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牆》正文24

第五節金榜提名

5月中旬,一個陽光煦暖的日子,二龍喊了幾個身強力壯的犯人,跟他跑七大工區那邊轉了一遭,回來時一人扛了一根長木棍,還拖來了一架摺疊梯子,一盤8號鋼絲,在我們窗外吆喝著忙起來。七大的一個犯人——估計是雜役也跟過來看熱鬧。

林子和幾個雜役、組長都跑出去湊趣,表情都挺活躍。

我趴在窗邊問老三:“弄什麼啊。”

“龍哥搞三產啦,種幾架葫蘆。”

廣瀾笑道:“給你們搭個涼棚。”

“到時候再來個花前月下。”我笑著說完,馬上覺得失語了——小杰正在旁邊,看我一眼,臉色不很舒服。我猶豫一下,就來了氣:媽的,本來活得就夠壓抑了,隨便說句話,還得照顧你情緒是嗎?

二龍在旁邊指揮著幾個人拿鐵鍁翻地,把土裡面的碎磚塊精細地挑出去,一邊愜意地憧憬:“小日子得越過越滋潤才成,充滿陽光啊,老三,對不對?”說著,狠狠地戳了一下老三的腰眼兒:“對不對?”

“對對對。”老三一邊笑著跳開,一邊附和:“充滿陽光,好日子還在後頭哪。”

日本兒景仰地說:“龍哥簡直就是創造神啊,五大的改造環境一下就變了。”

小杰小心地問:“主任要看見了,行嗎?”

二龍一皺眉:“去去去。主任是你爹啊?”

廣瀾笑道:“龍哥!拿鐵絲在架子上編個萬字,葫蘆長起來以後,讓它盤成一納粹黨徽!”

林子大笑起來:“還是盤成一屁眼吧,到時候,讓小杰天天鑽!”外面的人都暴笑起來,小杰又不敢惱,尷尬地說了句:“你淨拿我改著玩。”灰溜溜轉回工區來了。

我忍著笑,看小杰拐回工區來,突然覺得他又沒勁又可憐,估計他喜歡後庭之花的秘密,早就被五大一的“高層”進行了“內部掌握”。

以前只是聽他們胡說,對勞改隊裡這個“性”的問題不很在意的,只知道大家都很壓抑,也都在不斷地釋放,政府的思想管制和體力消耗戰術,只能萎靡犯人的一部分能量,荷爾蒙的積聚是不能完全有效地遏止的,我們便透過自慰、透過交流黃笑話、性經驗來釋放,透過捕捉可遇不可求的藍小姐一類的“泥鰍”來釋放。

至於兔八哥的傳說,我曾經似信非信,這麼多人整天形影不離地紮在一起,想搞點業餘生活簡直不可能吧?後來經歷了喝酒、文身、VCD甚至手機,我的懷疑才開始鬆動——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啊。看了麼?二龍同學又開始展望未來了。

二龍雙手叉腰,望著勞動現場勾畫著藍圖:“過些天讓一大給出幾個管子,鑄個龍頭——要不讓藍破鞋從外面帶進來也行,咱在工區東牆外面打眼井,焊個水箱吊起來,夏天來個淋浴!操,好日子不得自己創造嘛!”

廣瀾笑道:“龍哥你又要開始折騰啦。”日本兒和老三都在旁邊給足了笑臉,兩副佩服佩服的表情。

二龍笑道:“小河溝,翻不起大浪。”我想二龍不是謙虛自己吧,估計他想表達的意思是:這裡是小河溝,困了他這麼條大魚,想興風作浪都沒有足夠的空間,還鬱悶哪。

二龍抬頭看見我,笑道:“老師,今年積極啊,還不出來幹活?”

我笑道:“啥積極啊?”

二龍說:“出來不出來吧,不出來我讓老樸把你票兒撤啦?”

我笑著說:“出來了。”轉身穿過流水線,走出去,我知道二龍開我玩笑,可這玩笑還不能不拾。

二龍看我出來了,笑著揮手讓我回去:“去吧去吧,我不跟麥麥逗。”

廣瀾笑道:“嘿,稀罕啦?你還有個不逗的人?”

