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是他的替代品?”

重垣什麼鎖

原創短言:《不朽人》

——選自公眾號損色言情

摘:

“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你若是還想要個替代品,再造便是了。”

作者:

狐狸先生

“原來我是他的替代品?”

1

“哥倆好啊三星照,四喜財……五魁首啊——六六順!”

“你輸了!喝酒喝酒!”

城東的破落小酒館裡,六七張木桌旁都坐滿了酒客,多是些江湖草莽,不入流的武修。酒客們腳踩板凳划拳行酒令,簾門內外一片嘈雜與酒氣。

“小二,再來一罈!”

櫃檯旁的夥計面無表情,抬手一罈子酒扔去,被那吆喝的刀客穩當接住。待到鄰桌拿劍的大漢催促著來碟花生,那夥計忽然僵在原地不動,隨即掉在地上成了一截木頭。周圍人聞聲見狀,立時放聲大笑起來。

“老闆,容老闆?您這術法怎麼又不靈光了。”

“老闆快出來修修這死木頭啊,這個月可是第二回了!”

鬨笑聲不絕,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後廚傳出。“——來了來了,莫催。”

後廚,菜刀兀自切肉切得爽快。容嫣一身荊釵布裙,盤膝坐在菜桌上啃著野果,微弱的力量還在指尖雀躍。外頭酒客鬨笑聲傳來,她蹙眉走了出去。

好端端的,怎麼會。

幾年前,容嫣來到這小城開起酒館,身邊陪著個俊俏劍客。她藉著吟靈師的名頭吸引了不少客來。大家夥兒都知道她和朋友顛沛至此,對她也頗為照顧。

這是一片失落的大陸,傳聞是古神以神力所創之域。後古神皆應劫隕落,其子嗣天賦傳承於血脈,便稱第一代人族。受傳承者,術士有著最絢爛的術法,武修者馳騁山川;而最為特殊的吟靈師,則能賦予非生命體以意識。

據傳,古有大吟靈師能召喚兇獸,言語成物。當然,這些對於小城中的人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容嫣跪地結印呢喃,那木頭又化成人形,木訥地立了起來。酒客看完熱鬧,接著喝酒划拳。她起身環佩玎璫,抬手掀了草簾門。城外西北方向隱隱流動著劍氣。

容嫣流露出擔憂的神色,她輕呢喃道:“阿昭……”

城外荒蕪田地中,十幾大漢形色各異,結陣圍困一人。兩儀四象,九宮八卦,宋昭執劍長身玉立環視四圍,推演生門。

“交出龍骨,否則——”

“龍骨沒有,王八倒是有現成的十幾只。”宋昭冷笑一聲,腳踩驚鴻步法,不斷出招試探,劍氣揮出反傷自身。他悶哼一聲,唇角溢血。

四圍人咧嘴大笑。“毛都沒長開的小子,給爺爺們跪下,饒你一命!”“青龍殘骸就在你朋友身上,我等追殺她多年,必然無處可逃!”

宋昭垂眸立於陣中,無動於衷。為首大漢怒斥一聲,拔刀斬來。宋昭忽然抬眸一笑,“噗嗤”一聲,他腳尖輕點徑自揮劍,南鬥劍破長空。

剎那,大陣如光雨破碎消散。為首人受反噬微滯招式。宋昭轉劍刺去,狠厲果決。刀光劍影間,不辨人影,但見出劍之地赤血飛濺,宋昭腳步挪移間,以傷換命。

“阿昭!”

“砰”,最後一個大漢如重物倒地。宋昭撐劍屈膝在地,髮絲溼漉垂在鬢邊。他聞聲猛然抬頭,衝趕過來的容嫣招手露出燦爛笑容。

酒館裡,容嫣察覺到異常之後就急急趕來,卻還是晚了一步。

“嫣兒,給你。”宋昭遞過從漢子身上搜來的丹藥,血從他手上滴下。

她站在原地微怔,眼可見宋昭身上小傷十餘處,連衣裳都滲著斑斑血跡,明明力竭至站不穩腳跟,卻還拿劍硬撐。宋昭好像看出她所想,搖搖頭說沒事,又推了推手。

“這些年下來,我內傷已恢復至七七八八,你不必如此。”容嫣撇下嘴,透過他的雙眼,好像看到了另一個人。她心情複雜地接過傷藥,伸手攙扶宋昭,絲絲縷縷的靈力順著筋脈流溢,漸漸充盈臟腑。她說:“我們在這待得太久,讓他們查到了蹤跡,是時候該離開了。”

