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李順利
1
小學三年級時，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轉學到了一個新的學校。
那一年，班上只有兩個轉校生，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李順利，我們兩個成了同桌。
剛開學的生活我很不適應，班裡的其他同學是從一年級就認識的，大家都有自己要好的小夥伴，我一時間不太能融入他們的圈子。
有挺長一段時間，我和李順利是“相依為命”的。
我們一起去食堂吃午飯，一起在體育課玩遊戲，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一起結伴上廁所。
李順利是個挺沉默靦腆的人，平時話不多，我有時候嘰嘰喳喳和他說上半天，他也只是抿著嘴看著我笑，像是腦袋不是很靈光的樣子。
我有時候想：李順利該不會是個小傻子吧。
但很快，我心裡以為的“小傻子”就給我帶來了猛烈的暴擊。
李順利的成績特別好，尤其是數學成績，當我們做應用題還只會掰著手指頭急得滿頭大汗時，李順利就會用一兩行漂亮的式子解出答案了。
老師說，李順利用的是“方程式”，等我們進入高年級都是要學的。
因為數學成績好，李順利在班上受歡迎起來，不少同學課間都會來向他請教問題。
我們倆本是一對難兄難弟，其中一個人緣卻突然好了起來，我心裡有些嫉妒，就酸溜溜地問李順利：“你說你，怎麼就會這麼高階的方法呢？”
李順利有些不好意思：“方程式不算高階的，以後大家都會，我只是學得比你們早一些。”他繼續說，“都是我媽媽教我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李順利提起他的母親，那時候我想，她一定也是個特別聰明的人。
李順利長得白白淨淨，從不大聲說話，給同學們解答問題時也很有耐心，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班上的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他。
漸漸地，一到下課，我和李順利的桌子旁邊就會圍著不少女孩，一開始還有人找他問題目，後來就純粹是找他聊天了。
從乾脆面是小浣熊好吃還是魔法士好吃，到學習委員今天戴的頭花好不好看，甚至還有人邀請李順利和她們放學一起跳橡皮筋。
我沒想到李順利會答應的，他真的和那群小女孩兒們一起跳橡皮筋了。
那個年紀的大多數男孩子，是會往女孩子文具盒裡放蟲子嚇唬人，沒事就扯一扯女生的辮子，是被女孩子們嫌棄的討厭鬼。
像李順利這樣溫溫和和的男孩，雖然受到了女孩們的歡迎，但是卻被男孩子們排擠了。
有人找到我，讓我以後也不要和李順利一起玩。我原先還有些猶豫，但班裡男生說如果我不和李順利一起玩，以後他們就讓我和他們一起玩彈珠。
我看著在女生堆裡的李順利，心想：這不怪我的，是李順利先和那群女生一起玩的，是他先拋棄我的。
於是我毫無心理負擔地和班裡男生混在一起，以前他們都不帶我玩，我只能看著他們摔紙牌，玩彈珠。現在我可以加入他們了，那一段時間，我簡直玩瘋了，根本沒注意到李順利，沒注意到他身上開始出現傷痕。
2
三年級的那一年很快過去，進入四年級我們有了新的班主任，是個留著短髮戴著眼鏡，看起來特別嚴厲的四十多歲的女老師。
新的班主任要求我們每天的家庭作業都必須由家長簽字，對於像我這樣的學渣而言，這簡直是個噩耗。
但是，像李順利這樣的學霸應該是沒什麼的。
我看見了李順利媽媽的簽名，李梅。
端正漂亮的兩個字，是那種我小時候特別羨慕的連筆字，流暢飄逸地臥在李順利的作業本上。
我聽見收作業的小組長有些詫異地說：“李梅？是你媽媽的名字嗎？李順利你怎麼是跟你媽姓的？”
李順利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坐在我前桌的小胖子就有些生氣地說：“跟媽媽姓怎麼了，我就跟我媽媽姓，我爸我媽一個姓！”
大家瞬間顧不上李順利，都圍著小胖問東問西，就聽見小胖說：“我爸我媽就是都姓王。”大家笑笑，這件事就過去了。
班主任徐老師是語文老師，我發現她好像不是很喜歡李順利。
她總是上課讓李順利讀課文，李順利本來就有些害羞靦腆，讀課文時聲音細細的。
徐老師嫌他聲音小，說他是故意不好好讀課文，就總是讓李順利在語文課上罰站。
我私下猜想，或許是因為李順利的數學成績特別好，總是考滿分，作為班主任的語文老師有些不滿意了。也可能是看李順利膽子太小了，想讓他學著勇敢一點。
但是不管徐老師怎麼發火，李順利的聲音都不會太大。我看著李順利每次紅得快要滴血的臉，我想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臉皮太薄了。
後來只要是語文課，李順利幾乎都是站著過去的。
有一天下午，也是一節語文課，那天徐老師沒有讓李順利讀課文，她讓李順利讀他自己的作文。
是我們上個星期剛寫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李順利平時讀個課文都不好意思，這會兒讀他自己寫的作文更是緊張得連拿著作文字的手都在抖。
