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內容提要:

《紅樓夢》的性別觀念集中表現為賈寶玉所講“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這種男女對舉,揚女貶男的觀點貫穿於全書。其主要思想源頭來自《周易》。如《鹹卦》的“山上有澤”,“男下女,娶婦吉”等。《周易》有關見解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而曹雪芹也對《周易》 深感興趣,因此借賈寶玉之口講出了“水、泥論”。

關鍵詞:

紅樓夢 水作的骨肉 周易 男女對舉

1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作者在做紅樓夢講座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一個特立獨行、與社會主流格格不入的人物。用僕役興兒的話講:“(寶玉)長了這麼大……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乾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裡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1]

對此,脂硯齋的批語有一個概括:“寶玉之語全作囫圇意……只合如此寫方是寶玉,稍有真切則不是寶玉了。”[2] 而在賈寶玉囫圇難解的話語中,最有代表性,與全書主題密切相關的,莫過於“水、泥論”。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戴敦邦繪冷子興

作為全書的一個引子,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古董商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寧、榮二府的情況時,二人有一大段別開生面的對話:

子興嘆道:“……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甄寶玉)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種種異常。

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

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3]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清孫溫繪《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甄寶玉”云云,人所共知,是作者在“真事”與“假語”之間的狡獪之筆,這裡講述的甄寶玉言行,其實就是賈寶玉的言行,“女兒兩個字極清淨”云云,實乃前面的“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的進一步詮釋。

這一大段的對話核心內容有三個方面:

一是對賈府做一個鳥瞰式介紹;二是對作品主角賈寶玉做一個總體性評價,既有懸而又懸的“二氣交融”說,又有歷史名人的類比;三是揭櫫賈寶玉“水、泥”之說的高論。

這第三方面看似是具體而微的話題,但作者十分重視。因而先從冷子興的口中講出,再有賈雨村借甄寶玉之名,活靈活現地渲染了一番。可以說,這一“水、泥”之說在一定程度上是賈寶玉思想、性格特質的集中表現,也是作者自己價值觀的詩性表達。

“水、泥論”貫穿到《紅樓夢》整部書中,既有顯性的,也有(更多)隱性的。

顯性的,如第五回賈寶玉夢中進入“太虛幻境”,其中的女仙一見便質問:“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汙染這清淨女兒之境?”以“清淨女兒”與“濁物”男人對舉,使得賈寶玉“覺自形汙穢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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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賈寶玉神遊太虛鏡》

第七回寫賈寶玉初見秦鍾,也是自慚形穢:“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原因竟是秦鐘的形象為“清眉秀目”“有女兒之態”。

第十九回,寶玉見到襲人的表妹,立生感嘆道:“見她實在好的很……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其後更有“鬚眉濁物”的自貶之詞。“鬚眉”而“濁”,正與“男人”“泥做的骨肉”同義。

第二十回,“(寶玉)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裡……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再次直言“鬚眉”而“濁”。

三十六回,對於薛寶釵勸其留意功名極其失望,道:“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也是把“清淨潔白女兒”與“鬚眉濁物”對立看待。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林雪嚴繪薛寶琴踏雪探梅

四十九回,寶玉見到寶琴等女孩,情不自禁讚歎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七十八回賈寶玉以《芙蓉女兒誄》悼念晴雯,其中自稱“濁玉”,稱社會為“濁世”,脂硯齋於此批道:“蓋常以“濁”字許天下之男子……‘女兒’稱,妙!蓋思普天下之稱斷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潔者。亦是寶玉真心。”

毫不誇張地說,僅以顯性“水、泥論”而言,稱為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亦不為過——何況還有浸透整部作品的隱性書寫呢。

正因為如此,“水、泥論”歷來為研究者所關注,除了一般意義地稱讚其性別觀念外,也有對其思想、文化的深層內涵進行探究的。

在脂批中,已有十分重視的意見:“真千古奇文奇情。”“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

研究性論著中最早發表專論的當屬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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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著《石頭記索隱》