“可酒館……”“酒館哪都能開,命可不是哪都能撿。”

“那聽你的。”宋昭放下容嫣傳靈力的手,湊近嘬了口她溫涼臉頰。

容嫣僵在原地,微微低下了頭。

2

十餘年前容嫣受了重傷,此後一直有人因為她手中的兇獸殘骸而追殺不止。宋昭陪她走過十年顛沛,容嫣想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那些親情、友情和愛情。

但近來容嫣又發現,宋昭好像想把他們之間的感情降低一下檔次。

小院裡,宋昭坐井邊刮魚鱗,容嫣去酒館收拾打烊。買菜的李嬸路過,敲門給他遞了把青菜。

“聽說城西米鋪的吳老闆正追小嫣。你與她同住一個屋簷下,怎麼也不抓緊點。”李嬸拍了拍他的手,“要嬸說,女人嘛——”

宋昭尷尬笑笑,李嬸倚在門旁又與他說了些體己話。她走後,宋昭拎了井水來洗菜葉,白淨的手指浸在水裡,井水倒影出一張清秀俊逸的容顏。宋昭忽然有些恍惚。

自從容嫣救了他這個無名劍客,他,好像就在容嫣身邊好多年了。宋昭只知他喜歡容嫣,卻不知為何喜歡。宋昭不知自己來歷,也不記得自己是誰。容嫣對迷茫的他說,一切遵從本心而活。

所以城外那個親吻,他也是遵從本心的,容嫣為什麼又要打他一頓呢。

宋昭有些懊惱。大門忽然被人有規律地叩響,他愣了愣走去取下門閥,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他後退了幾步。

來人揹負兩把唐刀,容貌俊美無雙。他一身玄色短褐,長身而立如玉山,只可惜推門的手上佈滿老繭,平白破壞了美感。

“你是誰,怎尋到這裡來?”宋昭眼裡帶了防備。那人顯然也有些意料不及,他深深看了眼宋昭,帶了些許敵意。

“在下雲硯,尋人。”

“尋誰?”

“容嫣。”“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雲硯微微眯眼,宋昭敏銳察覺到一絲敵對的氣息。他疾退間張手,屋裡的南鬥劍破門飛了出來。拐角處,容嫣瞧見院門正開,屏息一躍上牆。

“這把劍——”雲硯呼吸微滯,抽刀的手停在半空。

“南鬥早已認宋昭為主——怎麼,你終於捨得從深山裡出來了?”清脆的聲音打破僵持的氣氛,容嫣從牆頭躍下,抱胸走了過來。宋昭連忙拿著劍護在她身前,容嫣幾分好笑,抬手移開劍背。

“舊友來訪,不必如此。”

宋昭這才收了劍,仰起臉俯視雲硯。“我去沏茶。”

我與你早就斷了關係,並非舊友。”雲硯合上門,在石凳上落座。那雙眼卻帶了探究意味,牢牢盯著宋昭。“他是誰?”

“新友。”容嫣笑笑,身子微斜,不加掩飾地擋住了雲硯的視線。“說吧,來找我什麼事,據說饒是野區裡精怪橫行,那群姑娘們仍舊追得你漫山遍野跑,你居然還能找來我這。”

雲硯傲慢瞥了她一眼,摩挲指腹。“方洽從千怨洞出來了。”

“什麼?”

雲硯輕哼一聲,淡漠開口道:“我要去殺了他。你若還記著昔日我等少年遊的情分,便同我一起去。”

笑意飛快淡去,茶杯應聲落地。滾燙茶水濺在她的手背上,容嫣恍若未覺,臉色煞白。

少年遊,十多年前的少年遊。容嫣沉默著思緒紛雜,長劍刺破心肺的痛楚,鮮血迸射出的滾燙。他們曾經鮮衣怒馬,意氣奮發,是何等的張揚。最終活著從千怨洞中出來的,卻只有兩個人。她重傷隱匿,他獨自入深山。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方洽。三百年前的通靈師,如今千怨洞中的惡靈。

“不必了,”容嫣回過神來,垂眸慢條斯理地拭去手上茶水。“我一人殺他,足矣。”

雲硯走了,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宋昭。宋昭單膝跪在石凳旁,拿起容嫣的手輕輕吹氣。“嫣兒,你在難過。”

“你感覺到了?”