“龍哥這是尊重知識分子,看出是真流氓啦。”林子笑起來。

我也笑道:“龍哥,可不是我偷懶啊,你不給我勞動機會的。”

二龍說:“麥麥是重點保護,誰嫉妒了誰就變成他那樣的我看看?”

日本兒一邊跟二龍說:“不叫老師出來,我還給忘了,材料還沒弄完哪。老師?”

日本兒追上我:“跟我上庫房,幫忙整幾個材料。”

“什麼材料啊,你那堆爛帳我可不摻乎啊?”我一邊跟他走一邊說。

日本兒說:“好事兒。別老說六哥那是爛帳啊?規矩著哪……”

進了屋,龔小可正一本正經地寫著什麼,面前放一堆表格。我一眼搭上,是個什麼“證明材料”。

日本兒拉把椅子先讓我坐下,笑眯眯道:“上半年的減刑票,你是個積極。”

我心裡一陣歡喜,雖然不出意料,還是歡喜啊。

“票兒呢?票兒什麼樣啊?”

“主任手裡哪,就一張紙片兒,甭惦記,看它幹什麼?先幫我弄這堆材料吧,7月份減刑的,老師你來侉子跟火頭五的吧。”日本兒給了我幾張罪犯改造事蹟證明材料的空表格,又遞過幾份寫在白紙上的事蹟簡介,教給我說:“按順序抄,遵守監規的,生產勞動的,政治思想的,底下證明人一攔寫一個你的簽名,其他寫別人的名字,字跡最好別寫一樣。”

我說:“怎麼?這一年裡減幾次刑啊?好象總放人似的。”

“四次,一季度報一次減刑,有時候錯前有時候錯後,日子沒準兒,左右是四次。”日本兒羅裡羅嗦地說著,一邊翻騰桌上一摞資料。

我看了看侉子的先進事蹟,遵守監規那一條寫的是他不僅嚴格要求自己,而且勇於和違犯監規監記的犯人做鬥爭,說一次看見某人在用熱得快燒水,立刻制止了他,並及時報告了政府隊長,最後那個傢伙遭到批評,侉子遭到表揚——那個犯人的名字我不熟悉,一問,是個已經開放回家的。

我笑道:“真有這事兒嗎?”

日本兒也笑道:“你也太實在了吧?”

我說:“那我減刑的時候,給我編什麼事蹟啊?別阻止他人越獄吧?”

“那你就甭操心了,大同小異,按說你們知識分子弄這一套更厲害啊。”

我說:“我不行,我當老師那陣兒,就忙著跟孩子們傳播真理了,弄虛作假這一套還沒來得及練呢。”

“這不叫弄虛作假,這叫形象工程——你說你家裡搞裝修是不是弄虛作假?不是,肯定不是,可這一裝修啊,原來牆面上那泥點子都藏起來了,沒人說你假,誇你還擔心找不準合適詞兒哪。”日本兒窮侃著。

“是是。”我一邊笑一邊抄著侉子的先進事蹟。日本兒還不住嘴:“這上面的官兒就是主家,咱就是那搞裝修的,主家給定了方向,咱就可勁拿材料造吧。”

我問:“這次咱一共幾個積極?”

“積極8個,表揚不少。”

我在心裡算了一下,說:“光上面漂著這些,連趙兵都給了,不夠分吧?”

日本給我算:“林子和胖子肯定沒了吧?廣瀾來的時候就剛從獨居出來,這半年也不能給票兒,有個值班的和組長該走了,正常開放,要票浪費,又省兩張,還有那手裡票足夠減了的,就等下撥一報就回家,也不能再給他‘積極’,弄個‘飄揚’票飄著就行了……這積極票得給用得著票的人頭和門子一分,再拿線上表現真到位的勞動犯補充一下,裝點一下門面,就齊活啦,下面幹活的,就拿表揚票打付他們。門子和人頭也不是都給‘積極’,主任那裡得算計啊,誰能什麼時候減刑,幾張票最合算,得全域性統籌,給少了給多了都不行——這是他們當官兒的要操心的,咱不管那個,讓給誰整材料就整唄。”

我笑道:“要讓我算這個帳還真算不過來。”

“這都是經驗,來幾次或者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日本兒說。

我和龔小可都笑了,不思進取地推辭道:“這經驗還是不要好。”

我邊寫邊隨意地問:“小杰咋樣?肯定積極了吧。聽說是監獄長或者大黃的門子呢,怎麼不給他安排個局級?”