他在《石頭記索隱》中講:“《乘光舍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以寶玉曾雲: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與鄙見相合。”

“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不獨‘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與‘漢’字‘滿’字有關也。我國古代哲學以‘陰陽’二字說明一切對待之事物。《易·坤卦·象傳》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於陰陽也。’《石頭記》即用其義。……以民族之對待言之,征服者為主。被征服者為奴。本書以男女影滿漢,以此。”

指全書的所有女性皆喻指漢人,所有男性皆喻指滿人,實在是匪夷所思。中間的推論邏輯也是基本不成立的。但是,他指出“水、泥論”有深層含義,又從《易》的角度來理解,對於後世不無啟發之功。

晚近以來,頗有學人試圖從文化蘊涵的角度來解讀這一段話:有的指為“囈語藝術”;有的聯絡《西遊記》的女兒國情節,認為是母系氏族遺風,是女性崇拜;也有的提出“水意象”是一種情結,以至聯絡《道德經》“上善若水”來解讀,等等。應該說,這些觀點都各有其合理因素,但似乎沒有完全搔到癢處,所以還有再加分說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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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

以相對待的眼光來看男性與女性,並以比擬、象徵的方式來表達,《周易》既是最早的,也是最典型的,同時又是在華夏文化系統中影響最大的。

這樣的觀念與方式,浸透、貫穿在《周易》全書中。即以構成《周易》基礎的“八經卦”而論,《說卦》雲: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兊,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4]

也就是說,八經卦中,乾與坤、震與巽、坎與離、艮與兌,分別象徵了四個不同年齡段的男性與女性。而在具體的六十四卦的卦理闡釋中,這種象徵、比喻義更進一步成為分析的出發點。例如《歸妹》:

歸妹,兌下震上。

象曰:澤上有雷,歸妹。

少女而與長男交,少女所不樂也。

歸妹之義,非人情所欲,且違於匹對之理。[5]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詩人艾青書《周易》句

這一卦的卦象為“兌下震上”,轉換為物象則是“澤上有雷”,也就是湖泊與雷霆,根據所象徵的通義,就成了少女嫁給長男,換言之即老夫少妻,所以說“少女所不樂也”。

再如《鹹》:

鹹:艮下,兊上。

山上有澤。

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

男下女,娶婦吉。

鹹,感也。艮為山,兌為澤,山氣下,澤氣上,二氣通而相應,以生萬物。故曰鹹也。其於人也,嘉會禮通,和順於義,幹事能正。三十之男,有此三徳,以下二十之女,正而相親,說娶之,則吉也。

鹹既可以配天地……夫婦之道也。男女相配,故為鹹也。

此卦明人倫之始,夫婦之義,必須男女共相感應,方成夫婦。既相感應,乃得亨通,利在貞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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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間刊本《周易集解纂疏》

上引卦辭以及易傳、註釋的內容較為複雜,大端而言,包含了以下四個方面的意思:

1、這個《鹹》卦由上方的“兌”與下方的“艮”組成,“兌”為湖水,故稱之為“柔”;“艮”為山石,故稱之為“剛”。於是有“柔上而剛下”之說。

2、“兌”——湖水,象徵了少女;“艮”——山石,象徵了少男,少女與少男合為一卦,所以說是“娶婦”,也就是婚姻家庭。

3、“艮”——山石,在下方;“兌”——湖水,在上方,象徵了男女關係中,男性要放低身段,尊重女性,是之謂“男下女”。

4、從物理的意義說,“山氣下,澤氣上,二氣通而相應”;而從人情的角度說,則是隻有充分尊重女性,才能“男女共相感應”,也就是才會有情感的交流,才能有和順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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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二十一年雅雨堂刊本《鄭氏周易》

《周易》的傳、注都著意把這一“象徵以明理”的方式揭櫫出來,作為《周易》全書甚至所有著述的通則:

子曰:”聖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7]