“嗯。”

宋昭站起身,容嫣仰頭看他。大掌攏她入溫熱的懷裡,他輕柔摸了摸她頭。午夜夢迴時容嫣小聲啜泣的聲音,猶在耳畔。宋昭早就知道她心裡藏著事情,從未放下過。

“若你想做,就去做。我陪你就是。”

“近來,你同我親近許多。”容嫣嘶啞嗓音道。

“這樣不好嗎?”

“……好。”

小酒館掛上了歇業的牌子,容嫣揹著行囊留戀地看了小院最後一眼,合上了沉重的大門。庭中桂花樹下還埋著一罈子好酒,若此次她能活著回來,必與阿昭一醉方休。

3

東海向來波詭雲譎,傳說雷暴轟鳴之下,海面會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渦,將所有外來的生物通通吸入其中。宋昭帶容嫣御劍至半空,黑雲陰沉下雷鳴電閃,由高空至海底的巨大氣旋叫人不得再進半步。

“靈力罩體,要以比氣海流動更快的速度衝進氣旋,風眼直下有一處海底隧道,這是去往執徐的密道。”容嫣叮囑宋昭,“你一定萬萬小心。”

“好。”宋昭露出笑意。

“轟”一聲,粗壯雷電擊打而下,容嫣撐起靈氣罩衝入雷暴氣旋之中。耳邊風雷瘋狂撕裂靈力,直到風雷怒吼聲漸漸淡去,她立在風眼之中,直直往下而飛。

“砰”,海水湧入,推動容嫣卷往不可知之地。她受擊打緊閉雙眼,猛然落入一個懷抱。

“阿昭?”

容嫣睜眼抬起頭,對上雲硯嫌棄的目光,忙起身拍了拍衣裳。

“你喚他可是喚得親切,真真假假,便不怕深陷其中?”

容嫣推開他,翻了個白眼。“斷了關係的,與你無關。”

“可當年的人已經在千怨洞死了。”雲硯淡淡道。

容嫣猛然僵住身子,她扭頭看去,身後是封印外的海水,面前是幽深崎嶇的隧道,這條海底隧道本是三百年前,邪惡通靈師方洽生前所建。如當年少年遊時一般,這裡陰冷潮溼,氣息令人膈應。

少年們的最後一程是在方洽的傳承之地——千怨洞。千百年來,許多人都想在千怨洞獲得他留下的異寶和傳承,卻因他所化惡靈攻心而白白丟了性命。歲月荏苒縱她刻意遺忘,鮮血飛濺下,他驚懼卻從容的神情卻深深印刻在了記憶裡。

不。

容嫣還在原地,雲硯往裡走了幾步,壁畫裡忽然扭動起黑色人影,人影掙脫束縛,衝了出來。

“咻”一聲,南鬥劍破空而出,將那影子斬得煙消雲散。容嫣猛然回過頭,宋昭大步流星而來,收劍入鞘。狹窄隧道中,壁上黑影黑壓壓一片地聳動,發出尖利的嘶鳴聲,如惡狗一般爭先恐後撲來。

“這是方洽禁錮的惡靈,先跑!”容嫣拽起宋昭的手跑,一邊結印呢喃古語,揹包中的紙片人爭相跳了出來,舉著紙刀紙槍與惡靈相爭,她的腳跟忽然傳來冰涼意。

宋昭大喊:“小心!”

容嫣猛地被大力拖去,宋昭一手將她攥緊,更多惡靈爭先恐後抓住容嫣四肢撲上。南鬥劍斬不盡,容嫣吟出最後一句咒語:“賦生牆垣,盡吞惡靈,錮!”

