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龍河的魚(二)鄉愁

直到至今我們下鄉知青都會把引龍河稱為自己第二個故鄉。

那麼我們的鄉愁是什麼呢?是那條蜿蜒曲折的小河岸邊的一片美麗風光嗎?還是那帶給我們無限遐想的小魚呢?

我的鄉愁卻留在了引龍河岸邊荒野地裡與白樺樹林中了。

那是我們下鄉的第一個夏天傍晚,藍色群山的背景下,農場的月亮灣如搖籃曲的旋律一般動人痴迷。

我與一群年輕的女知青乘著暑氣褪去的涼快勁,依然幹勁十足地在那裡鋤地。

我們突然發現自己鋤地的四周都是不知什麼年代留下的勞改犯的亂墳塋。

休息之餘夥伴們都遠遠地躲開這片地,我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一點都沒感到害怕,卻像考古學家那樣蹲下來,仔細地端詳著只剩骨架和爛衣衫的屍體,揣摩著他是會在什麼年代死去。

我暗自判斷,這片墳墓一定是在60年代的三年饑荒年代的時候留下來的。這個死去的人多數會是一個右派。

只要想到右派我就會想到我們的外語老師郎永年的。想到了他只比我們高中學生也就大七八歲的小右派,從上海流放到黑龍江,心中馬上就會湧起憐憫之情的。

他的鄉愁是透過每天上課之餘給我們講他以往在上海吃的各種各樣小吃點心來抒發的。

他講課都從來不用看講義和課本的,津津有味地按照他的口味來描繪那些精緻的小籠包子,薺菜餛飩,帶各種澆頭的陽春麵,太小菜一碟了,他很快會讓我們大家垂涎欲滴。

他通常都是惡作劇般的在上午最後一堂課還沒有打鈴的時候,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所有上海好吃的東西的。

出生在上海的我都會情不自禁感到非常好笑呢,可見東北學校的粗糙伙食把他思鄉的胃口也吊起來了。

東北人普遍對右派有著一種寬容的欣賞。因為哈爾濱之夏最好的女高音歌唱家張權是右派。著名作家丁玲也流放在黑龍江,就是後來做上海市領導的陳沂也是右派!

在黑龍江人們的心裡右派幾乎代表了一些非常有才能的人的代名詞了。

所以即便在文革時期,武鬥最厲害的學校都沒有過份傷害右派的,最多是陪著走資派挨鬥站站臺。

現在看到墳塋堆裡這些散落出來的死人骨架和骷髏,我竟然替他感到慶幸呢!否則誰知道這裡會不會也會有他留下的殘骸呢?飢餓時期好人都有餓死的何況這些“壞人”呢。

我從小就被告知,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神的,我甚至還以為不敬畏鬼神就是一種勇敢品質。

看到“小黃”(我記不住她的名字了)和好幾個嬌嫩的夥伴用手忍不住蒙上眼睛,開始害怕躲著我時,我居然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挑起了一個骷髏頭,那個骷髏頭顫巍巍地晃盪在壓軟的樹枝幹上,彷彿在警告著我們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嚇得剛想湊集在一起幹活的夥伴一窩蜂地四處逃散了。

我一個柔弱苗條的女孩,竟然會自認為這是完全沒有主觀惡意的行為,可實際卻充分地體現了我對生命的不敬。

那墳塋上面的泥土裡,現在想必也長出了花朵,偶爾一顆小樹隨風而至的種子也會深深地紮了根。

可是我卻沒想到這顆種子會是她這個叫做“黃鼠狼”外號的女孩呢!

這個與我一樣遭遇的女孩是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看著別人一個個興高采烈離去,她卻只能肩扛鋤頭和幾個勞改釋放的子女在烈日下走向田地。

你知道嗎?這樣的無奈處境,對風華正茂的女子是多麼不公平啊!是多麼的殘忍。

如果說我們在29歲之前似乎還能忍受風吹日曬的勞動,如果說這種傷痛是夥伴們一起承受,那也不會讓人感到那麼孤獨無助。

她在下鄉的9年裡實際上一直忘卻了自己,只有那天她感到這種揪心是痛徹心扉的。

她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了,她因為羞怯和自斂,因為所有的強者男人自顧不暇,她再也無力企望愛情親情了。

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憤怒突然騰空升起,可是一個只會帶給別人歡笑幽默有趣卻脆弱也不算好看的女人該如何掙扎呢?

她是那麼悲哀又無力的感覺到,自己正慢慢地落入了一個空寂無望的深淵裡。

她望著大地深深的舒了口氣,望向天空,慈愛父母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出現在那漂浮不定的雲裡。

她頭也不回棄絕而去,走向望得著遙遠的小興安嶺的這片土地,因為這是我們第一年夜晚來過的地方,也是要趟過晶瑩結冰引龍河,冬天打柴去過的最美地方。

我的鄉愁是在那不用樹根和花朵給他們打開了一條走出墳墓的道路,他們的屍骨骷髏就已經散落在草地上的四處的地方。在小黃懸吊生命的引龍河的白樺樹林裡。

幸虧我懂得了,生命只有一次,那我們就只能接受那一次性的偶然,也只能主動的接受偶然帶給我們的情感。

幸虧我也明白在我們生活中,我們的婚戀物件哪一個不帶有這樣的偶然性呢?!這種偶然是稍縱即逝,那麼我們也就無法相比較之後再做決定。

在這一前提下,任何人都無法判斷生活中自認為的愛人是否就是他(她)的結婚物件。

我的所有的偶然也都因為生命的一次性而變成了不可選擇,必須經歷。

我們只能面對現實所賦予的一切。我有幸在此獲得的是幸福和智慧。

因而無論哪個人的人生只有經過了轟轟烈烈地一次愛情,才算是真正的完美人生。

我的鄉愁都在引龍河潺潺流水的愛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