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海南儋州是蘇軾長期貶謫生涯中的最後一站,北宋年間的海南,閉塞落後,遍地毒蛇猛獸,瘴癘和瘧疾也常常威脅人們的性命,貶謫海南,隊員官員來說,幾乎就是僅次於處死的極刑。

紹聖四年(1097年)六月中旬,一葉扁舟,將蘇軾送上了海南島。長居大陸、生性樂觀的他,已經沒有過去初到貶所那種“彷彿曾遊”的神秘,這裡遍地山洞,登高北望,只有一片浩渺的海水,一種再難歸去,客死異國他鄉的悽然和恐懼湧上心頭:“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然而蘇軾畢竟是那個偉大的蘇東坡,花甲之年的他再次以自己的學識和開悟,使自己超然物外,在這天涯海角之地,熬了過來!

一、修行

七月二日,年邁的蘇軾終於抵達了昌化軍貶所(今海南儋州中和鎮)

。這個蠻荒之地,環境惡劣,而且對於蘇軾來說幾乎什麼都沒有: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冬無炭,沒地洗澡,跟沒有書籍和紙張,而且語言不通,風俗迥異……

蘇軾只好在幾間破舊的官舍裡棲身,默默思念著海那邊的兒子孫子;更多的時候則是修心養性,坐禪問道。他再次駕輕就熟地熬過了最初這段困難的時光。對於我們來說,僅僅是“再次”兩個字,可是對於年邁的蘇軾來說,他是抱著死在這裡的心來的,他來前甚至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棺材——這其中的痛苦和創傷,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海南東坡書院

不久,

這位“上可陪玉皇大帝 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的大學士,再次身邊親朋圍繞

。新任的昌化軍使張中,對蘇軾極為敬重,一見如故,成了蘇家常客。他見官舍實在無法居住,便派士兵幫忙修葺,使蘇軾得以安居。他們很快也有了一些當地朋友,城東南的黎氏兄弟,常常和蘇軾、張中往來,飲酒遊樂。為了聚會方便,有人提議,大家湊錢作屋,蘇軾欣然同意,並用楊雄“載酒問字”的典故,為其命名“載酒堂”。這裡也是後來的“東坡書院”所在地。

他似乎很快迷戀上了這個地方,他學習當地的方言,學習他們的風俗,有時還參與調解夫婦拌嘴糾紛,和他們相處融洽,儼然已經是地道的海南人了。

《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

茅茨破不補,嗟子乃爾貧。

菜肥人愈瘦,灶閒井常勤。

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

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

客來有美載,果熟多幽欣。

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

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

鴃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

蘇軾漸漸以隨和寬容的魅力,贏得了人們的愛戴。無米下鍋時,鄰里左右總是饋贈酒食。有一次上街,一位素不相識的樵夫竟然將自己賣柴所得的木棉布送給了蘇軾,說今年海風大,讓他注意防寒。蘇軾的朋友越來越多,生活也似乎越來越悠閒起來,他在這裡如魚得水,覺得自己來到了桃源勝境。他有時候在城鄉間到處隨意漫遊,有時去寺院清坐,有時候喝點小酒,半醉半醒間去朋友們家中到處串門……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有一次,蘇軾路過田間,遇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她和蘇軾開玩笑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 蘇軾覺得她說的不錯,便笑笑應允。以後,就管她叫“春夢婆”。

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

其一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其二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其三

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

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

這位落魄的翰林學士,是如此的有趣,隨和,又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常常吸引著孩子乃至大人們的目光。有一次,他途中遇雨,便向農婦借來斗笠和木屐穿戴。這種在本地稀鬆平常的裝束,在蘇軾這位曾經的高官身上,百姓們便覺得十分親切和有趣,孩子們更是圍著他拍手大笑。有人就據此作畫,名為《東坡笠屐圖》,傳為佳話。而海南人從此稱斗笠為“東坡笠”。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東坡笠