隧道中轟隆巨響,地面劇烈搖晃,牆垣如有生命,張開血盆大口將黑影如數吞去。容嫣受了慣性,一把撲在宋昭身上,被宋昭倒地接了個滿懷。

四圍頓時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滴水聲。

“阿昭,”容嫣掙扎著要起來,宋昭卻將她攔腰抱住,喉結微動間,輕吻了她的額頭。容嫣遽然呆愣住了。

“看來都不需要我幫什麼忙——嗯,新友。”雲硯手握雙刀奔回,恰巧撞見這一幕。冷冷看了他們一眼,轉過身。

“呸。”饒是容嫣也紅了臉,她著急忙慌起身,拍拍衣裳往前走去,只覺心跳得厲害。她怎麼就…

“壁畫變了。”昏暗中,宋昭起身摸了摸喉結不動聲色,湊近一幅幅去看,“這好像是第一批人族收服遠古兇獸的畫面,饕餮……窮奇……這是他們在捕殺南海鮫人……”

“這是吟靈師誕生的開端。但方洽是通靈師,這裡的壁畫不像出自他的手。”容嫣回過神來轉身頓首。恐怕海底隧道中的壁畫會受靈力強度的影響而發生改變。

“這些兇獸……是不是在動?”昏黃燭火下,雲硯目光一凝,握緊了雙刀。“即便有殘魂附著,以方洽術法也不可能喚出兇獸。”

“嗯,應該不——”容嫣話說一半,心忽然漏跳一拍。

她猛然想起當初在千怨洞得到的青龍殘骸,在此訊息不脛而走之後,她更是受到多方勢力十數年的追殺。想想外面人眼饞而不得的遠古兇獸殘骸,卻輕易出現在方洽的傳承之地,那麼如今……

“快跑!”

“吼”一聲,壁畫中的兇獸湧動間,自牆中掙脫躍出,第一隻饕餮,殘存頭顱亦如壁畫所繪大小,直帶著遠古兇獸的壓制氣場撲向容嫣。腥臭氣傳來,容嫣灑下鬼蔓種子,“速速生長,纏繞!”

饕餮怒吼,連同鬼蔓一口吞下,千鈞一髮間,宋昭猛然紅眼推開容嫣,跌入巨口。

“阿昭——回來!”

巨口倏然合上,容嫣大喊衝去,撕心裂肺。雲硯拿著雙刀旋身躍起,直插饕餮巨顱,抬手一道氣勁將容嫣推遠。“做什麼傻事,青龍殘骸!”

容嫣顫抖著手結印,苦澀記憶卻如潮水湧來。十餘年前那道身影同是奮不顧身地衝來,他被劍貫徹心扉的時候,他跌落饕餮口中的時候……

他們都在想些什麼呢?

她下到交頸崖下,歷經千辛萬苦取來一段不朽木,鍛造成紙。她描繪了那人的雙目,她輕吻著這片紙人……此後近十年的光陰,都是宋昭陪她度過,看她笑,陪她鬧。他從原本話也說不完全,到後來一點點就像逐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卻又不像他。

那時月滿成形之日,她告訴宋昭,他是個失憶被救的小劍客,她對他說:“愛阿嫣。”

他因她渴望愛而被賦予生命,因為她靈力的逐漸恢復而提升靈智。但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愛。他為她不惜被饕餮所吞,卻只為履行新生時的指令:

愛阿嫣。

4

不,還是不要愛。

“吼——”青龍咆哮,於陰冷隧道中露出蒼涼一爪,只是一爪,卻強於這些依附壁畫的兇獸殘意太多。剎那仿若天崩地裂,油燈碎地,容嫣耗盡力氣向後倒去,墜入無邊黑暗。

終究是她錯了,執念入骨,妄想吟造出昔日的愛人,只是愛情從無替代。

“嫣兒,嫣兒……快醒醒!”