“哎呦老師——”日本兒不屑地拉著長音兒:“就那個現眼玩意,誰願意給他賣力氣?”

“他誰門子呀?沒聽唸叨過呢,也沒看找過誰。”

日本兒神秘地說:“大黃的正根兒,託付給老耿了,老耿不敢怠慢啊,往下面扒拉吧,先是三中,呆不下去了,又踢咱這裡來了,怎樣?混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事兒啊,我也是聽龍哥他們嘴上拉拉的幾句,主任好象不讓往外講,說誰都嫌他丟臉。”

我笑道:“這幹不好工作又什麼丟臉的?新鮮!”

日本兒咯咯一笑:“你問小可吧,他們是老三中一堆過來的。”

龔小可詭秘地一笑:“可能是嫌他案情不好吧。”

“傷害,報復傷害有什麼丟人的?更離奇啦。”我心裡笑得不行,嘴上裝糊塗。

“誰說他傷害進來的?操小姐不給錢,讓人家告了個強姦啊,這你都不知道?”

我一聳眉:“哦,是這樣啊,那也不至於多丟人啊,在外面丟人,在咱這裡還丟人?小兒科嘛。”其實我早聽老三說過,前些天小杰告訴我是“傷害”的時候,我就有些懷疑,經龔小可再一證實,就更覺得小杰是個一屁倆謊的東西了。

同著另一個人的面兒,日本兒和龔小可都留著半拉心眼,誰也不對我講“兔子”的底細,一個老謀深算,一個小鬼精靈,不知道他們在庫房裡,會成為黃金搭檔還是生死冤家。

聊著,我已經把手底下的幾份材料搞定,日本兒拿過去審了一遍,辦公室主任似的。

我笑著說:“六哥,你開放前,可得把我小可弟弟帶出師啊?”

日本兒愛惜地看著龔小可:“小可行,挺聰明的,庫房這點活,一學就會。”

我想起他以前一直對我唱的“不是一般腦袋乾的了庫管”的論調,不覺又笑起來:“你可別把小可帶不出師,在帶出事來。”

“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我是毫無保留,不象老三。”日本兒笑道。

龔小可不屑地說:“老三那雞巴人老怕我奪他飯碗呢。”

日本兒說:“檢驗那點活,傻柱子都能幹,老三還當是高科技哪!老三這個人,除了溜鬚拍馬,拉攏人心,沒別的本事。”

我笑道:“這叫各走一精,林子說的好啊,只要不擋別人道兒,誰愛咋走咋走,不都是混刑期嗎?”我是懶得在這裡跟他們討論老三,他們的話我不會跟老三去傳,我的話呢?也許會讓誰拿槍使喚著,去對付老三呢,那時候,我也裡外不是人了。

臨走的時候,日本兒囑咐我千萬不能把“票兒”的訊息透露出去,說是關乎人心大局。

其實宮景是故弄玄虛了,沒幾天時間,獎勵票的分配方案就讓犯人們瞭解了一個大概,沒有什麼波瀾,有些人罵幾句閒街也很正常,不滿分子總是要存在的。大多數人的態度是接受現實。而且表揚票的分配也基本合理,幹活多的得票,幹活少的拉倒,沒有太大爭議。至於“積極分子”票,一般“群眾犯”本來也沒有熱心覬覦嘛,呆得時間長了,大家都已經能夠順從這裡的慣性,知道什麼是自己不可以去追求的。

特權,特權在很多時候是堅不可摧的。努力教導自己去承認一些現實的東西,是非常必要和明智的,反抗是悲劇的根源。

——關於這一點,犯人們的看法很野蠻,並且很通俗很自嘲:有轍你想去!不服你就跳出來!