蘇軾漸漸適應儋州生活,再次將貶所變成天堂。那些

迫害者

似乎感受到了蘇軾的愉悅,他們不甘心,

仍然不肯放過他

。紹聖五年,公元1098年三月,以殘酷迫害元祐諸臣著稱的董必受命按察嶺南。幫助過蘇軾的人:雷州知州張逢、儋州軍使張中、海康縣令陳諤、本路提刑樑子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蘇轍被再貶循州(今廣東龍川縣)。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隨同察訪的彭子民,含淚勸告董必不要逼人太急,和他說:“

人人家各有子孫。”

董必似乎總算有所醒悟,但是還是派了一名使者渡海,把蘇軾從官舍裡驅趕了出來。

無處可居的蘇軾只好在城南桄榔樹下買地建屋,於是十幾個跟隨蘇軾學習計程車人,以及當地百姓,紛紛出錢出力,好友軍使張中也親自前來幫忙挖地挑土,一時之間,官民紛至,工地上熱鬧非凡。經過大家的幫忙,茅屋很快修成了。這座五間房的屋子,四周都被桄榔樹圍繞,蘇軾就把新居叫做“桄榔庵”,“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準備長居此地。同年,蘇軾還在附近打了一口水井,被鄉親們命名為“東坡井”,據說此井泉足水甜,且井水從未枯竭。

在遠處的雷鳴般的潮水聲中安然入眠,早起梳頭,在漫長的午後悠閒地打盹,蘇軾似乎完全解脫了。滾滾紅塵,碌碌奔波,似乎遠去了。閒暇時盤坐在蒲團上的他,隨意輕鬆,很容易就可以進入莊子所說的“無何有之鄉”,感覺到“非夢亦非覺”的空靈。

在偏遠的海島上,

蘇軾漸漸有了三大愛好:理髮、午睡和泡腳

,並饒有興致得寫下《謫居三適》:

一曰旦起理髮、二曰午窗坐睡、三曰夜臥濯足。

隨遇而安,似乎就這樣浸透了他的日常生活,泡個茶這樣的小事,在他的妙筆生花之下,讀來也是唇齒留芳:

《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二、播種

儋州當地百姓給予了蘇東坡溫暖,而蘇軾給予儋州的,是實實在在的功績。他教百姓農耕,傳播中原先進的農業技術;他為百姓開方治病,給黎民免費發放藥物;更重要的,他“講學明道,教化日興”,蘇軾的到來,給這個當年的蠻荒之地,帶來了文明的火種,

作為一名貶謫的官員,落魄的文人,蘇軾忘卻一己私愁,不斷與當地文人交流,將眾多學子吸引到自己身邊,作詩、贈畫、送字,還親自編寫教材,親自進行教授。利用自己的影響,努力促進海南生產、生活和文化方面的改良。

“載酒堂”,也就是今日的東坡書院,就是蘇軾當年講學的地方。對文明和進步的追求,是人類的本能,海南島上不僅儋州,其他三州計程車人聽聞蘇軾這位文壇鉅子開壇講學,紛至沓來,甚至遠在廣州的學子也冒著驚濤駭浪,渡海而來。

對於這些後輩,蘇軾熱情接待,欣然教授,不管他們資質如何,只要有心向學,蘇軾都循循善誘,加以指導。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透過“載酒堂”,蘇軾培養了不少令自己滿意的當地學子。

海南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進士姜唐佐便是蘇軾所培養

。他是瓊州人,在當地學堂一面教書,一面潛心攻讀,可惜屢試不第。得知蘇東坡在儋州講學,姜唐佐便帶著老母親跋山涉水慕名前來拜師,他聰明好學,深得蘇軾賞識。學成之後,他去應考前,請求蘇軾贈詩一首,蘇軾便在他的扇子上寫了“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並鼓勵他“異日登科,當為子(續)成此篇”。姜唐佐沒有辜負蘇軾的期望,後來北上參加會試,在大觀三年高中進士。可惜途經河南汝州拜會蘇轍,才得知蘇東坡已在北歸途中去世。於是,續詩的任務便由蘇轍完成:“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此後,姜唐佐表示不再參加任何考試,而是回到家鄉開辦學堂,把蘇東坡留下的中原文化火種繼續播撒下去。宋元明清幾代,海南共出舉人767人、進士97人。《瓊臺記事錄》稱讚說:“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海南從此走上了“遙從海外數中原”的新時代。