耳邊傳來悠遠的呼喚。容嫣再次睜開眼,看到一臉擔心的宋昭和冷冷為她渡靈力的雲硯。

“你這青龍殘骸沒用幾次吧,一下就暈,真不中用。”雲硯收回手,平復氣息。“差點忘了,你的術法都用來開酒館了,打架還得別人護著你。”

容嫣揮舞了一下拳頭,她撐起身子環顧四周,仍舊在隧道中,只是大概接近出口了。容嫣又扭頭看宋昭,這一眼恍若隔世。

“阿昭,你沒事?”她伸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臉頰。

“疼。”宋昭一把拍掉她的手,讓容嫣背靠著他胸懷歇息。“饕餮把我吐出來了。”

容嫣賴在他懷裡,仰著頭凝視著這張精雕細琢過的臉龐。她恍然想起結印時腦海裡閃過的念頭,想起那道十餘年未見的身影,此刻她凝視的是誰的臉龐,思念的又究竟是何人?她分不清。

容嫣鼻頭一酸。雲硯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雙刀入鞘。“快走吧。”

她頷首起身,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陰暗處水聲嘀嗒。明暗燭火下,漸漸成型一個人影,那人一身黑袍手執法杖。他緩緩轉過身來,忽的勾唇一笑。“原來是你。”

嘶啞嗓音傳出,令人不由毛骨悚然。容嫣紅了眼,就要衝上去,被宋昭自背後攔腰抱住,撲騰著腿不得向前。

“方洽!”

“你仔細看,是幻影。”

容嫣雙眼圓睜,身子還在微微發抖。近處卻又走出一道人影,乃是一身僧袍,手執禪杖。那人呢喃吟誦佛號,明光聖潔。他悠悠開口道:“通靈一脈興於魂靈,渡得惡靈回頭是岸。方洽,你不該如此濫用術法。縱使萬人枯骨,血流成河,與你又有何益處呢?”

“不棄禿驢,我殺一人,你便超度一人。你大慈大悲普渡眾生,與我又有何關?休再與我指教!”

方洽冷斥,血風颳過,惡靈自枯骨堆中爬出。不棄手執禪杖滿心慈悲,結印呢喃間龍吟陣陣,黑天撕裂,飛龍游止而下吞盡惡靈。他二人你來我往,彼此纏鬥百十來招,卻終是旗鼓相當。

良久,方洽勾唇收回邪靈,轉身離去。青龍亦是消散,不棄吟誦佛號,腳踏布履便就一步步跟在他身後。

幻影在此消散,三人怔愣。容嫣雙腳落地,垂下眼睫。“原是三百年前的不棄大師,那這裡召喚兇獸的術法應也出自他手。可是他和方洽,又有什麼關係?”

宋昭搖頭道:“走罷。”

前方隧道口封印外,海水湧動。這一條崎嶇隧道終是走到了底。三人經漩渦出海,腳踏執徐島土地時,都有一種不真切感。

5

如今通往執徐的明路皆被封鎖,容嫣由海底隧道而來也未見方洽蹤影。她料想方洽還留在執徐島。如今他雖從千怨洞復甦而出,卻成惡靈飄蕩,再難回覆巔峰。

宋昭道:“方洽勢必要尋找一具肉身,我們往人流匯聚之所探聽邪靈怪事,一定會有他的下落。”

容嫣蒼白著臉搖搖頭。“交頸崖下的不朽木,快到成熟期了。”

不朽木,可鍛造人身,乃吟靈至寶。雲硯聞言臉色一變,既知方洽知曉吟靈術法,便不能排除他有尋吟靈師鍛造肉身的打算。雲硯拿出羅盤推演交頸崖方位,容嫣手覆羅盤,神色淡淡。“不用,我記得路。”

宋昭抬眼看了一眼容嫣低下頭。容嫣仿若未覺,拿出符籙定位傳送。白光一閃,四圍天地改換,宋昭睜眼深吸口氣,俯身捻了把土細看。

“土壤怎麼是紅色的?”

“傳說曾有一對戀人在此受到逼迫,從懸崖上縱身而下,鮮血染紅了土壤。”容嫣回答道。

“傳說而已。”雲硯抱胸倚樹,不屑一顧。“我們跳下去?”