沒有人跳出來,也沒有人有轍。敢跳出來的不是住院呢就是已經混起來了,真有轍的也不至於到兩手空空再想。剩下的只有忍耐,忍耐多了,就感覺不出壓抑,象物種的自然進化一樣,面對種種的“不公平”,人們是會逐漸適應逐漸麻木的,麻木的結果就是感覺目前的一切很正常,正常得可以熟視無睹。

第六節糊塗官判斷葫蘆案

工區窗前的葫蘆架古怪地堅挺著,樸主任來了,一言不發,直接找二龍“談判”去了,他“沒有膽量”斷然命令把這個架子拆掉。說的委婉些,是他懂得領導的藝術,知道給下屬一個臉面。說得直些,他是擔心二龍反過來栽他,不給他面子!不給主任面子的結果當然肯定還是要拆葫蘆架,但二龍這個架子就拆得威風,簡直就是在拆他樸主任的“架子”。不僅樸主任,連我們也相信二龍一發“神經”,做出這樣的事毫不為過。

這是有先例的。

前幾天,郎大亂來工區溜達,臉紅撲撲的,估計又剛喝了幾口,在前面跟幾個雜役窮搭和、吹牛逼,彷彿自己就是一代梟雄。二龍強拉硬拽著精神煩躁的黑貓殺出來,見了郎大亂就來一句:“喝,稀客啊。”

郎大亂看一眼他手裡牽著的活物,皺眉玩笑道:“俗話說啦,好女不養狗,好男不養貓,杭天龍你這愛好有問題啊。”

二龍一提繩子,把黑貓提到懷裡,象提一個沒知覺的暖水袋,黑貓憤懣地叫了一聲,被二龍在頭上一敲,不出音兒了。二龍看著郎隊說:“這是我第二次聽這話了,在四監的時候,一個隊長就說這個男男女女貓貓狗狗的話,逗弄兩下,就把我剛抱來的小女貓給逗弄死了。”

郎隊哈哈笑道:“你那貓也太嬌貴了吧!怎麼那麼不禁逗?”

“操,他使電棒逗啊!回頭我也關獨居了。”

郎隊又笑了幾聲,笑那電棒,接著問:“四監沒那麼嚴吧,養個貓就關?”

二龍輕蔑地一笑:“我把那死貓拽他逼臉上了,操,隊長就跟我犯稜?我告訴他要是在外邊,他還不如我那貓尿值錢哪!”

周圍人笑起來。郎隊臉一繃,嚴厲地說:“要是我,也照關你不誤!你也太猖狂啦!有你這麼改造的嗎?”

“改造個雞巴呀,你們當官兒的比誰不明白——多次犯哪個不是讓你們改造回來的?要都改造好了,你們失業了吃誰去?”二龍不文不火地笑道。

郎隊聽這似謔似真的玩笑,揮手斬了幾下,大聲說:“關,關!你這樣的絕對要關!目無法紀我不管,目無領導受不了——不要說勞改隊,你這樣在哪也混不出來啊!”

“也就你們自己把自己當回事,還領導哪,領導我這個冒兒!”二龍話一出口,林子他們立刻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郎隊怒氣衝衝地罵道:“整個一勞改綜合症,送錯地方了。”

“我看你還職業病哪。”二龍把貓一下扔到地上。

要是一般犯人,郎隊早上去大嘴巴伺候了——一般犯人也不敢跟他這樣啊。即使是二龍,郎隊也不示弱,大手一揮道:“我現在就關你!”說著往外就走,估計去獄政科申請禁閉票去了。

林子笑道:“得,龍哥今年也要白玩,獎勵票泡湯了——你跟他值當的嗎?”

二龍不屑地說:“他算個蛋啊,一假流氓,披身皮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減不了刑更舒服,我更得折騰了,不用局著勁兒啦——操,幾十年我都坐過來了,還在乎這一年半載減不減?——趙兵,呆會兒跟我回去抱鋪蓋,獨居!”

正說著,樸主任和郎隊一起進來了,樸主任眉峰緊鎖,衝二龍嚷嚷:“你又撒神經了不是?怎麼逮誰跟誰來啊?!”

