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我們的老婆會被人家的男人欺負,而且還要被我欺負

1

“微微犯下了什麼彌天大錯,值得你們下這樣的死手?”身姿挺拔的男子擋在了我面前:“形神俱滅?我倒是要看看你們誰有這樣的本事!”

殿內一片寂靜,只聽得見這男子手中長劍清脆的蜂鳴。

講道理,我有點懵逼。

就在剛剛,一股無形的力朝我襲來,我還來不及反應,一柄碧色長劍堪堪錯過我的髮絲擊退了那股力。

啊,不是吧?

我跪倒在地,噴出一口鮮血。胸腔劇烈的疼痛提醒著我,這不是一場夢。

按現在的情形來看,我,葉知微,似乎,好像,穿書了,而且穿成了與自己同名同姓的惡毒女配。

這書名為《敢對師兄撒個嬌》,是本披著修真皮的古早瑪麗蘇文。女主喻暖意外救下了蓬萊掌門,掌門大手一揮直接將她許給了早有戀人的蓬萊天才弟子陸瑾言。陸瑾言一開始自然是看不上幹啥啥不行的喻暖,偏偏他戀人花樣作死成功將陸瑾言推到了喻暖那邊。這文前期虐得酸爽,後期甜到發膩,當初可是在某綠色文學網收穫了不少粉絲。

而我葉知微,啊呸,是原主,很不巧,正是男主那個花樣作死的戀人。說起來原主早期坐擁男主和師父的寵愛,勤奮努力又是個修真天才,未來光明而美好。偏偏女主喻暖一來,原主火速雙商下線,兢兢業業迫害女主又被花式打臉,最終眾叛親離、死在男主劍下,形神俱滅。

害,戀愛腦果然害死人吶。

我正回顧著劇情,身前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師父魏晉,一抬手將我扶了起來再次護在身後。

掌門冷哼一聲:“魏晉你不要太囂張!”

五長老搖頭晃腦:“愛徒心切是人之常情,可是魏晉啊,你未免也太荒唐!暖暖險些被她害了性命你還偏袒她!非得這葉知微親手殺了你,你才能相信她不是個好東西嗎?”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作案未遂竟要被罰形神俱滅,女配就沒有人權唄。也難怪原主後期要黑化。

師父聽聞也是愈發氣急:“你們還知道喻暖是險些喪了命啊?微微做錯了事我自會管教,還不勞你們插手。今天話我就放這了,誰敢傷微微性命,我魏晉絕不會放過!”

掌門冷冷開口:“她打碎了我送暖暖的一件神級防禦法器,這是她該有的攻擊力嗎?我和幾位長老檢視過法器碎片,有魔族的氣息。魏晉你好好想想,今天你還要護著她嗎?”

師父愣怔了一下,隨即堅定地開口:“那又何妨?微微既是我徒弟,那我便護定了!”

我下意識地開口解釋:“師父,我的確是下了死手,但我並不知道她有神級防禦法器。我沒有勾結魔族,我真的沒有!“

我沒有說謊,原主後期的確是勾結魔族為非作歹,將正道捅了個窟窿朝天,但這個時候的她還是磊落光明的,否則也不會自己直接衝上去想要了結女主性命。

師父安撫性地抬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師父相信你。

“掌門氣得吹鼻子瞪眼:“魏晉!你明明知道問題不僅僅是這個……”

師父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掌門地話:“我不知道!”

眾長老紛紛嘆息:“荒唐!”

“微微我護定了!”師父收起長劍將我打橫抱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說起荒唐,魏某委實及不上各位。看來五十年真是太久了,當年的事你們都忘了嗎?”

師父將我帶回了長風山,仙草靈藥一股腦給我餵了許多。

我看著師父漸漸緩和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五十年前的事是什麼呀?”

我葉知微,一個擁有現代思想的當代女大學生,非常鄙視因性生愛的橋段。所以當初追文的時候,看到女主因為女配給男主下藥半推半就被男主睡了後就徹底愛上男主,我直接憤而棄文了,連結局都是從小姐妹那裡聽來的。

所以現在我只能旁敲側擊來了解中間的劇情走向。

害,穿個書都穿得這麼憋屈。

早知道有一天自己要穿進這本書裡,哪怕女主因為被強愛上男主,我也要看下去啊!小姐妹說的沒錯,我不該歧視因性生愛!