喜歡遊山玩水,喜歡聚會開party的蘇軾,其實也是個時間管理大師。在交友之餘,閉門靜修,參禪問道也是他常常要做的功課,而研究學術也是他的日常。在海南島筆墨紙張奇缺的條件下,他仍然修訂完成了黃州時期編寫的九卷《易經》和五卷《論語說》,又新編了《書傳》十三卷,《志林》五卷。

他有一次做夢,夢見自己像兒童一樣貪玩無度,聽到父親的責怪,就趕緊拿起書來,不知不覺好生慚愧。

《夜夢》並引

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餘日矣,澹然無一事。

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不免以書自怡。

夜夢嬉遊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餘,今乃始及桓莊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掛鉤魚。

我生紛紛嬰百緣,氣固多習獨此偏。

棄書事君四十年,仕不顧留書繞纏。

自視汝與丘孰賢,易韋三絕丘猶然,

如我當以犀革編。

孔子讀《易》曾韋編三絕,把串聯竹簡的牛皮都翻斷了三次,蘇軾下定決心,要比孔子更加勤奮努力。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窘迫,並沒有減弱他的創作力,據統計,他在海南共創作詩歌170餘首、各類文章160餘篇。至於這些詩文的水平,黃庭堅曾說:“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 蘇轍也說蘇軾在海南:“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對嶺海風光的讚美和描繪,在他筆下寫得神奇瑰麗,如這首:

《連雨江漲二首》其一

越井岡頭雲出山,牂zāng牁kē江上水如天。

床床避漏幽人屋,浦浦移家蜑dàn子船。

龍捲魚蝦並雨落,人隨雞犬上牆眠。

只應樓下平階水,長記先生過嶺年。

三、離開

和黃州時期一樣,蘇軾的許多老友,聽聞他貶謫嶺(南)海(南),紛紛要前來陪伴。所謂“日久見人心”,這些經過長期坎坷和患難的考驗,仍然和蘇軾親密無間的朋友,真的都是一群頗有君子風範的人。

陳慥聞蘇軾貶謫嶺南,憂心如焚,竟然要步行前去惠州探望;參廖在派人往惠州探望後,仍然放心不下,聽聞蘇軾再貶儋州,便想渡海探望,這兩位被蘇軾回信好說歹說勸回去了。還有幾位意志堅決:舊友杜輿變賣了所有家產,搬家去海南和蘇軾共同生活,只是等到弄好要出發時聽聞蘇軾已經北歸而作罷;另兩位堅決前往,竟然客死異鄉,讓人唏噓不已,一位是蘇軾的同鄉巢谷,一向關心蘇軾兄弟,他聽聞蘇軾遠謫嶺海,竟然以七十多歲高齡,毅然從四川徒步奔赴嶺南,途中被賊偷了行裝,追繳之時竟然客死他鄉,蘇軾聽聞悲傷不已,只得委託地方長官代為安排後事;另一位是蘇軾夫人王閏之的弟弟王箴,說蘇軾得意時世人眾星捧月,如今落難,別人可以不管,他是一定要前去探望的。於是隻身泛舟長江而下,最後途中染病,不幸身亡……