二龍不說話。

“郎隊平時還總跟我說你不錯不錯哪,你倒好,眼裡還有領導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啦,管教就跟家長一樣,怎麼說你們也不能頂撞啊,不都是為你們好嗎?”樸主任氣咻咻地批評著,音調降低了好多,象在開導自己到處惹禍的孩子。

郎隊氣哼哼又不失威嚴地站在一旁,皺著眉不搭言。

二龍被廣瀾捅了一下,不覺笑道:“行,郎隊,我錯了,我們是犯人,連雞巴都不算,您看怎麼解氣就怎麼折騰我吧,我沒詞兒。”

樸主任又急又惱:“嘁,好話你也不會好說是咋的?郎隊說你勞改綜合症還真沒錯!現在你不是一般犯人,你是大雜役,那麼多人都看著你哪,你這樣作風的,大夥能服氣你?回去你給我好好檢討檢討!先寫檢查——一份交給我,一份交郎隊,什麼時候郎隊點頭了,什麼時候算完!”

郎隊點著二龍鼻子,自嘲地笑道:“杭天龍,我不跟你計較,我不那麼沒水平。我還告訴你啊,今天我要不是喝了兩口,我肯定直接奔獄政了,我他媽是擔心關了你不要緊,黃科長一看我這小臉紅光掛色的,再順手連我一堆關啦!”

大夥全笑了起來,樸主任拍拍郎隊的胳膊:“你回去歇著吧,我抽屜裡有好茶,我還得好好給杭天龍上上課,不能這麼便宜他。”

郎隊晃著膀子走到門口,回頭一揚手:“檢查啊!必須深刻!”

二龍衝外面小聲嚷道:“我們是連個雞巴都不算,你可算!”

樸主任做了個踹他的動作,笑惱道:“你咋這不省事?給我辦公室去!”

二龍跟主任向工區裡的臨時管教室走,突然左右一看,叫道:“貓哪,我那貓哪去啦!”

日本兒在庫房門口笑道:“屋裡哪,看來是養熟了,自己回來啦。”

“主任,下月給我抱一‘蘇聯紅’來行不?”二龍追幾步問老樸。

老樸氣憤地說:“我給你抱一坦克來!”

何永無比景仰地望著二龍的背影讚歎道:“偶像啊——這才叫流氓。”

“朗大亂、郎大亂也忒孫子啦?”周法宏笑道。

我說:“那看跟誰,你跟他來那一套試試?”

“——不把你去年吃那倆棗核打出來算新鮮!”猴子鄙夷地笑著說。

“瞧你那操行,歪戴帽一隻眼,連把鬍子大長臉。”周法宏說完,何永就笑翻了,對著猴子左看右看,哈哈笑道:“你還別說,越瞅越象!”

周法宏突然探身子劃拉了一把猴子的臉,何永怪笑著大喊:“別擼啦,要出啦!”

猴子大罵:“我怎麼挨你們倆怪逼邊上了!——老師,我要求換地方,簡直他媽精神摧殘哪!”

我示意幾位收聲:“老樸在呢。”

過了一會兒,主任和二龍出來了,主任往工區外走著,二龍說了句“慢走”,然後衝這邊大喊:“麥麥,晚上檢查一份,主任的!”一回頭又衝庫房叫:“老六,大亂的!都深刻點啊——”

工區裡一片沸騰的笑。樸主任也笑起來,嘴裡罵著:“這個神經東西!”

這針兒,面對“這個神經東西”搭的葫蘆架,樸主任又嘬起牙刷子來。可惜吃人嘴短,嘬來嘬去也沒嘬出個屁來,二龍的理由很簡單:“我進點葫蘆籽容易嘛。”林子也笑著打圓場,說是咱這改造環境也該綠化綠化了,七大這個工區太荒涼了,跟墳場似的,就孤零零一棵野桃樹,看著心裡孤單單的,大家情緒都悶罐子一樣哪。

樸主任說:“你們就花活多,嘴上能耐,這種事事先也不跟我溝通一下,要是隊部先看見了,我連句話都說不上啊,淨讓我被動!頭腦簡單!種的肯定是葫蘆嗎?你們要是給我種一片罌粟出來,我可一跟頭栽死啦!”