而且他一邊讀，整個教室的同學都在笑，因為在李順利的作文裡，他的理想居然是成為一名警察。
害羞的，瘦弱的，個頭比同齡男孩矮上不少的李順利，居然長大了想當一名警察。
大家都在笑，李順利的聲音打著顫，他繼續讀：“我的爸爸就是一名警察，他因為捉壞人犧牲了，我以後要成為像他一樣偉大的人。“
班裡的笑聲停止了，大家愣愣地看著李順利，甚至有些小女孩偷偷抹起了眼淚。
但是有個人還在笑，徐老師的臉上還帶著笑。
她慢慢走到李順利的座位前，一把奪過李順利的作文字，披頭扔在他的臉上。
“警察？”她冷笑著，“你回家問問你媽媽，你爸爸到底是誰。”
她一字一句，聲音冰涼得讓人打著寒戰。
她說：“你爸爸不是萬家樂的老闆嗎？”
3
萬家樂，是我們當地的一家連鎖超市。
在我們這個十八線小縣城有第一家華潤蘇果之前，我們這邊的超市幾乎是被萬家樂壟斷的。
那個時候也沒有網購，我聽家人說起過，春節前大家置辦年貨，萬家樂一天的交易額就有上千萬。對於年少的我而言，這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認識萬家樂老闆的兒子。
我神經有些大條，沒有多想什麼，每天還是照常上學，照常玩耍。
但是流言就像春天裡的草，只要一陣風，就能爬滿整個草原。
我聽見有人開始在私下裡把李順利稱作“私生子”，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隱約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話。
班裡圍著李順利轉的女孩越來越少，她們也不和李順利一起跳橡皮筋了。
我心裡有些難過，放學的時候，我強拉著李順利的手，把他帶到了學校操場上，平時我們都在這裡玩彈珠。
我想，我等會兒和大家說說，他們會讓李順利和我們一起玩的。
但是我拉著李順利還沒有靠近，“小虎頭”就拋起一塊小石子向我們擲來。小虎頭是班裡最調皮的男孩，也是這群男孩的老大，大家都以他為首。帶誰玩，不帶誰玩，都是小虎頭決定的。
我慌張地躲著小虎頭扔來的石子，有些生氣地衝他喊：“你瘋啦，幹嘛往我們身上扔石頭！”
小虎頭拍了兩下手，也衝我喊：“你和個小娘養的一起玩，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愣在原地，“小娘養的”是句罵人話，在我們當地方言裡，這是一句最髒，最難聽，最惡毒的罵人話。
我向李順利看去，他也定定地站著，一動不動。
小虎頭他們還在往這邊扔石子，我躲開了，但是其中一顆砸在了李順利的額頭上，擦破了皮，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流。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裡的難過像是沸騰的開水，水汽直往外湧。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突然李順利狠狠地用雙手推了我一把，我沒注意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李順利轉身跑遠了。
第二天李順利沒有來上學，我心裡記恨他昨天推的那一把，暗暗想著等李順利回學校了，我要至少三天不理他。
但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也沒有回學校。
直到一個星期後的早讀課，李順利才揹著一個包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結了痂，看著有些可怕。
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們倆雖然是同桌，但是是兩張單人桌拼在一起的。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和他打聲招呼，就見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地搬著自己的那張桌子往後走，他把桌子搬到了教室最後放垃圾桶和打掃用具的角落。
班主任徐老師說，李順利因為打架鬥毆，處罰他一個人單獨坐。
我本想幫他辯解的，但是我沒有，因為我的軟弱和自私。
直到小學畢業，李順利都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那個角落。
4
小學升初中的那個暑假，我迷上了打籃球，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的個頭一下子躥了起來。
我媽媽有些擔心，她覺得我年紀還小，現在長得太快，以後會長不高。
事實證明，我媽她是正確的，但那時候的我卻顧不上那麼多，我得意於自己拔群的身高和健壯的體格。
我有時候想，要是小虎頭再像那次一樣，我一定能衝上去把他狠狠揍一頓，我的拳頭能保護好自己……和我的朋友。
但是我再也沒有找小虎頭報仇雪恨的機會了，他沒有和我們進入一個初中。