此外,寫信問候的,就更是不少了。這其中最令人難忘的是蘇州定惠院的桌契順和尚,他聽到蘇邁、蘇迨兄弟苦苦思念遠在嶺南的年邁父親,便自告奮勇替他們帶家書前去探望。他說做就做,說走就走,涉江度嶺,走了大半年時間,終於抵達惠州,看到蘇軾生活平安,取了回信,才放心回蘇州去。當蘇軾感激不已,問他要什麼報酬時,他說當年顏魯公感激蔡明遠運了一船米救急,寫了一幅字給他,今天也希望討得一幅蘇軾的字,蘇軾欣然同意,寫了一篇《歸去來辭》相贈。

在親朋的關心,當地人民的愛戴下,蘇軾在儋州總算日子過得還行。不經意間,到了元符二年(1099年)正月,海南春早,已是桃紅柳綠,已經在海南近兩年的蘇軾,漫步田間陌上,在這濃濃的春意裡,覺得自己已經吧這裡當做了第二故鄉。他寫《減字木蘭花》詞: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捲起楊花似雪花。

以歡快的筆調,連用七個春字,寫出了海南絢麗的春光,心情恬淡而喜悅。這年的二月,張中被免去昌化軍使一職。他十分不捨蘇軾,遲遲不啟程,一直拖到了這年的十二月,才依依不捨辭別離去。蘇軾對這份患難中的友情也是特別感動,他一邊鼓勵張中趁著年富力強,再建功業,等張中走了,頓時覺得冷冷清清:“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

這一年的歲末,一天夜裡,蘇軾忽然夢到

自己回到了惠州,夜登合江樓,已故宰相韓琦駕鶴而來,對他說

不久將北歸

過了新年,正月裡的一天,正在黎子云家中喝酒,忽然一群五色鳥飛來,落到庭院裡。蘇軾十分高興,覺得自己的北歸可能真的有戲。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形勢真的要變了。

這年(元符三年,1100)正月初九,哲宗崩,因無兒子,由弟弟趙佶繼位,是為徽宗。神宗妻向太后垂簾聽政,形勢於是向著有利於元祐諸臣的方向發展。二月,朝廷大赦天下,元祐諸臣紛紛得以內遷。五月,朝廷詔令到達儋州,蘇軾以瓊州別駕,廉州(今廣西合浦)安置,不得籤書公事。

訊息傳出後,人們紛紛前來道喜,同時又難免依依不捨。

六月,蘇軾打點好行裝,準備告別謫居三年的儋州。鄰居親朋紛紛攜酒前來踐行,執手話別,淚眼婆娑:“此與內翰相別後,不知何時再得相見。”

蘇軾情難自已,揮筆寫下著名的《別海南黎民表》: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蘇軾於六月二十日登船渡海,回望身後的海南,回想這三年的海島生活,他一夜無眠,便倚著船艙欣賞夜景。天容海色,他不由得聯想起自己的一生,思緒如潮,寫下著名的《六月二十日渡夜渡海》: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他說:被貶南荒雖然九死一生,但我不會遺憾,因為這次遠遊是我平生最奇絕的經歷!

四、北歸

重新踏上大陸,蘇軾興奮不已。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的人生只剩下了短暫的一年。

六月二十一日,登岸的蘇軾迫不及待地前往徐聞,和相約等候的秦觀一見。分別七年,這對感情深厚、志趣相投的師友,悲喜交集,感慨萬千,秦觀寫到:

《江城子》秦觀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

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

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

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

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沒想到一語成讖,短暫相聚後,秦觀趕往衡州任所,蘇軾也必須啟程前往廉州。臨別之際,敏感的秦觀不知道是否已經預感到了什麼,竟然自作輓詞一篇相贈,早已看淡生死的蘇軾也不以為怪,說我也自作了一篇墓誌文,抄錄給你,只是不想讓兒子知道。

兩人於是灑淚而別,沒想到竟成永訣。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八月十二日,秦觀興致藤州(今廣西藤縣),不幸病逝,享年只有五十二歲。