“噢,你好亮。”容嫣忽然扭頭謔笑,拉著宋昭縱身躍下。留雲硯後知後覺,面色鐵青。

“該死。”

交頸崖下終年雲霧繚繞,周圍精怪兇猛難馴,共同守護著崖下的一棵枯樹——不朽樹,其百年可折枝,成熟後的不朽木會掉落在地,在下一個百年到來之前腐化消失。

宋昭原身便是歷經九十年將腐化的不朽木。十年前,容嫣一路闖過精怪圍堵襲擊,跌跌撞撞地來到不朽樹下,揀起那一截不朽木。

“你要帶走它麼?”怯生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時,容嫣才知不朽樹早已遭點化,被一位大吟靈師賦予了人的意識。綠意小姑娘殷切地送她離開交頸崖,切切地囑咐,“你既揀起了它,便莫要讓你的執念害了他。”

容嫣當日未懂,馬虎應下。想她如今恍然覺悟,卻不知晚否。

“嫣兒。”宋昭白淨的手在她眼前晃悠,“幹什麼呢?”

容嫣倏然回過神來,搖搖頭。她環顧四周,寂靜地不同尋常,林間山霧瀰漫,視線在七八尺外便不可見,好在她來過一次,能尋到方向。

容嫣拉著宋昭的手,往裡走去。

“你故意甩掉雲硯,是想一個人動手殺了方洽麼?”宋昭低頭看了看被容嫣拉住的手,亦步亦趨,“嫣兒,你恨他,因為當初你中了他的術法,錯殺了自己的愛人。”

容嫣陡然停住腳步,震愣看向宋昭。“你在說什麼?”

宋昭嗓音沙啞,語氣幾分嘲諷。“他死在你揮出的南鬥劍下,你!懷著對仇人的一腔恨意與自責吟靈造物。但十年之後你也不知,到底你對這小紙片人只有感情替代,還是說,你早已背叛了昔日的深情……”

容嫣的心一驚,她對上宋昭的雙眸,幽深而死寂,平白令人生出恐懼。她忽然鬆開了手,直直往後退去。

“方洽,是你。”

“啊呀呀。”“宋昭”忽然以怪異的姿勢偏頭,勾唇一笑。“讓你給認出來了呢,我的老朋友。”

容嫣恍然發覺,這片區域早就被人用術法隱藏。她抬手捂住嘴,心事被人戳破而紛雜難理。她艱難吞嚥唾沫,開口道:“所以你故意設局引我下交頸崖,就是為了獲得肉身。”

“是啊,”方洽輕蔑一笑,“你還是那麼蠢。你的這位小朋友原身就是一截不朽木。我又何苦再做別的打算。”

容嫣臉上血色盡失,她一步步往後退去。“宋昭”邪笑逼近,抬手間南鬥劍出鞘而應,直直向容嫣刺去。

空氣在瞬間凝固,針落的聲音清晰可聞。容嫣閉上眼,大喊道:“聚靈石,清心!”

“砰”一聲,南鬥劍跌落在地,方洽長嘯出聲,脫離軀體。容嫣扭頭一改先前懼相,猛然揮手灑出種子,單手快速結印。“鎖魂藤,速速生長!梏!”

宋昭如大夢初醒,他額間冷汗涔涔。容嫣以為他會叫她問她有沒有事,但宋昭只是呆立在原地。

“啊——”鎖魂藤瘋狂生長,禁錮方洽惡靈。他淒厲掙扎怒吼道:“容嫣!你竟然將聚靈石作為他的心臟,你算計於我!”

“報應不爽。”容嫣冷哼一聲,拉過宋昭的手,“我不過是早有準備,將計就計罷了。”

宋昭漠然任她拉起手。容嫣順勢仰起臉探去,卻撞上他眼底濃烈的痛楚。

“阿昭?”

容嫣心頭忽然一個咯噔,有了不好的預感。宋昭僵硬地抬起頭,雙目對視間,一寸寸放開了她的手。

“我不過是你吟靈所造的替代品罷了,對不對?”

