者,疑後世文士或其子孫為增之也。”這兩位宋代史家對薛仁貴的不同看法,其實部分反映了他們的史學修養。歐陽修和司馬光相信都同時見到一些《舊唐書》編者未見的材料,前者更看到有關薛仁貴年少務農的記載。但他大概由於不像司馬光那樣,有編修通史的經驗,對隋唐以前的歷史有較深的認識,故此未能注意到薛安都在南北朝時曾經活躍一時。他似乎未能注意到隋唐之際不少人物都是以字行,而名和字往往不易辨別,故薛禮名不見史傳亦非個別例子。宋代的另一位金石學家趙明誠便曾以同是河東汾陰出身的薛元超為例,指出他在唐史及父碑中皆名為元超,在楊炯所寫的行狀中卻以振為名,因此以為“唐初人多以字為名”。近年所發現的薛元超碑,亦印證了這個事實。[8]其餘唐初人以字行者,論者便曾指出,如尉遲敬德名恭、殷開山名嶠、姚思廉名簡、蘇定方名烈、武平名甄、高季輔名馮;以字顯者,如秦瓊字叔寶、姜確字行本、高儉字士廉、王字方慶,都是較為著名的例子。[9]看來歐陽修在新傳所謂薛仁貴“少貧賤,以田為業”,實有點看不起薛仁貴的出身的意思。但唐代武將以仁字入名不少,最有名的莫過於後來先後出兵百濟的劉仁願、劉仁軌和孫仁師,其中劉仁願更可能是混血的胡族後人。[10]玄宗朝也有張仁願。而用仁字入名的亦不限武將,文臣中如唐初的崔仁師、傅仁均、趙仁本、狄仁傑等,都可為例。歐陽修未察覺到這點,因此懷疑薛仁貴的名字是後世文士或其子孫所加,似乎近於過猶不及了。

不過,薛仁貴的家世和譜系並不是完全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上記《魏書》中薛安都的傳記載傳主有“子侄群”:他的兩篇傳記中所見的兒子名字即有道標、達、承華、羅漢、道異、道智、道次、伯令、環龍,又有從弟道生、從子索兒,但其中並無《新唐書》宰相表所見真龍與薛仁貴的五祖道龍。一個可能是二人是旁支,未見史籍;另一個可能自然是捏冒。南北朝時期社會上流階級講究品第,到了唐朝風氣並未完全改變。唐太宗修《氏族志》,刻意把當代統治階級的序列,代表舊日的社會門第。唐高宗登位後,以李義府、許敬宗為首的一班新興官僚,發現這種做法有利提高本身社會地位,起而效之。可能為了爭取更多支持者,他們的做法是“兵卒以軍功緻五品者,盡入書限”,最後的結果就是《姓氏錄》。目前似乎並不清楚除了幾位主事者,還有誰在該事件中是得益者。應該注意的自然是薛仁貴當時正合乎登記在《姓氏錄》中的條件。所以如果說他因《姓氏錄》的編撰而得和薛安都拉上關係,亦非不可能。而薛仁貴後來在戰場上的表現,與薛安都相比,或可形容為不相伯仲,用血緣關係把二人串起來,自然較易令人信服。

出身論應該不是現代評論人物的方法,出身決定論更應該被唾棄,但瞭解一個人的出身無疑有助於瞭解他的行為。不管薛仁貴是否薛安都的直系後代,不過他是河東薛氏一族,多少受到薛氏家風的影響,卻是不易否定的。

註釋

1。有關薛仁貴碑記資料,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六唐《薛仁貴碑》條引苗神客撰薛仁貴碑,收於嚴耕望編《石刻史料叢書》二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另外《寶刻叢編》卷十(叢書整合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唐代州都督薛仁貴碑》條又引《集古錄目》,謂碑由仁貴玄孫左領軍衛兵曹參軍伯嶷書,天寶二年立於安邑。據《舊唐書》38。1429及39。1469,安邑本屬虞州,貞觀十七年改屬蒲州。而《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三下(73下。2993)無伯嶷名,但楚玉有子名嶷,從年數來計,天寶年間薛仁貴亦未有玄孫,故當為同一人。

2。張說《張燕公集》(萬有文庫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16。170《贈涼州都督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郭君碑》。

3。參《舊唐書》41。1690《太平環宇記》(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影印本)78。502等。

4。河東薛氏歷史,參毛漢光《晉隋之際河東地區與河東大族》第四部分:蜀薛之遷入(1986年12月第二屆國際漢學會議宣讀論文,未刊稿)。

5。《山西通志》(覺羅石麟等撰,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刊本,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影印本)卷173陵墓萬泉縣記該地有河中絳隰使薛平墓,同書174。3342又記夏縣有薛嵩碑,尚書禮部郎中程浩撰,與薛仁貴、楚玉同葬;另同60。1178同,但同59。1161則收於萬泉縣古蹟部分。

6。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武漢大學歷史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編,1985)所收魯才全;《〈蓋蕃墓誌〉考釋》,頁38-39。

7。如《山西曆史人物傳》,山西省地方誌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84,頁151;《山西名人傳》,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頁219—222。

8。參趙明誠《金石錄校證》(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卷二十四跋尾《唐薛收碑》,頁438。新發現薛元超碑,參廖彩梁《乾陵稽古》,合肥,黃山書社,1986,頁94。

9。參陳光崇《歐陽修對兩〈唐書〉的論證》,《唐史論叢》第二輯,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第六節。

10。據《唐劉仁願紀功碑》(朝鮮總督府編《朝鮮金石總覽》上,亞細亞文化社,漢城,1976,頁17),劉仁願是雕陰大斌人。據《太平環宇記》(臺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38。311,雕陰在後漢是稽胡及赫連勃勃所居地。據《魏書》95。2056《屈孑傳》,赫連氏本姓鐵弗,而同書95。2054則記“北人謂胡父鮮卑母”為鐵弗。

大唐名將薛仁貴到底何許人也

《薛仁貴》,黃約瑟/著,河北教育出版社·胡楊文化2020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