反而是李順利，我們又成為了同學，可惜不在一個班。
我開學時看到李順利幾乎嚇了一跳，他也長高了不少，整個人依舊白白淨淨的，五官長開了一些，越發俊秀精緻起來。
剛開學便有女生私下喊他“校草”，說他像電視劇裡的韓國明星，不僅長得像，連名字聽著也像個韓國人。
但是很快，關於李順利的流言又在這個新的學校傳播開來，而且越傳越離奇。
到最後居然變成了李順利的媽媽是個在夜總會的陪酒女，他們一家身上都有病毒，接近他們就會被傳染。
就跟以前在小學時一樣，大家又開始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李順利。
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謊話，李順利的媽媽不是什麼陪酒女，他媽媽在步行街開了一家服裝店。
很久以前，久到我和李順利還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週末一起去步行街玩，李順利曾經指著一家店和我說那是他媽媽開的店。
那個時候李順利是個雖然靦腆但是很愛笑的小男孩，從什麼時候起他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孤僻了呢？
他的眼睛總是空空的，彷彿能裝得下一切，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我偶爾在走廊上遇見他，他總是目不斜視，從來不看我一眼，就像我們從未擁有過友誼一樣。
我有些生氣，我不再關注他的訊息，以至於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李順利遭遇了校園霸凌。
我們學校並不是什麼重點中學，學校裡有些孩子只是迫於九年義務教育來這兒混日子的。
有時候我也能看見一幫穿著校服的小混混，排排蹲在學校門口嬉笑著抽著煙，只是我沒想到他們會肆無忌憚地在學校裡向同學舉起拳頭。
有一天晚自習，走廊上突然鬨鬧起來，我正在和我並不算擅長的數學題奮戰。不一會兒班裡同學叫嚷起來，說是學校裡那幫混混在實驗樓的廁所裡毆打一個男生。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向教室外跑了過去，廁所外面圍了不少人，但是沒有人敢進去，我推開人群走進去，就看見一個染了黃色頭髮的男生手裡拿著一隻鞋，正在向一個跪在地上的男生的頭上不停地抽著。
我想要衝上去，我想要阻止這一切，但是我沒有。
我愣在了原地，時間像靜止了一樣，直到人群中有個聲音喊了一聲：“老師來了！”
那黃毛這才住了手，他招呼著身邊的小弟往廁所外面走，路過我的時候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衝我吹了聲口哨。
那個被毆打的男生還跪在地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他的頭還被按在便池裡，身上的校服已經溼透了。
他像是呼吸困難一樣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看著他慢慢抬起了頭。他的臉上，頭髮上都是水，水順著他秀美的下巴向下流。
是李順利。
他看著我，空洞洞的，他的眼睛裡連悲傷的情緒都沒有了。
我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在那個放學的操場上，我看著石子砸向他的額頭，而我什麼都沒有做。
這麼多年，我一點長進也沒有，我依然自私，依然懦弱，依然保護不了我的朋友。
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痛哭出聲。
5
那件事過去沒多久，就放了寒假。寒假裡我纏著爸媽，給我報了一個跆拳道的培訓班，我每天像魔怔了一樣發了瘋地訓練。
我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不會有下一次了。
寒假過去後又是新的一個學期，這一次我決定重新拾起我和李順利的友誼，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保護好他。
我放學後在門口等他，一個寒假過去，李順利看起來更瘦了。他看到我似乎不是很驚訝，他說：“走吧，正好我也有話和你說。”
我們去了離學校不遠處的一家麥當勞，李順利坐在我對面，“我是私生子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小學時我可能還有些懵懂，現在已經明白了這三個字的意義。
那天傍晚，我們在那家麥當勞裡，李順利講起了他的故事。
他的媽媽以前是個數學系的大學生，長得非常漂亮，只是還沒畢業就有了他。李順利小時候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也是外婆和他說，他爸爸是個警察，因為執行公務犧牲了，也是因此沒來得及和李順利的媽媽結婚。