“不!”容嫣臉色大變。

6

宋昭兀自摸上自己的眼睛。

“這雙眼,和他一模一樣。”

“你對我說愛阿嫣,所以我會愛你。”

“你讓我以為我是被你所救的尋常劍客,你還把他的南鬥劍給我,竟是為了造一個替代品……”

“容嫣,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容嫣的瞳孔猛然收縮,她慘白著臉瘋狂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原來向來清冷的她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宋昭看她的眼神中閃過剎那的心痛,瀰漫著近乎永恆的悲傷與孤寂,他的心中卻又帶了些許殘忍的快感。

“你騙我。”

“阿昭——”容嫣顫抖著拉起宋昭的手,祈求般地喚他的名字,她只覺得喉間發澀,心如刀絞。她想說話辯解,紅唇翕動,卻吐不出話來。容嫣該如何說呢,她的初衷豈非造一件替代品麼,只是連她都沒有料到……

她真的會喜歡上他。

“宋昭!你真以為她心悅於你嗎?”方洽猛然扭頭,雙眼凝視宋昭,“是她給你下的指令,叫你愛她。你捫心自問,你心中到底有無她的位置?”

容嫣扭頭怒吼,“給老孃閉嘴,沒你的事情!”

“容嫣,”宋昭忽然淡淡喚了聲她名字,她的心頭忽然不安起來。不,不,容嫣湧出眼淚瘋狂搖頭,地上的南鬥劍,劍鳴陣陣,飛入宋昭手中。

不要…不要……“你不是他,你不是他,我從未把你當成過他!”

他卻說:“他的眼睛,我還給你。”

剎那,劍光閃過,鮮血飛濺。宋昭悶哼一聲,撐劍勉強立在地上。

“不要!”容嫣哭著撲了上去,卻被宋昭輕晃身子躲過。

“我為你省了十年孤寂,我不欠你什麼。”宋昭拔出劍尖,轉身摸尋著樹走去,“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你若是還想要個替代品,再造便是了。”

“你不要這樣對自己——”容嫣撕裂心肺,痛苦跪坐在地上。她朝朝暮暮所思所愛的,是昔日死在千怨洞的愛人,還是日日所喚的阿昭?

是他啊,是他啊。早已是他啊。

容嫣伸手去拽他衣袍,“嘩啦”一聲,南鬥劍割斷了袍裾。人影就漸漸地在霧中淡去。容嫣撐手久久凝視著地上那灘血跡,“哇”的一口,吐出血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方洽怔愣許久,忽然開始大笑起來,“你輸了,你輸了。”

“嘩啦”,方洽趁她失神吐血,靈力反噬之際猛然出手,鎖魂藤應聲撕裂。他一把捏住容嫣的喉嚨發力,容嫣艱難掙扎,只覺得靈魂將要窒息。

“你放開——”

容嫣無力掙扎,眼前一切漸漸發黑,連方洽難聽的笑聲都在耳邊漸漸消失。五感將閉的最後一刻,她聽到一道怯生生的聲音。

“住手!”

7

“轟”,一些奇怪的記憶闖入容嫣的腦海,她好像在漫無邊際的苦海里苦苦掙扎,一些畫面間斷閃過。她知道,那是方洽破碎的記憶與她將死的意識融合。

惡靈破碎的記憶,會是什麼樣的景象?

容嫣恍然落地,環顧四周,地方熟悉而陌生。許久,她才發覺自己竟身處交頸崖上。只是往日不同今時,交頸崖上的土石都是正常的黃褐色。不遠處,密密麻麻聚集著一堆人,她緩緩飄了過去。

“不棄大師,還望您能交出不朽樹的種子來。”

“大師,您與方洽此等惡人為伍,實在有損我等正道人的顏面。不朽樹實在不應再為你所保管。”

“殺了方洽!殺了方洽!”

人群圍住的,正是手捻佛珠、滿目慈悲的不棄大師,和傷痕累累的方洽。容嫣知道,三百年前因方洽所犯罪行滔天,各路正派聯手圍剿方洽,終將他肉身毀去,卻不知,原來是此等景象。

“你們是要鋤奸鏟惡,還是在搶奪至寶與力量?”容嫣好奇問道,從他們身間飄過,無人去看她。

“今日是我拖累了你。”方洽輕喘氣,抬眼笑道。“你還要再阻攔我殺人麼?”

