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這十幾年努力工作，最終卻變成了你不喜歡的樣子
夜月
那晚從清華園出來的時候，大概六點多一點兒。
入冬的北京天黑得早，霓虹接替太陽給這個城市繼以光明。我夾在下班的人流中，不由自主地向五道口走去。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過來，拿著一張廣告遞到我面前。
恍惚中，我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曾經見過這一幕，十多年前在這裡上課的時候，我也曾來來回回走在這條路上。那時候，我總願意接過他們手中的廣告，希望能幫他們儘快完成工作，因為我知道那有多麼辛苦。
可是今天，我面無表情，手插在褲兜裡沒動。
身邊出現了當年的我，主動伸手接了過去，他笑著對我說道： “我遇到發廣告的都主動要一份，即使不想看，走兩步就扔了也不費勁。主要是因為以前我發廣告的時候白眼看多了，特體諒他們。”
我對他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了。”
當年的我跟著現在的我，走在同一條路上。他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時的驚歎“哇唔，好多漂亮姑娘啊，真想跟她們男朋友取取經，問問他們是怎麼追到手的？”
“省省吧。”我表示不屑。
“我再怎麼著也比他們強點兒吧。”
“切……你強哪兒了，你強還不是要擠地鐵。”我看他有些失落，改口說道，“不過你們學生時代還是好，讀書好有人喜歡、體育好有人喜歡、會彈琴會作詩有人喜歡，甚至混社會都有人喜歡，不像我工作十年的，標準只剩下一條：沒有錢就沒人喜歡。”
“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眼裡閃亮著光芒。
他看著手裡的廣告，指著對面的華清嘉園說：“看到沒有？就這樓盤。一個平方六千，一套六十萬……我要是有六十萬就先在這兒買套房子。”
我嘆了口氣，真想告訴他，現在五道口這邊的房子已經是十萬一平了。看著他珍而重之地把那張廣告放進書包裡，不禁笑道：“真想買啊？”
他笑了。“沒錢。這廣告紙不錯，拿回去疊飛機玩。”
排隊坐地鐵的人都擠到了站外，在站口擁成巨大的一坨，蠕動著，吞噬著一個個新加入的人，把他們消化成順從的一列，然後送進似腸胃般的地鐵站裡去。身邊的人在燈光的照映下一個個面色蒼白，面無表情，神似殭屍。
我有些望而卻步。一輛保時捷緩緩駛過身邊，司機得意地對他的女伴喊：“你看你看，這群傻逼在擠地鐵……”
我心裡不爽，扭頭擠出人群，決定先吃飯，等過了下班高峰再去坐車。
京城對於食客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找到各種各樣吃的，而對於商家最大的好處是你做什麼都有人吃。這家店裝修如皇宮一般，餐具如文物一般，選單如影集一般。他的注意力並不在精美的菜餚圖片上，而是對著下面的數字咋舌：“太高端了吧？”
我淡定地說：“沒事，現在吃得起了。”
他把選單遞給我，我在前三頁點了幾個菜。服務員正要收起選單，他說：“不好意思，能給我看一會嗎？”
美女嫣然一笑：“當然可以了先生，請隨便看。”
待服務員走遠，他笑著對我說：“託您的福，我現在是先生了。”
我正好奇他要幹什麼，卻發現他是暗暗計算了我點菜的總價，隨後對著選單上的介紹嘖嘖稱奇。
不多時，過來一位帥哥廚師，深鞠一躬，將我們面前的桌布撤去，原來桌面竟是一整塊加熱板。然後他似變戲法一般掏出刀叉鍋鏟和各色食材，就在我們面前烹製起來。刀叉上下翻飛，就像是穿花蝴蝶，各類肉菜佐料，塊體的、粉體的、液體的，在帥哥靈巧的雙手控制下迅捷而高效地移動到它們該去的地方，一絲一毫也不會浪費。一番翻炒之後，再拿一光可鑑人的罩子扣著悶起來。廚師這邊調著酒，再開啟罩子時，香味撲鼻而來。肉色粉紅，魚色雪白，蔬果青翠，鮮嫩欲滴，在燈光的對映下閃耀著誘人的光澤。
他一陣陣驚歎，而我裝作見慣，不為所動。
喝口酒就熱乎起來，他也開啟話匣子。我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腦海裡幻化出以前多個場合裡，我似乎也曾這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過。我笑盈盈地看著他，裝作認真的樣子，其實心裡老大不以為然。 現在想想，那時候貌似認真聽我說話的人，內心可能大約應該也是像我現在這般不以為然吧。
他察覺我眼神有些異樣，輕輕問道：“您在聽嗎？”
我回過神來，趕忙說：“有啊，我有聽啊，說到哪兒了？”
我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閃過的一絲不快，抱歉地笑笑。他低下頭去，低聲說：“你知道嗎？我不喜歡現在的你。”
我心裡一痛，“怎麼了？”
他抬頭苦笑道。“你曾經那麼聰明，那麼單純，有夢想，有追求。我一直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但是現在……”
他重又低下頭去，低低地說：“現在，你和別人一樣了。”
我默然無語，半晌，“沒想到，我這十幾年努力工作，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最終卻變成了你不喜歡的樣子。”
出得門來，風嗖嗖地刮，我把兜帽套在頭上，衣服拉鍊向上拉，手插在兜裡，以使面板儘可能少地露在外面，就像是一個裝在套子裡的人。沒走多遠，我在一個電影院前面停下腳步。廣告螢幕上閃動著，周星馳的《大話西遊》重映了。
他跟上來，小心地說：“我陪你看？”
我笑了一下，應道：“咱倆看不是顯得很奇怪嗎？”
“你一個人看不是更奇怪麼？”
熟悉的人物，熟悉的情節，熟悉的臺詞。我感覺自己就像至尊寶一樣被命運捉弄。各種莫可名狀的苦楚化作眼淚，在內心深處越積越多，彷彿只要有一丁點小口，就能宣洩洶湧而出。我一直在等，等那個能讓我放下一切防衛，盡情釋放的觸發點。這是個好機會，畢竟四下無人認識，周圍一片黑暗，眼前的電影也曾多次讓我熱淚盈眶。可是今天的我居然心無波瀾，平靜地看到最後。《一生所愛》音樂響起，孫悟空施法促成了一對戀人的好事。這是全片最煽情的所在，我卻突然變得煩躁起來。夕陽武士說到：“他好像條狗哎。”我甚至冷笑著對銀幕上孫悟空的背影暗罵一聲。然後不顧仍未完結的電影，毅然決然地拋下他，隻身走出影院。
嗚呼！是否所有的成長都像是帶上面具，那個面具賦予人在社會生活所需的一切形象、資源和條件，讓人貌似尊崇，貌似榮耀，貌似強大。但其代價卻是封閉一個人的心靈，讓其無法自由翱翔、自由宣洩。等到某一天你想要取下它尋找以前的自己時，卻發現它早已與自己的臉融為一體，再也撕不下來了。或者不想撕下來了，因為你會習慣它，適應它所安排的一切，離開它就無法生活，再也無法擺脫它，只能乖乖被它奴役。 可是……
可是，內心真實的渴望縱使被壓制，仍然存在著。他會時不時跳動一下，在深夜尤甚，因為夜色會溶化那些桎梏，讓純白的靈魂重新佔據身體。所以每當我夜不能寐、輾轉反側的時候，我才知道
——人流如潮般在我身邊湧過，五道口站的城鐵緩緩進站彷彿帶著時間也一併停止了，我望著天空明亮的上弦月輕輕嘆了口氣而你不會聽到——
我是多麼地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