師父適時開口打斷了我朝著少兒不宜方向一路狂奔的思緒,這時他已經恢復了往常玩世不恭的語氣:“自然是你師父我一戰成名,拿下人間第一人的頭銜呀!”

師父抬手敲了敲我的額頭:“真是女大不中留呀!你這小心思全放陸瑾言那臭小子身上了吧。為師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不記得了!”

我慌忙表忠心:“怎麼會呢?師父。我剛剛想明白了,我就不該喜歡陸瑾言。“

師父揉揉我的頭髮:“我徒弟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有什麼該不該的? “

他遞給我一杯水:“別想那麼多,有師父在呢!“

我接下水杯,心下一暖。真好啊,師父大概是原主那悲慘一生中唯一溫暖又堅定的光了。

“嗯?是甜的啊!“我下意識開口。

師父笑起來:“你對為師不上心,為師可一直惦記著你呢!“

我看著師父的笑,有些晃神。一雙桃花眼微眯著,嘴角輕輕勾起,明眸皓齒,風流自成。糾結於劇情的我都快忘了,原主的師父也是迷倒萬千少女的大帥哥啊。

2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是帶著點希冀的。一閉眼一睜眼,我就從廢宅女大學生變成了惡毒女配,那麼,再閉眼再睜眼呢?

很遺憾,奇蹟沒有發生。

我還是躺在長風山半山腰的小木屋裡。

躺久了就想起來活動活動,我斂了衣衫漫無目的地四處晃盪。

長風山終年清風吹拂,風中裹挾著豐蘊的靈氣和草藥清香,呼吸間讓人疲憊頓消。

我試探性的捏了個換衣訣,身上的白色蓬萊弟子服轉瞬就變成了套黃色衣裙。我心念一動,手腕上又多出兩串鈴鐺來。

很好,不枉原主勤奮刻苦。哪怕換了個核心,心念所至,僅憑肌肉記憶還能使出過往的招數。

我忍不住開心起來。還好還好,原主的天賦沒有被我的廢材屬性沖淡。

“葉知微!”,一道聲音傳來,是氣急敗壞的陸瑾言。

按照劇情發展,這裡應該是男主找我興師問罪來了。他下山回來後從掌門那裡知曉我重傷女主卻沒受任何懲罰就被師父帶走,退出大殿沒做休整就直接來了我長風山。

我微微仰頭看著面前的陸瑾言,他身姿修長而挺拔,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泛著光澤,半束的黑髮在風中飄著,眉目俊朗,鼻樑高挺。明明是硬朗帥氣的長相,尖削的下巴平白又增添了幾分精緻。

不愧是拿著言情小說男主劇本的男人,長得可真好看。

葉知微,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陸瑾言皺著眉頭指責我:”你明明知道,喻暖她不懂術法,怎麼能對她下那樣的狠手?“

我想我一定是失了智,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很想伸手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過往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湧入腦海,我身上的這套黃色衣裙就是眼前這個衝著我吼的人送的。就是這個人,也曾經在我受欺負的時候護我於身後,也曾陪著我在月下飲酒,也曾在月色下信誓旦旦地跟我說“永遠陪著我”……

這些都是原主的記憶,可我卻忍不住動容。無措又委屈的情緒漸漸將我吞沒,眼淚不由自主地開始往下掉。

我不想哭的,我想做個酷girl的。我吸了吸鼻子,眼淚掉得更兇了。

陸瑾言愣怔了一下,並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微微,你不能這樣是非不分、欺負弱小。”他反倒更憤怒了:“你不能再跟著魏晉了。他遲早會害了你的!他就不配收徒弟,你看他把你教成了什麼樣子!我們去求掌門,讓他給你換個師父。”

陸瑾言說著就要來拉我的手,我躲開了。

是非不分,欺負弱小。是了,這個人眼裡的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美色真是誤人啊,我險些忘了,這個人可是要讓我形神俱滅的。

“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傷了你的暖暖,跟師父有什麼關係?陸瑾言,你別拿我師父說事兒。有什麼事直接衝著我來!”