“阿彌陀佛。”不棄垂眼看他,依舊是滿目慈悲,“世人皆有貪念,善與惡,不過一念之間。”

龍吟震天,青龍現世,一怒而震四方。

游龍擺尾,地動山搖,交頸崖上血染黃土白巖。容嫣垂眸看向一臉平靜的二人,她知道,方洽已無多少生機。

“你雖可憎,然通靈術法無錯,我會為你留下傳承。冥冥因果自有天定。待千怨洞中惡靈想起這一切之時,便是我渡你之日。”

交頸崖上,兩人縱身躍下。容嫣一步步看著重傷的不棄揹著方洽的屍體,徒步翻山越嶺,直到千怨洞中。她恍然想起,千怨洞中水晶棺旁,那具倚棺的骨骸。原是如此。

不棄懷裡的種子跌落在崖下,百年後,結出第一段枝條。

“咳咳咳……”

容嫣睜開眼,吸入大口大口的空氣,捂著喉嚨開始猛烈地咳嗽。一旁,方洽的身體已成半透明。綠衣小姑娘也就是不朽樹的化身,正怯生生地立在那裡。

“三百年前方洽葬入千怨洞,意識不散久生惡靈。大師臨走前賜予我意識,就是為了今日。”小姑娘拱手道。

“抱歉,十餘年前害死了你的夥伴們。”方洽忽然睜開眼,一雙眼中滿是疲憊。怨念既除,他也即將消散。“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容嫣既清醒過來,宋昭劃目而去的記憶又再一次刺透了她。“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麼?”

“你的小紙片人好像已經誕生靈識了。也就是說,他對你做的一切都是發乎本心,和你當初的指令無關。”

“你什麼意思?”容嫣倏然抬起頭。

“即便你沒用上聚靈器,那一刻南鬥劍也不會刺進你的心臟。他一直在和我的惡靈相抗爭。”方洽就要消散,他頓首道,“花開堪折直須折……”

容嫣還想再說些什麼,方洽已經完全消逝在空氣中了。

“這傢伙臨走的時候,倒還幹了點人乾的事。”容嫣拭去唇上的血跡,轉身跌撞就要離開,綠衣伸手想要攔她,她搖了搖頭。“不管如何,我現在就要去找他。”

交頸崖下,濃霧賦生散去,容嫣心中擔憂,挪著步子隨血跡四處尋找,在外的雲硯察覺到她的手筆,順著術法痕跡來找她。他拍拍容嫣肩膀,帶她到一處溪邊。

遠處,那道背影獨坐青石下,身形落寞。

容嫣頷首,踉踉蹌蹌地走去,在身影背後停住腳步。

“走開。”他不回頭,嗓音嘶啞。

“正如你或許不知緣何愛我,我也不知緣何愛你——但事實是,我們正在相愛。”容嫣跪坐下來,微弱出聲,“不是因為十年來我們彼此親近,也不是因為你像他。”

“你騙我。”

“你不是他,從我描摹完雙目的那刻我就知道不是。是我的執念困住了我自己,也差點錯過了你。”

宋昭緩緩轉過頭,髮帶束眼。容嫣小心翼翼吻去他臉上血痕,一滴淚自眼角滑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已不能再錯過他。“不會再有下次了。”

“可我……唔。”

容嫣的心猛烈跳動著,猛然撲倒宋昭,含唇吻了上去。他矇眼掙扎卻不得力,墨髮散亂了一地。

在看到三百年前,不棄大師以命度化方洽之時,容嫣恍然覺悟,這十年來恰恰因為宋昭的陪伴,她沒有在執念裡越陷越深,沒有因為顛沛的生活成為一個惡人。是宋昭用十年光景救贖了她,也一直是宋昭在默默付出,等待她不再逃避心中感情的那一刻。

而或許只有他失去光明的那一刻,容嫣才真正正視了自己的心。

崖下濃霧默默聚攏,不遠處雲硯默默捂住了眼。溫熱呼吸交纏,宋昭終於還是敗下陣來,笨拙地回吻容嫣。

溪水泠泠作響,兩人起身的時候,綠衣和雲硯走了過來。小姑娘拿來了一小段不朽木,開口道:“給他做眼睛,正好。”

宋昭猶豫問道:“那桂花樹下的酒——”

“我們回去就喝。”容嫣仰起臉來看宋昭,三百年前的恩怨落下帷幕,這段十餘年的執念也徹底消散。容嫣悄悄拉住了宋昭的手,雲硯識趣地扭過了頭。

清冷交頸崖下,終是湖光秋月兩相和,不負愛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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