小時候，爸爸是小順利最崇拜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媽媽帶著李順利搬來了這座城市，而李順利轉到了新的學校，成為了我的同桌。
有個叔叔總是來找他的媽媽，媽媽說那個叔叔就是他的爸爸。
他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他的爸爸沒有死，是個有錢人，是個有老婆有孩子的已婚有錢人。
小時候李順利想要是自己爸爸沒有死就好了，後來他有了爸爸，他卻想他的爸爸還不如死了。
李順利對我說：“我以前一直不太明白我媽媽為什麼會和一個已經結婚的人在一起。”他自嘲地笑笑，“除了為了錢，還能為什麼呢。”
“那個時候，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從包裡拿出一個盒子，“這是以前就想送你的禮物，只是那個時候和我做朋友對你不太好。”
我回到家，拆開李順利給我的那個盒子，裡面是滿滿一盒子玻璃彈珠，色彩繽紛在燈光下漂亮極了。
玩彈珠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那個時候我總是收集各種好看的彈珠。
現在我長大了，已經不玩彈珠了，李順利的這份禮物當時沒有送給我，現在再給我，我雖然感動，卻沒有那麼開心了。
我突然意識到，有些事當時沒有做，不管以後再怎麼彌補，都無濟於事了。
我拿出了我的週記本，上初中後，我們每週都要上交自己的週記，可以記錄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是讀書筆記。
我在這個學期的第一篇週記裡寫下《我最好的朋友李順利》
我想，等到明天上學我一定要把這篇文章拿給李順利看。
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了，這天晚上，李順利潛入空無一人的學校，在早晨天快要亮的時候，從學校樓頂一躍而下。
6
李順利死了，聽最早進入學校的人說，教學樓下面全都是血，整個學校初中部停課一天。
等到大家回到學校，關於李順利的一切，都從當初大家竊竊相傳的流言，變成了人人唏噓的真相。
李順利的確是萬家樂老闆的私生子，萬家樂老闆和妻子只有一個女兒，李梅想用兒子來討好萬家樂老闆的爸媽，但老人家堅決站在正牌兒媳婦的那邊，對李順利母子冷眼相看。
李順利的爸爸沒辦法，給李梅在步行街盤了一家店面，從此不再提把他們母子接回家的話。
李梅覺得都是因為李順利沒用，才會不討老人喜歡，於是在家裡虐待打罵李順利。
小學班主任徐老師自己當初因為丈夫出軌離了婚，又因為和萬家樂老闆娘是同學，知道了李順利的身世，所以平時才會對李順利格外刻薄。
李順利成績好，長得也好，雖然大家不敢接近，但還是有些女孩兒暗暗喜歡他的。學校裡的混混早就看他不順眼，經常在放學後把他堵在巷子毆打。
這個叫順利的十三歲男孩，生命中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麼順利的事。
他最終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
我從沒有經歷過這麼可怕的事，教學樓下的地磚上還有暗褐色的痕跡，我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夢裡是我和李順利最後一次見面，快分別的時候李順利和我說：“你知道嗎？在學校裡他們打我的時候我原本是想還手的，但是他們罵我是小三兒的孩子，說我是雜種。我突然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氣，我甚至覺得他們說得對，也許我就是低人一等，就是活該被別人輕賤，因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於是我沒有還手，隨他們打罵。”
我在夢裡瘋狂地流淚，我在夢裡拼命和他說，不是的，不是的。
可是他再也聽不到了。
我去墓園看他，他的家人沒有給他舉辦葬禮，只在墓園的一個角落，給他豎了一塊小小的墓碑。
我把我的週記本留在了那裡，裡面只有一篇文章——《我最好的朋友李順利》。
裡面有我想對他說的話：“無論你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無論你的家人曾做錯過什麼，那些都不該由你來承擔。你要記得，你值得過上有尊嚴的，不被人輕視的人生。”
後來我本來想上警校的，算是幫李順利實現他的理想，可是我仔細考慮後還是放棄了。
李順利死後他家人沒有再來學校，他的課桌是我收拾的。
裡面有一本微積分教材，寫著李梅的名字，李順利在封底寫道：“只有數學從來沒有辜負過我。”
我最後去了師範，選擇了數學專業，我想要成為一名真正教書育人的老師。
今年我畢業了，回到了我和李順利的小學。
開學第一天，我在黑板上寫：“永遠記得，你們值得過上有尊嚴的，不被人輕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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