二龍笑道:“我要想吸兩口兒,還那麼費勁,您老又不是不相信我的能力,想弄把槍都進得來。”

“得得得,別暈乎了,葫蘆就葫蘆吧,以後別給我惹禍就行了,林子剛出來,你再進去,我培養這倆人都砸鍋了,我臉上好看?我緊著維護你們,你們也給我增點光行不?你們都塌實的不出事兒,我才塌實啊。”

就這樣,經過一番你推我就的交涉,葫蘆架最後保留下來,不過前面立了塊公有制的牌子,老三做的,很精緻,用油漆寫了兩行字:

“綠化區域嚴禁踐踏”

老三問主任下面是不是寫上“五大宣”的落款,樸主任說算了吧。

過了幾天,葫蘆苗多情地鑽了出來,每個犯人都歡喜地去看過,都說好苗不愁長,今年一準是葫蘆大豐收,連對植物學沒有興趣的棍兒,也翹著屁股去轉了一圈,假惺惺笑過,才回來繼續幹活。

因為那是二龍的葫蘆苗。更何況那些苗子確實欣欣向榮,比哪個犯人都水靈。

二龍一下有了新寄託,就冷落了那隻黑貓,讓它少受許多蹂躪。每天,都要耗費很多時間侍弄那幾十株葫蘆苗,拿個小木片當鏟子,把整個“綠化區域”的土坷拉都捻成了細沫,澆水的時候也不厭其煩地一株株單個飲,絕不搞大田灌溉,還不要別人幫忙。

好幾天沒被二龍戲弄的老三也爽心許多,偷偷地跟我說:“二龍跟一瘋狗似的,就得找東西拴上他,可別讓他膩得沒著落了,到時候又亂咬人啦。”

我說:“剛來那陣兒,也沒覺得他這麼瘋啊。”

“那叫冬眠,沒開春呢,先忍著唄。”

第七節歸去來兮疤瘌五

第一季度的減刑大會,一直拖延到5月底才開,會開得很熱鬧,有100多人獲得了減刑獎勵,還有幾個當天就可以回家的。市“中法”的法官也出席了會議,說了許多熱情洋溢鼓勵我們好好改造祝願大家早日回家的客氣話。

照片事件也作為一個專題,由監獄長激憤地講了一個多小時。

“……監獄裡面沒小事!幾張照片算什麼——也許很多人要這麼說。它反映了什麼,反映的是深層的思想問題,是一個罪犯的改造態度問題。基本的監規都不能遵守,能說明你改造好了嗎?能給你減刑,能給你政治獎勵嗎?你們照那些張牙舞爪的文身做什麼?顯示你們的勇敢?我看是在向政府示威!”

“……這個違紀事件反映出來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所謂的門子問題。門子問題看來是個大問題,會議之前我做了個簡單調查,全監獄的管教幹部,從我自己開始,我自己啊,一直到大門值班的小幹警,在在押罪犯裡面幾乎都有關係戶。這個調查結果出乎我的意料,說實話,有些意外——監獄成什麼了,成監管人員的家屬大院啦!”

下面一笑,看上去精瘦幹練的監獄長頓了一下,等下面平靜了才接著說:“這個問題我已經給管教幹部開了專題會,這裡就不多說了,簡單的意見呢,我是不反對門子的,雖然法不容情,但作為人,卻不能讓他無情,關鍵是要提高管教隊伍的思想覺悟,要大家正確地對待這個情字,不要錯誤地讓一個情字左右了自己的職責,那對黨對人民,我們都無法交代。最近,監獄長信箱裡有不少反映管教幹部錯誤行使權利的舉報,我們正在核實處理——其實,我一直是鼓勵犯人直接署名舉報的,對落實下來的內容,我們保證為舉報人嚴格保密,並在適當的時間給予舉報者政治獎勵——希望所有犯人一起監督我們的工作,有些不願意、不方便向我們談的,也可以直接和駐監檢察員談嘛,今天回監教樓的時候,你們就會發現:在監獄長信箱的旁邊,已經多了一個駐檢信箱——我的問題,監獄領導的問題,你們也可以進行檢舉嘛,哈哈——管教方面,對犯人要加強管理,犯人一面呢,對管教要進行監督,這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大家要相信監獄黨委整肅風紀的決心,配合我們一起建設一個純潔、健康、奉公守法的改造環境。”