這是強調以某種物象來表達微妙意旨的重要,以及其普適性。王弼為之作注時,特意設立《明象》一節,略雲: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

若乾能變化,龍是變物,欲明乾象,假龍以明……龍則象之意也。[8]

“盡意莫若象”,指出“象”對於表達意旨的特別有效性——“莫若”。下面一段則是舉出乾卦為例,說明天道的變化的微妙意旨,是藉助於龍的(飛騰變化)形象來表達的。

《周易》在華夏文化系統中,具有無比尊崇的經典地位,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此其五經之首也。”《日講易經解義》:“傳四聖之心,冠五經之首。”《經義考》:“矧五經之首,實惟《周易》。始自伏羲畫卦,而周文系以彖爻,孔子贊以十傳,四聖之精具於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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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統十二年(1447)司禮監刻本《周易》

而《周易》的“以象盡意”,更是成為後世論文衡藝,甚至討論哲理的慣常用語,如陳仁錫的《史記序》:“嗟乎!《易》,文章之法祖也。《詩》,文章之鈴鐸也。至哉,《易》乎!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立象焉足矣,又多言乎哉!” 張栻的《傳心閣銘》:“立象盡意,闡幽明微,聖學有傳,不曰在茲!”可謂不勝列舉。

至於《鹹卦》,也是六十四卦中被關注、引用較多的一個卦。僅以“男下女”這個特有的命題檢索《四庫全書》,就有四百六十二條之多。

不但是有關《易》學的著作中涉及,而且關於《儀禮》《禮記》《周禮》《春秋》《詩經》的論著中也被引證。在《詩補傳》《毛詩李黃集解》等書中,對《桃夭》《竹竿》《何彼穠矣》《白華》《雝雝鳴鴈》等篇的疏解中,都引用了“男下女”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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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詩李黃集解》

有的不僅是引用,而且借鑑其以象見意的方式,以及分析象與意的邏輯,對作品進行深入闡釋,如《詩所》對《氓》的分析:

《易》曰:“澤上有雷,歸妹,君子以永終知敝。夫以陽求陰,以男下女,正也;以澤感雷,非正也。君子知其終敝而不正者,不思其反也。”[9]

這裡,《兌》之澤即湖水、即少女;《震》之雷,即長男。而“澤上有雷”,爻位與《鹹》在邏輯上正相反,也就是“以澤感雷,非正也”,所以最後的結局是悲劇性的。

當然,這樣來分析一首詩,把情感悲劇的最終原因歸結到《易》理上,今天看來未免牽強。但在當時的語境中,能夠到哲理的層面上尋找批評的依據,其思維的路徑還是有些價值的。而從《易》“象”的關係角度分析,以“男下女”作為兩性關係之“正”,則反映出《鹹》卦“柔上剛下”“男下女”觀念的廣泛影響。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1935年北平人文科學研究所影印藏園傅氏藏宋紹興本《周易正義》

對於《鹹》卦所表達的“男下女”——一定程度地尊重女性的觀念,有兩個重要的疏解、發揮。一個是唐代的孔穎達為《周易注》作的《疏》,其中講到:

(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兊,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男下女”者,此因二卦之象釋“取女吉”之義。艮為少男而居於下,兌為少女而處於上,是男下於女也。姻之義,男先求女,親迎之禮,御輪三週,皆是男先下於女,然後女應於男。所以取女得吉者也。……鹹道之廣,大則包天地,小則該萬物,感物而動謂之情也。[10]

在這裡,孔氏首先說明了“以象釋意”的邏輯,由此明確地指出了“少男”需要尊重“少女”,在婚姻中才能有感情交流,才能“吉”。然後把這個建立感情的方式——“柔上剛下”“男下女”推而廣之,認為既適於萬事萬物,又通於天地之道。這幾乎無以復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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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琛繪歐陽修像

另一個是歐陽修的《<易>童子問》,其中有關於《鹹》卦“男下女”的專題性討論:

“曰:《鹹》之辭曰:‘取女,吉。’其為卦也,艮下而兌上,故其彖曰‘上柔而下剛,男下女’,是以吉也。《漸》之辭曰:‘女歸,吉。’其為卦也,艮下而上,其上柔下剛,以男下女,皆與《鹹》同,故又曰‘女歸吉’也。《歸妹》之為卦也,不然,兌下而震上,其上剛下柔,以女下男,正與《鹹》《漸》反,故彼吉則此兇矣。故其彖曰‘徵兇’,位不當也者,謂兌下震上也。童子曰:‘取必男下女乎?’曰:‘夫婦,所以正人倫禮義,所以養亷恥,故取女之禮自納采至於親迎,無非男下女。而又有《漸》也。故《漸》之彖曰‘漸之進也’、‘女歸吉也’者,是已。奈何《歸妹》以‘女下男’而往,其有不兇者乎!”[11]

歐陽修在充分肯定《鹹》卦“男下女”的合理性之後,又舉出《漸》卦為例,與《鹹》卦相比較,指出二者同為“男下女”,所以結果都是“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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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書灼艾帖

他又舉出《歸妹》作為反面的例子,指出其卦象“上剛下柔,以女下男,正與《鹹》《漸》反,故彼吉則此兇矣”。“女下男”則必“兇”,這就更突出了“男下女”的必要性。對此,他加重語氣強調說:“奈何《歸妹》以‘女下男’而往,其有不兇者乎!”

於是,就把婚姻家庭中“男性應該謙恭應該尊重女性”(當然是在一定的限度內)的觀點普世化了。《周易》的孔疏是唐代已還科舉考試的“指定”教材,而歐陽修的《<易>童子問》也是廣泛傳播頗有影響的經學名著。兩部書的觀點無疑會促使更多人關注《周易》“男下女”的主張,以及表達此種觀點的邏輯——“取象”的、“兌—澤—少女;艮—山—少男”的表達方式。

顯然,《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女兒為水,男人為泥”“女兒尊貴,男人卑下”的說法,是與《周易·鹹卦》“澤為少女,山為少男”“男下女則吉”的說法,基本同構的。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曹雪芹郵票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於《周易》是瞭解的,也是饒有興趣的。這不僅僅是從情理上論斷——當時的飽學之士不可能不熟讀“五經之首”,而且更是從文字中可以看到非常明顯的證據。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裡有這樣一大段對話:

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麼好答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陰陽了?”

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了我!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

湘雲道:“陰陽可有什麼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

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向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

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陽,怎麼是陰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是陽,那邊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麼來,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絛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

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

說著,湘雲拿手帕子握著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12]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剪紙史湘雲

史湘雲和一個丫鬟的對話,既與人物性格關係不大,也沒有多少推進情節的作用,甚至也不是很有趣味,那作者鋪陳出近九百字的篇幅,對於惜墨如金的曹雪芹來講,似乎恐怕只能以其對《易》學的特殊興趣來解釋了。

實際上,史湘雲所講的“‘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很有些思辨的意味,可以說是有一定哲理深度的《易》學話題。這樣寫多多少少也帶有“炫學”的成分——如同寫禪、寫《莊》那些筆墨一樣。

指出曹雪芹瞭解《周易》,並有一定的興趣;指出《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水、泥論”——女孩似水、男人為泥,女孩高貴、男人低下,與《周易·鹹卦》中的少女為澤(湖水)、少男為艮(山石),“男下女則吉”之間的同構、相似關係,並非是判定曹雪芹筆下的“水、泥論”直接出於《周易》,而是說,這一看似別出心裁之論,其觀點、其表達方式受到《周易》,特別是《周易·鹹卦》的影響、啟發,是一個大機率事件。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電視劇《紅樓夢》中歐陽奮強飾演賈寶玉