不配收徒弟?簡直是個笑話。陸瑾言倒向喻暖後,就只有魏晉一人真心實意對原主好。

“微微,你別說氣話。你知道我跟喻暖沒什麼關係。我知道魏晉待你很好,也知道你們師徒情深。但他的行事作風是有問題的,你不能跟著他一錯再錯。”陸瑾言仍執著地想要帶我走。

一陣輕笑傳來,師父不知道何時過來了。他手上搖著把扇子,笑得騷包又風流:“我不配收徒弟?看來掌門師兄也不太配呀。瞧瞧他教出來的好徒弟,直呼師叔大名,妄議前輩,一點禮數都不懂。你想求掌門師兄給微微換師父?我怎麼記得前不久你還求掌門師兄成全你和微微呢,結果他給你和喻暖定了親。瑾言啊,你求掌門師兄好像不太管用的樣子呀。”

陸瑾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熱鬧。

然而,到底是陸·正道之光·一本正經·瑾言,哪怕就差把“不服氣”三個大字寫臉上,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向師父行了個禮:“瑾言失語,請師叔見諒。”

陸瑾言又對著我說:“微微,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在聽雪亭等你。”

說完,他還不忘恭恭敬敬地跟師父道別。

師父不再搭理他,弓起食指刮過了我的鼻樑:“微微啊,師父可只有你這麼一個徒弟,你可不許見色忘義。師父還指著你養老呢。”

我想起小姐妹跟我說過的魏晉結局——為救微微死於男主劍下,形神俱滅。

心底一酸,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我抓著師父的衣袖蹭了蹭:“才不會呢!我會永遠陪著師父的。”

說完才恍然覺得,這樣的語氣配上動作,撒嬌的意味實在太過鮮明。

師父無奈地嘆了口氣:“瞧你這沒出息的,你若真喜歡那臭小子,師父可不會像掌門師兄那個老頑固那樣逼著你二選一。”

他顯然,誤會了。

害,算了,一時半會也解釋不通。

誰讓原主為陸瑾言痴為陸瑾言狂,為陸瑾言哐哐撞大牆。

3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太陽高高地掛著,山間鳥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莫名讓人心情很好。

我如約去聽雪亭見陸瑾言,既然現在我佔了原主的身體,有些事情還是要好好處理一下的。

聽雪亭在蓬萊主峰頂端,是個積雪終年不化的去處。

葉知微在蓬萊不是很受待見,葉知微是知曉的,陸瑾言也是知曉的。

所以,陸瑾言便尋了聽雪亭這麼個去處作為他們日常見面的地方。

掌門一開始就不贊同陸瑾言跟葉知微來往,為此還狠狠地罰過陸瑾言,原主知道後氣了很久,夥同陸瑾言衝到掌門書房毀了他珍藏的一幅山水畫。

毀畫洩憤後,就是在聽雪亭,陸瑾言偷偷拿了掌門珍藏的佳釀哄葉知微開心。

還是在聽雪亭,葉知微第一次踮起腳偷偷吻了陸瑾言。一向一本正經的陸瑾言紅了臉,慌亂間打碎了石桌上掌門送的琉璃盞。

聽雪亭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葉知微已經很久沒來過了。

原主本就不喜歡來蓬萊主峰。喻暖來了之後,原主就更不愛往主峰跑了。

掌門將喻暖許給陸瑾言後,原主在長風山生了很久的氣,再次踏入主峰直接悶聲作大死,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就想要喻暖的命。

但喻暖可是有主角光環的人呀,任你修為碾壓,哪那麼容易能要她的命呢?

我感慨著步入聽雪亭,峰頂的風有些大,吹得亭邊的松樹窸窣作響,像極了雪落的聲音。

陸瑾言還沒來,他一向勤勉,只要人在蓬萊,早起便一定要練足兩個時辰劍術,風雨無阻,傷痛不論。

我百無聊賴地把玩著石桌上的水杯,又開始琢磨劇情的走向,又開始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按照劇情發展,葉知微殺女主未遂後,男主對女主心存愧疚,時不時去探訪。好感度刷得差不多了之後,葉知微又蹦出來悶聲作大死,給男主下了合歡願。當然,這不過是幫著女主送出一血。女主稍作掙扎之後就會死心塌地地愛上男主。

淦!現在想來還是好氣哦!

