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思君不可忘

師鋌

提到郭襄,一般讀者會想到她對楊過的念念不忘;資深一點的,會想起連載版《倚天屠龍記》結尾,張三丰望著郭襄的遺書,想起百年前那個明慧瀟灑的姑娘。我卻時常想起她與何足道的一面之緣。

金庸筆下奇人甚多,但是讓我等念念不忘的,經常是些驚鴻一現的“客串”角色,比方,《倚天屠龍記》開篇就出場的崑崙三聖何足道。

何足道在書中的分量很小,但他卻是連線《射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的關鍵人物。沒有他,張三丰就不會被逐出少林,他的師父覺遠就不會為保護他而死,郭襄和無色禪師就不會聽到《九陽神功》原文,換言之,沒有何足道,江湖就不會有武當、峨眉、崑崙這三派,既沒有武當,自不會有張無忌,那麼明教也無法統一,元朝也不會被推翻……

這麼重要的一個人物,出場時,在彈一首《空山鳥語》,一曲引來百鳥,也引來正在少室山溜達的少女郭襄。

那個時候,是郭襄在華山與楊過一別的第三年。那三年,郭襄沒得到楊過夫婦半點音訊。“她心中長自記掛,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山玩水,實則卻是到處打聽楊過的訊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心中也便滿足了。偏生一別之後,他夫婦倆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有人說起神鵰大俠楊過六字。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是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是愁上加愁。”她之所以上少林,因為“想起楊過昔日曾說和少林寺的方丈等人相識,心想說不定那方丈會知道他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她在少室山看見唐碑,作為家學淵源的桃花島傳人,她沒有去研究這碑的由來,這字寫得如何,想的卻是“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卻是時間越久反而越加清晰?”她聽見有人吟誦“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便“不由得痴了”,然後就去追問人家,如何離於愛……

這樣為情所困的時刻,她見到何足道,第一反應是“可惜外公不在這裡,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這是出身音樂世家的郭小姐對何足道藝術修養的高度肯定。

後來見他一邊彈琴,一邊與人過招,武學世家的郭小姐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氣沮啊。”——這段沒有明顯褒獎,卻也是高度肯定。而且最關鍵的是,這句話之後她說要把何足道引見給自己的爹爹郭靖。

看見他劃地為棋盤,自己和自己下棋,她認真觀棋,關鍵時刻還一語驚破局中人地說了一句“何不逕棄中原,反取西域?”

這是郭襄對何足道說的第一句話,後來也成為何足道一生的寫照。

何足道這人,用他自己的話說,“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因為我長年住於崑崙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崑崙三聖’。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崑崙三聖何足道’,人家聽了,便不致說我狂妄自大了。”

有實力,卻不張揚。但是對在江湖上闖蕩數年,見多識廣,外公是黃藥師,爹爹是郭靖,初戀是楊過的郭襄來說,初見面時,何足道於她,真真是“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跡。”

但是,再見時,何足道為她彈奏了一曲纏綿的情歌。

這不是一首簡單的情歌。

初見時,他彈的是《百鳥朝鳳》,郭襄回了一曲《考槃》。“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此曲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意思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遊蕩,獨來獨往,雖然臉有憔悴之色,寂寞無侶,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

如此高階的彩虹屁,向來獨處西域的何足道怎麼能擋住?他便將《考槃》與《蒹葭》合在一起。“考槃在澗,碩人之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朔回從之,道阻且長,朔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這首充滿思慕之情的纏綿情歌,讓縱然眼高過頂的郭二小姐,也是一怔——要知道,在金庸小說中,這個“一怔”從來不是白寫——“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

能讓一心一意只想著楊過的郭二小姐臉紅,何足道這個人,是在她心裡有分量的,當然,何足道這個人,還不止專業素養高,他的品德也是極好的。為什麼大老遠從西域跑到中原?因為救了個陌生人,答應他要去少林寺傳一句話;後來眾目睽睽之下敗給初出茅廬的張三丰,沒有惱羞成怒,利用自己的經驗把對手扼殺,而是坦蕩磊落地承認失敗,並履行了失敗後終生不履中土的承諾。

遺憾的是,後來,他和郭襄同上少林,雖然答應了她要把沒彈完的半首情歌彈完,雖然想和她一起拜見她的父親,但是終究在比武失敗後,沒勇氣向心愛的姑娘表白,而是終生不履中原——可不就是應了郭襄那句“逕棄中原,反取西域?”

何足道出現的這一章,在流傳最廣的三聯版中,回目名字叫“天涯思君不可忘”,是《神鵰俠侶》和《倚天屠龍記》的承上啟下之節。通篇神鵰,寫的其實就一個“情”字,而這短短一節,郭襄對楊過,張三丰對郭襄,何足道對郭襄,三段都延續了神鵰為情所苦的基調。

忍不住想,如果當初何足道在少林寺簡簡單單地傳了個話,他和郭襄一起下山,一起彈琴下棋見家長,一段美好的愛情或許就此展開。

進少林之前,他們有一句對話:郭襄搖頭笑道:“你自進寺去傳言,我在山門外等你。”

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地再彈一遍給你聽。”

說這句話之前,郭襄是瀟灑自如的,可是這一次,她居然說要等他,這是什麼?這是心動的訊號啊!

但是,張三丰出現了。何足道輸了。

本來勝敗本是兵家常事,但何足道偏偏在比武前發了個終生不履中原的毒誓。在心上人面前灰頭土臉地輸給一個毛頭小子,他就只能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對你彈琴,一起見你爸爸,永遠沒機會

了。

近百年後,崑崙派初

現江湖,王盤山島上兩名少年弟子“均是一襲黃衣”;後來,張翠山夫婦重歸中士,遇見的第一批武林中人,便有崑崙派的“黃冠老道”;再後來,張三丰百歲壽宴,崑崙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沖出場,金庸又特地寫了他一襲黃衣。

何足道是穿白衣服的,怎麼過了百年,黃衣服成了崑崙派的工服?

因為初見郭襄時,她就是一襲黃衣。

他沒有忘了她。

小時候讀此節,只知道天涯思君不可忘,說得是郭襄對楊過,此刻想起來,還有在天涯西域的何足道對郭襄。

有意思的是,何太沖也姓何,大機率是何足道的後人。

許是子孫,許是旁系。

若是直系子孫,只能說,他沒有忘了那個在林間邂逅的明慧豪爽的少女,沒有機會讓她再聽見自己的琴聲,沒有機會見到她舉世聞名的爸爸,卻也沒妨礙他娶妻生子。

人生之無常,人性之現實,莫不過如此。

本文來源:渭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