周法宏坐在我旁邊,掏出一棵煙在手裡摩挲著,又不敢點,一邊煩躁地對我說:“趙老二也太能白話啦,這麼講,還不開到下午去?吹什麼牛逼呀,我沒看見一個在下面幹活是他門子來著,有本事先把自己門子都哄生產線去。”

監獄長還在講著,下面的犯人開始浮躁起來,許多人在嚶嚶嗡嗡地聊天,或者眯著眼,仔細品味著主席臺邊上那兩個小聲說笑著的女獄警。

只有在開大會或重要活動中,才會看見一兩個女帽花露面,平時她們只在警戒線以外的監獄行政樓裡辦公,芳容難得一睹。我們管她們叫“活血丹”。有誰一喊:“丹丹!”準是看見女帽花了,哪怕只是一個身影,也不啻一股飄香絕塵的風暴。

終於散了會,大家一片歡呼,各隊都急急地往自己監區裡撤退——快要開飯了。

樸主任喊二龍,要他安排倆犯人,跟樸主任去了小醫院。

到工區坐下沒多長時間,主任就帶著三個犯人進來了,手裡懷裡都滿著,全是日用傢什。

原來是疤瘌五同學傷愈歸隊了。

老一中的人都活躍起來,紛紛跟他招呼著,疤瘌五陽光燦爛地跟大夥迴應著,邊跟主任往管教室去。後面的人又笑起來——疤瘌五的腿骨好象接得不太理想,走路有些踮腳。

林子正出來,一看疤瘌五就樂了:“呵,這不五哥嘛!”

‘哎,林哥,別來無恙,別來無恙。”疤瘌五連連點頭,成語都用上了。

“看你給我們惹多大病——從樓房搬平房來了,就為防止再有淘氣跳樓的。”

“這裡好啊,寬敞,還天高皇帝遠哪。”疤瘌五笑道,主任一邊開門一邊喊他:“別窮聊啦,快點進來!”

來飯了,我們不再看那邊,都開始忙自己的肚子。很快疤瘌五就出來了,樸主任跟他簡單關照了幾句,也急著奔幹部食堂了。臨走告訴小杰:“新來這個,下午趕緊安排活兒。”

老三喊:“咳,老五——我給你多要了倆饅頭,這拿來。”

“嘿,還是三哥夠意思。”疤瘌五拉了一個網包坐下。

老三問:“住院特美吧。”

疤瘌五呵呵笑著:“憋悶死了……我看網子裡來了不少新人啊,操,一半臉生的。”疤瘌五向新入學的小孩似的,左顧右盼地發著議論。

“三中劃拉過來幾個,其他都是別的大隊不要的剩落。”老三介紹著,順口笑問:“怎麼著,五弟,出來嘛心氣?”

“嘛心氣呀?”疤瘌五笑道:“給人家幹活唄,剛才老樸還跟我說呢,怕我回來就鬧騰,我能那麼生嗎?”

老三也笑道:“不經風雨怎見彩虹?老弟,你這次出來,估計不會有誰太難為你啦。”

疤瘌五愜意地說:“看主任那意思,也使勁安撫我呢,底下這些人,多少也得讓點面子給我吧,不是吹,你五弟在醫院裡也是最牛的,那些大夫我逮一個罵一個,操他媽的,有一個針頭打一溜屁股都不帶換的麼?”

老三呵呵笑道:“那叫萬用針頭,到這裡面還講究啊?”

小杰溜達過來問:“哎,新來這個,你叫什麼?”

疤瘌五困惑地看他一眼:“王福川,幹什麼?想認識認識?”