如前所言,賈寶玉的“水、泥論”,其思想觀念以或顯性或隱性的方式浸透、貫穿於《紅樓夢》整個文字之中。若從表面來看,《水、泥論》所表達的就是一種尊重女性的性別思想。而如果深入探究,會發現並不止於此。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中有這樣一段: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

庚辰本在這裡有一眉批:“‘染了男人的氣味’實有此情理,非躬親閱歷者亦不知此語之妙。”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澳門郵票寶玉悟情

“有此情理”,倒是抓住了賈寶玉這一番“怪論”的核心。“女人”與“女兒”相比,區別在於出嫁組成了家庭。組成了自己的家庭,也就進入了人生“社會化”的階段。

人一出生,就開始了由“自然人”向“社會人”演進的過程,其主要表現就是接受、適應社會的各種規則——包括行為道德的、利益分配的,等等。在曹雪芹的時代,這些規則的核心就是禮教與名利。在那個時代,男人比起女人,社會化的程度要高得多,也就是說對名利的追求、對禮教的奉行,承擔的更多更直接。

相比之下,女孩子在深閨之中,保持“自然人”的成分會更多更長久些。所謂“清淨”、“清純”,指的就是自然本性、自我個性保持較多,社會化程度較低。而一旦結婚組建家庭,新的角色必然要求更多適應各種“俗務”,於是也就逐漸遠離了少女的“清淨”、“清純”。賈寶玉所抨擊的“染了男人的氣味”,指的正是這一過程。所以,表面上他恨的是“女兒”變“女人”這一過程,實質上發洩的是對名利與禮教的不滿。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李贄畫像

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的“水、泥論”與李卓吾的“童心說”正是一脈相承。不同的是,李卓吾是直接議論,曹雪芹是文學的表達。直接議論,顯豁而明確;文學表達,模糊而多義。

所以,賈寶玉“水、泥論”的反社會化傾向是在性別話題的外衣下表達的,是在“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的故事中呈現,是在“可使閨閣昭傳”的目的下講述的。因而,其表層是為女性張目的“女清男濁”“男下女吉”的性別觀念,而深層則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異端價值取向。

在作品的諸多女性形象中,林黛玉是兼具這兩層蘊涵的典型。無論自身的精神氣質,還是在賈寶玉面前的自尊、強勢,都體現出“女清男濁”“男下女吉”的特質。

而作者以“林下之風”喻之,以“瀟湘館”居之,以“林”姓予之,更是明確地指向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風氣,可謂是“水、泥論”的第一承當者。也惟其有了林黛玉這一鮮活的藝術形象,才使得作者別出心裁的“水、泥論”血肉豐滿、栩栩如生。

陳洪:《紅樓夢》“水、泥論”探源

清馮箕繪紅樓夢圖

當然,這種藝術表達的模糊性也有其缺欠。有的批評家從“水、泥論”中讀出所謂的“處女崇拜”“本質的男性中心”,也是不足為怪的。不過,那已經超出本文的範圍,此不具論了。

註釋:

[1]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916頁。

[2]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七十七回夾批。脂批非一人所為,本文不做具體辨析,概以脂硯齋統稱之。

[3] 《紅樓夢》第二回,第27~31頁。

[4] 《周易譯註》,中華書局,1991年,第283~284頁。

[5] 《周易正義》卷九,王弼注,孔穎達疏,《四庫全書》經部一。

[6] 《周易正義》卷六,王弼注,孔穎達疏,《四庫全書》經部一。

[7] 《周易正義》卷十一,《繫辭上》,王弼注,孔穎達疏,《四庫全書》經部一。

[8] 《周易正義》,《周易略例》,王弼注。孔穎達疏,《四庫全書》經部一。

[9] 《詩所》卷一,《四庫全書》經部三,詩類。

[10] 《周易正義》卷六,王弼注,孔穎達疏。《四庫全書》經部一。

[11] 歐陽修:《易童子問》卷一,《文忠集》卷七十六,《四庫全書》集部三,別集類二。

[12]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第425~4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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