蘇軾一路跋涉,七月四日才抵達廉州貶所,屁股還沒坐熱呢,八月又收到告命:授舒州團練副使,永州(今湖南永州)安置。匆匆收拾後,八月底再一次踏上征程,幾天之後,收到傳來的秦觀病逝噩耗,蘇軾悲慟難已,接連幾天粒米難下。

等他不分晝夜趕到藤州時,秦觀的靈柩已經被女婿在半月前運走了。無限傷感的蘇軾,九月中旬離開藤州,回合蘇邁率領前來的一家人三十餘口,一同乘船奔赴永州。十一月中旬,路途中的蘇軾再次接到朝廷命令:復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外軍州任便居住。前兩個都是給予禮遇的虛銜,可以借名食俸祿,最後一個“任便居住”的意思是,蘇軾可以任意選擇自己的居所。一身疲憊的蘇軾,接到這個命令,不免由衷地感到高興,他希望一家團聚,從此安閒自在地定居下來。

建中靖國元年(1011年),北歸的蘇軾再次翻過大庾嶺。

從紹聖元年(1094)九月翻過此嶺進入惠州,長達七年的貶謫生涯過去了,蘇軾感慨萬千。大庾嶺在宋代官員的心目中,有特殊的含義,一旦貶官嶺南,幾乎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終結,更有性命之虞,當時有所謂“春循梅新(四州),與死為鄰;高竇雷化(另四州),說著也怕”的諺語。能活著回來,就連路遇的老翁都說,這真是天佑善人啊。

蘇軾聽完老人的話,也是萬千感慨:

《贈嶺上老人》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翻過大庾嶺,三月到虔州,四月到南昌,五月到達了金陵。蘇軾為定居何處,開始舉棋不定。他很想回常州,但是弟弟蘇轍也接到了任便居住的命令,他選擇了潁昌(今河南許昌),又有好友極力勸他去龍舒(今安徽境內)。一番思考抉擇之後,他還是希望回常州。

潁昌離汴京太近,蘇軾不願再主動投身那個是非紛攘之地去了。

可是,這個時候,朝野卻傳來了蘇軾兄弟即將再獲重用的訊息。

五、恬淡

在倖存的元祐大臣中,蘇軾兄弟實際上已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因此就在章惇、蔡京等被罷免,元祐大臣紛紛起復之際,還掛著閒職的蘇軾兄弟,被士林公認為再度出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因此,度嶺而歸,蘇軾成為了人們關注的焦點。“初復中原日,人爭拜馬蹄”,所到之處,漸漸變得人接人送,前呼後擁。六月中,乘船赴常州途中,運河兩岸,竟然有成千上萬的百姓追隨前行。這氣派景象,像極了當初司馬光在元祐初年進京為相。《邵氏聞見後錄》裡說:“其為人愛慕如此。” 蘇軾即將為相的傳聞,愈演愈烈,曾經迫害蘇軾的章惇已經被貶雷州,他的兒子章援更是特意來信替父求情。然而蘇軾對往事早已不再介懷,不僅如此,他還寫信關照在雷州的章惇,在嶺外生活的注意事項,還交待章援兄弟前去探親時,多帶一些常用藥品等日常瑣事。

而面對沸沸揚揚的傳言,蘇軾卻心境恬淡。他說“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雖然對政事和民生,他還是一樣的關注,但對於侍奉君子,他似乎已經看破了。在《和陶詠三良》中,他說:

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

……

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

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在五月中旬,蘇軾曾前往金山,在金山寺裡藏有李公麟所畫蘇軾像一幅,蘇軾便自題一首六絕:

《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詩,通常被認為是蘇軾對自己仕途的自嘲。但何嘗不是對自己思想發展成熟,以及在三州創作頗豐的自豪表述?心灰之木,來自《莊子》:“形容可使為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是形容離開具體的形體,達到物我兩忘,悟得“自然”、“天真”的大境界。不繫之舟,也來自《莊子》:“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不繫之舟,沒有束縛,比喻無拘無束,獲得自由自適。禪宗也常以之為喻。所以,這首七絕,決不能不能理解為絕望之詞,而是一種超然的了悟。

