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90)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90)

鍾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90)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90)

念奴嬌

[明]林鴻

鍾情太甚,任笑吾、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都是恨,況與玉人離別?軟語叮嚀,柔情婉轉,熔盡肝腸鐵。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〇應念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態,海嶽誓盟都設。此去何之?碧雲春樹,晚翠千千疊。圖作羈思,歸來細與伊說。

林鴻,字子羽,福清(今屬福建)人。少年時任俠不羈,讀書能強記。明太祖洪武初,以人才薦,授將樂縣(今屬福建)儒學訓導。居七年,拜禮部精膳司員外郎。太祖臨軒,試《龍池春曉》《孤雁》二詩,稱旨,一日名動京師,是時年未四十。性脫落,不善仕,遂自免歸。與高棅、王偁等並稱“閩中十才子”,鴻為之冠。論詩主唐音。有《鳴盛集》。詞在集中,雅整疏俊。

林鴻年輕時,與閩縣才女張紅橋有過一段哀婉動人的愛情故事。

張紅橋為閩縣(已廢入今福州)良家女,居紅橋之西,因以自號。聰明善屬文。豪右爭欲聘之,紅橋皆不可,語父母曰欲得才如李白者事之。於是文士鹹以詩自媒。林鴻道過其居,留宿東鄰,投詩稱其意,遂嫁林鴻為外室。婚後,張敞畫眉,孟光舉案,兩情綢繆,如膠似漆。越一年,林鴻遊京師金陵(今南京)。恩愛夫妻,新婚乍別,分袂之際,自不免迴腸百結。這首詞,便是林鴻揮淚為墨,寫贈紅橋的留別之作。

“鍾情太甚,任笑吾、到老也無休歇。”詞人落筆即高揭出一“情”字,大有“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傷逝》載晉人王戎語)的意思。不僅“鍾情”,而且“甚”,而且“太甚”,“兒女情多”似乎生來就是“風雲氣少”(見南朝梁鍾嶸《詩品》卷中“晉司空張華”條)的副特徵,宜為他人所嗤笑。然而,笑嗤由汝,“鍾情”我自為之,不恤,不悔,老當益“鍾”,死而後已!只十三字,一個風流情種便站在了讀者的面前。

“月露煙雲都是恨,況與玉人離別?”鍾情之人,每見不幹人事的“月露煙雲”尚且牽愁惹恨,如今是與所心愛的“玉人”離別,豈有不蹙眉齧齒者乎?

“軟語叮嚀,柔情婉轉,熔盡肝腸鐵。”消魂當此際,聽伊人綿綿情話,望彼美盈盈淚眼,便是鐵石心腸,怕也似紅爐沃雪,頃刻即化了。前二韻自我方一路寫來,至此韻上兩句折入對面,下一句拍轉自身。筆勢小有蜿蜒,文情略見環曲。

“歧亭把酒,水流花謝時節。”歇拍補出上文“軟語”云云,乃歧路長亭餞席間事,復點明時當飛紅逝水之暮春,自是加倍濡染之筆。春歸堪悲,一層;人別堪恨,二層;人別又當春歸,悲上堆恨,恨上疊悲——其悲、其恨當如何耶!

上片均就眼前之離別潑墨傅彩,換頭峰迴路轉,拐進儲藏著新婚燕爾、蜜月生活小影的記憶寶庫:“翠袖籠香,玉壺溫酒,夜夜銀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態,海嶽誓盟都設。”閨房之私,溫柔狎暱,描摹殆盡,卻不近褻,極善把握,極有分寸。“蓄喜含嗔”四字,尤為傳神。

“海嶽誓盟”,使人聯想而及唐人蔣防傳奇《霍小玉傳》中有關小玉與李益洞房花燭的一段文字:“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觀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託期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託,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嘆,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身碎骨,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小說體制本長,例得無微不至;倚聲篇幅自短,何妨削葉存枝?此寫作格局受制於文學樣式之通則,故在蔣《傳》之一大段繪聲繪影、活靈活現的細節描寫,在林詞只以高度濃縮凝練的“海嶽”一句當之。諸君讀此一句,屈蔣《傳》為林詞之箋註可耳。雖然,李生薄倖,始歡終棄,致小玉飲恨消殞,山河日月,竟成誆語;而林生忠厚,生憐死慟,俾紅橋含笑九泉,海嶽盟誓,信非虛設:二者固不可相提並論。

以上五句,溯源探本,追敘前此伉儷間魚水之歡,與眼下勞燕分飛之苦,共同構成一立體畫面,遂使所抒離愁別恨更趨豐滿,其在全詞中之地位至為吃重,不可不察。

“此去何之?碧雲春樹,晚翠千千疊。”三句筆鋒,自平日跳過目前,直指別後,最是天矯飛舞。

“碧雲春樹”,化用杜甫《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詩意,明示後日兩地相望。

“圖作羈思,歸來細與伊說。”結穴二句,筆意更折到歸日重逢。

“圖”,猶“畫”。宋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曰:“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圖”字用法正同,可以互參。

兩句謂欲將自己登眺懷人時望中所見之“碧雲春樹,晚翠千千疊”的景觀,畫作一軸《羈思圖》,異日歸來,細細向伊人訴說。

“羈思”,本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情緒,一旦借“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舊題李白《菩薩蠻》詞)的畫面來加以表現,它便顯出了形影,盈手可掬,觸目皆是了。

細味之。這“圖作”云云,深得以實寫虛之妙。

此蓋就字句構思之佳處而言者,若論情思,則人尚未去,已盤算歸來,對紅橋之無限眷戀,豈不盡見?這又呼應了開頭之“鍾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章法完密地結束了全篇。

這首詞,時空框架十分別致。上片較為平正,純屬今日、此地。下片卻愈出愈奇:始則昨日、此地,地不變而時變;繼而明日、彼地,時、地兩變;終於後日、此地,地雖變回,時卻益遠。

當然,萬變不離其宗,所有這一切直線、曲線、弧形、圓圈,都是抒情主體一己的意識流程。歸根結底,藝術形式服務於情感內容,因此,本篇最最值得稱道的,還是跳蕩於文學軀殼內的那顆永不停搏的純真的愛的心靈,那股不可遏止的強烈的愛的激情。這,遠非種種為文造情之作所能望其項背。

紅橋讀此詞後,即用原調奉和一首,詞曰:“鳳凰山下,恨聲聲玉漏,今宵易歇。三疊《陽關》歌未竟,城上棲烏催別。一縷情絲,兩行清淚,漬透千重鐵。重來休問,尊前已是愁絕。還憶浴罷描眉,夢迴攜手,踏碎花間月。漫道胸前懷豆蔻,今日總成虛設。桃葉津頭,莫愁湖畔,遠樹雲煙疊。剪燈簾幕,相思誰與同說?”亦情深意切,哀感頑豔。二詞一就人未去而打算歸來,一就將離別而商量去後,珠聯璧合,相映生輝。從此,詞史上又增添了一段愛情的佳話。

【附註】

林鴻、張紅橋之愛情故事,可參見清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四《張紅橋》。同書載,林鴻赴京之明年,有詩詞五首寄紅橋。紅橋自林鴻去後,獨坐小樓,顧影欲絕,及見林鴻詩詞,感念成疾,不數月而卒。林鴻歸,聞訊失聲痛哭。此後每過紅橋,輒悒怏累日。

作者/

鍾振振

編輯/

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