小杰一聽這茬口,也象個不好惹的,沒忙著上臉,只說:“快點吃,吃完了跟老師那組穿灰網。”

“分我多少吧。”

“一天100,下午領50先幹著。”

“操,我幹頂開放也幹不完100啊——老師你幹多少?”

“90,他們140。”

小杰不忿地說:“甭跟人家老師比,人家管著兩條生產線哪,咬邊?”

疤瘌五先看我一笑:“呵呵,甭問,門子到了唄?”又轉頭跟小杰說:“你幹嘛的,大雜役?”

老三笑道:“這是咱新來的生產雜役。”

“操,生產還單弄個雜役?行,我服從分配,不就灰網嗎,不過這100套也是個數目啊,我以前又沒幹熟練就住院了,現在得從頭學,看著給減點吧。”

“這就照顧你了,沒聽說別人都140嗎?”小杰的眼神開始流露出不屑和傲慢。

疤瘌五說:“那這100是不是就定死了,以後還長不?”

小杰嗤笑道:“嬉,想得美,100定量?給你一禮拜時間熟熟手,以後140一個也不能少啊,少了我怎麼跟大夥說?”

我抹抹嘴頭站起來:“我幹活去了,商量好了告我一聲,我去日本兒那給你領半天的料。”說著,我先離開了,老三也往後一抽身兒,招呼邵林收拾傢伙。

我坐回生產線,不急著幹活,遠遠看疤瘌五和小杰在那裡嚷嚷,最後疤瘌五罵一聲“怪鳥”,氣沖沖奔了庫房。我估計很快他就得讓二龍他們給砸出來,來個開門紅。

意外的是,過了一會兒,二龍一開門,喊:“小杰,疤瘌五先幹60,慢慢長,你想一下把他噎死啊!沒看腿兒還沒好利落呢嗎?”

疤瘌五也出來了,得意洋洋地招呼我去給他領料。

我看一眼小杰,小杰憤憤不平的臉很難看,一隻破鞋似的戳在腔子上。

我跟疤瘌五錯肩而過,疤瘌五衝我笑道:“一隻怪鳥,上來就想踩我?”我一笑,沒理他。

進庫房的時候,林子正跟二龍他們笑著,恨恨地說:“非把那臭屁眼鼓搗神經了不可。”

廣瀾笑道:“看意思,那疤瘌五也是一典型大傻狗。”

二龍一邊教他的黑貓練習倒立,一邊說:“他還別牛逼,不給我好好玩,我下半輩子讓他住夠了院。”

回了線兒,疤瘌五一摸網子就直眼了,說:“老師這哪挨哪呀,我早給忘了怎麼穿啦。”

小杰站到疤瘌五背後說:“我算過了,以後一天加5個,半拉月就追上大夥了,手底下利落點啊!”

疤瘌五回頭看他一眼,一皺鼻子,嗤笑了一聲,沒說話。

小杰一走,疤瘌五問我:“那傻逼打哪鑽出來的?還夠拽!”

“三中過來的,以前也是個小雜役。”

“三中的啊,也牛不到哪去,真牛的早聽說了,死丫的尊姓大名啊?”

“都叫他小杰。”

疤瘌五把手裡的網子一摔,兩眼冒光地笑起來:“小杰小杰的就是他呀?——屁眼嘛!操,住院部有一老頭沒事兒就跟我提,如雷貫耳啊,敢情就是他,我操,我操。”疤瘌五興奮地回頭,看著遠處的小杰,屁股也浮躁得有些坐不住了。

何永精神頭兒也上來了,初次見面就跟疤瘌五熟絡起來:“哎,那傻逼真是一兔子?操,我說總覺得有哪疙瘩不對勁哪,真是一席話點醒夢中人啊,哈哈。”

我正色道:“你們別給人家瞎說這個啊,沒憑沒據的。”

周法宏笑著說:“下回打架,哪也甭動他,揪小逼的倆耳朵就行了。”

何永把食指中指一併,豎在頭兩側,晃著腦袋唱起來:“兩隻耳朵豎起來,豎起來!”大家哈哈笑著,小杰遠遠喊了一句:“別笑啦,幹活!”大夥立刻笑的更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