六、隕落

五月下旬,蘇軾離開金山,前往真州(江蘇儀徵),而蘇邁、蘇迨兄弟提前往常州,準備搬家事宜。返回真州的蘇軾,身體開始感到不適,只是蘇軾自覺無關緊要,便泰然處之。時值夏日,炎熱難忍,蘇軾便常常去東園避暑,竟意外碰到了在此辦了畫院的米芾。意外相逢,倆人都欣喜不已,從此你來我往,不亦樂乎。

進入六月,已經66歲高齡,從嶺南跋山涉水返回的蘇軾,更加感到經歷衰退,身體虛弱,常常弄得連日連夜不得安眠,更是雪上加霜。他終於病倒了。

幾日後,他開始腹瀉不止,病情開始加重。預感自己不久於人世,他強支病體,給蘇轍寫信,開始囑託後事。病況時好時壞,六月二十日,他決定渡江過潤州,前往常州。十五日,船行到奔牛埭dài,早已等候的好友錢世雄(字濟明),前來問候。蘇軾以後事相托,錢濟明連忙安慰。

到常州後,蘇軾直接住進了錢濟明安排的住所,此後他每天都來病榻邊,陪蘇軾聊天說笑。有時候錢濟明見蘇軾說得高興了,氣色不錯,便寬心不少。到了七月十二日,臥床一個多月的蘇軾忽然覺得精神頗佳,於是起床為錢濟明寫起詩文來。大家都為他高興,以為他要挺過去了。誰知,到了十四日晚上,病情開始急劇惡化。

大話蘇軾(十三):海南九死一生,北歸途中病逝

常州東坡公園

十八日,蘇軾自知不起,將三個兒子叫到床前,交待後事,說:“

吾生不惡,死必不墜。

” 面對死亡,他平靜淡然,回顧一生,自己光明磊落,有什麼好怕的呢?

二十三日,蘇軾睡醒過來,看到徑山寺長老維琳來信,得知他冒酷暑前來探病,感嘆不已,連忙相邀。病入膏肓,生死之際,蘇軾自覺大限將至,但內心平靜,和長老淡然談論生死。

二十六日,在回答維琳問“平生笑羅什”何意時,蘇軾索紙筆寫到:“昔鳩摩羅什病亟jí,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誦以免難,不及事而終。” 意思是,高僧死時,誦經以免難,這種迷信虛妄,沒有必要。

二十八日,彌留之際。維琳在他耳邊大聲喊道“

端明宜勿忘西方!

”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是向佛嗎?學士不要忘記西方極樂世界啊,你在心裡多唸叨唸叨西方極樂世界,就能去了。

蘇軾的回答卻令他們大感意外,他喃喃回道:“

西方不無,但個裡著力不得!

在旁邊的錢世雄,也湊近耳畔大聲說:“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

蘇軾又回答道:“著力即差!”

蘇軾的意思是,意思是,西方極樂世界自然是有的,但不是著力追求的,佛家講究的是隨緣、不執著。也許,在蘇軾的認知裡,西方極樂世界和現在的世界,並無區別,心安處,都可極樂吧

說完這最後一句,

蘇軾便溘然長逝,一代巨星,就此隕落。

蘇軾逝世的訊息很快傳遍四方,“吳越之民,相與哭於市,其君子相吊於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諮嗟出涕”,形成自發性的弔唁活動。

親朋好友,門生古舊更是悲慟不已,哀悼之文,數不勝數。

寫在後面

蘇東坡大概已成稱為中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後世對他的敬仰,簡直滔滔不絕。其中一位叫林語堂的粉絲是這麼說的: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 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慧優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

參考資料:

王水照 崔銘《蘇軾傳》

林語堂 《蘇東坡傳》

《宋史·蘇軾傳》

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

《續資治通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