怎麼著?丟個一血又不是被下降頭,效果怎麼就這麼立竿見影呢。

更難受地是,再往後的詳細劇情,我就全不知道了。

好好處理,說起來容易。所以,我到底應該怎麼辦呀?

我能幹得過劇情嗎?到最後不會還是我和師父都要形神俱滅吧?

不行,絕對不可以!

我越想越煩躁,抓了把頭髮,乾脆站到亭子南邊吹風。

聽雪亭南面臨著山谷,目之所及是一片雲遮霧繞的綠意。看著眼前的萬丈深淵,我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篤學

八角樓,一躍解千愁!”

啊,我愛學習,別攔著我!快讓我回去學習!惡毒女配我真的當不來!

嗯?嗯!!!好香啊!我沒聞錯吧?怎麼會有烤兔子!!!

我轉過身來,是陸瑾言。

陸瑾言每次下山都會習慣性地給原主帶些吃的,一帶就是好多年。哪怕後來,以原主的修為早就不需要尋常食物果腹。

陸瑾言很自然地給我倒了一杯水:“等很久了吧,先吃點東西。你最愛吃的青城陳記烤兔子,昨天沒來得及拿給你。”

牛皮紙掀開,是隻相當肥美的兔子,烤的焦黃,還流著油。想來是陸瑾言用術法保鮮到現在。

我再次懵逼,一肚子的話都憋了回去。

這,不太對吧。

昨天是誰對著我吼要我認錯啊?

但,兔兔那麼可愛,誰不吃誰王八蛋。

我伸手就拽了條

兔子腿啃起來。嗚嗚嗚,比我們學校門口的還好吃。

啃完一條兔腿後,陸瑾言開口了:“微微,我知道你一向受不了別人說你師父半點不是,但魏晉他太溺愛你了,這隻會害了你的。”

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我一把推開了兔子:“陸瑾言,你還沒完沒了了是吧?我出手想取喻暖性命是我不對,你別老拿我師父說事兒。你到底想怎樣?”

陸瑾言隨手捏了個清淨訣去了我手上和嘴上的油汙:“微微,我知道你本性良善,是魏晉慣壞了你。你再怎麼看喻暖不順眼,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啊?掌門把她許給我,她也是無辜的,你不能一個不順眼就濫殺無辜。你傷害了她,你得跟她道歉。我們的事情,我會想辦法處理的。”

他說的沒錯,喻暖的確是無辜的。非要說有什麼過錯的話,也不過是主角光環太重罷了。

我起身:“好,是我做錯了事。我現在就跟你去找喻暖道歉。”

陸瑾言眼睛亮了一下,很歡喜的樣子。

他也跟著起身,像是反覆斟酌:“還有……”

我抱著手臂抬眼看他:“嗯?”

他像是掙扎了一番,到底還是開了口:“按蓬萊門規,傷不會術法的無辜凡人者,罰雷邢五十。”

他說完像是被抽去了力氣,伸手想要攬住我的肩膀,我閃開了。

他虛弱地嘆了口氣:“微微,我知道你現在肯定生我的氣。但是你相信我,我決不會傷害你的。”

嗯。雷刑五十不是傷害我,形神俱滅不是傷害我。是我不懂傷害的意思了。

我冷眼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聽雪亭四周終年不化的雪冒著森森寒意,這麼多年的修為好像都白費了,那寒意沁到了我心底裡。

4

此刻,我正跪在刑臺上。四周圍了好些看熱鬧的弟子。

我不想受雷刑。

陸瑾言提起雷刑時我想轉身就走的,萬萬沒想到,他直接捏了個定身訣。

我甚至來不及向師父求救。

他把我抱到了刑臺上。

我罵了陸瑾言一路,他只是越走越快。

原來聽雪亭離刑臺那麼近。

我跪在那裡,顧不上介意圍觀者們冷嘲熱諷的眼神,只感到徹骨的冰寒。

很多穿書的文都把雷當作引子,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來到這裡,我不知道雷刑之後我還會不會在這身體裡。

如果雷刑之後,我魂魄離體,那麼我會到哪裡?回到原本的世界還是陰差陽錯去到其他世界,抑或是,徹底灰飛煙滅?

我想我一定是一臉驚慌失措的狼狽模樣,陸瑾言放下我後竟又蹲下來安撫我:“微微,我這次下山還給你帶了青城徐記的梨花釀,一會我們一起去長風山後山喝。微微,你別怕。雷刑只是作懲戒作用,會疼一些,但不會傷及根本的。”

原主或許真的沒事,但我是個冒牌貨呀,我是個借屍還魂的呀。

我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哽咽:“陸瑾言,陸瑾言!我再也不會對普通人動手了,你放了我吧!”

陸瑾言安撫性地拍拍我的背:“微微,你不是個小孩子了,你要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的。”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掌管刑罰的六長老一臉為難,陸瑾言重複了三遍“葉知微出手重傷不會術法的普通人,請雷刑五十”,六長老還是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

這些年,原主沒少捅婁子,卻一次也沒上過刑臺。

六長老認得我,自然曉得我師父是個極度護犢子的主兒。

周圍看熱鬧的弟子越來越多,陸瑾言執著地開口:“葉知微出手重傷不會術法的普通人,請雷刑五十。請六長老動手,有什麼後果瑾言自會擔著。”

我哭得越來越狼狽:“陸瑾言,你放了我吧!我求你!”

陸瑾言仍背對著我,固執地請六長老行刑。

六長老無奈,取出雷刑符貼到了刑臺上。

剎那之間,雷聲轟隆,一道道雷穿透了我的身體。

我哭得太兇,正常喘息都變得無比廢力,腦子裡亂糟糟的一片漿糊。

一道雷劈下來,那鋒利的疼直接讓我整個人都變得清醒起來。那痛勝過我曾經體驗過的一切痛苦,我幾乎要被撕裂了。

肉體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害怕一起把我折磨得不成樣子,我很快就出現了幻覺,那痛開始變得很鈍,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被雷拉扯著前後搖晃,但痛卻彷彿隔了層什麼,不甚鮮明。

受刑的明明是我,可我卻覺得自己彷彿一個旁觀者。

我想,我的靈魂正在逐漸脫離肉體。

我認命一般想要閉上雙眼, 卻看到了師父的身影。

果然,臨死之前都會憶起生平嗎?

師父一臉焦急,好看的眉眼皺成一團。我張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我的幻覺越來越嚴重,師父竟然一掌推開陸瑾言,徑直走上了刑臺。

下一刻,一股溫暖的力籠住我,師父彎下腰來抱住了我。幾乎是包住我的瞬間,師父噴出一大口血來。

原來竟不是幻覺。

突然有人護著我,我便覺得更委屈了。我無力地鬆鬆抱著師父,不住地呢喃:“師父,師父!“

師父輕輕地擦去我的眼淚:“微微別怕,師父在呢!“

六長老搓著手在一旁嘆息:“這……這……這些刑罰符都是出自掌門和五大長老的手筆,刑罰一啟沒有受干擾的道理。縱使你人間第一人,貿然闖入也要脫一層皮的。況且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雷不過是疼些罷了,傷不及根本的。雷刑五十隻剩五下,魏晉你又何必?”

師父並不搭理他,一手不斷地輸真氣給我療傷,一手捏了個訣。六長老跌坐在地,噴出一口血來。

六長老並不惱,只不住地嘆息:“葉知微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傷喻暖,陸瑾言又領著她來領罰,我能怎麼樣呢?“

陸瑾言靠在刑臺旁的石柱上,死死盯著師父,滿眼都是憤怒。

師父給我餵了好些丹藥,扶著我站起來。平日總是一副風流模樣的師父此刻也顯出幾分狼狽來,嘴角沾著未乾的血漬,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

師父受傷了,傷得不輕。

然而師父並沒有分心打理自己,一揚手,碧色長劍徑直衝著陸瑾言飛了過去,陸瑾言抽出本命劍青珏死死相抗,卻還是飛出了老遠。

師父正欲再次出手,掌門趕了過來,護在陸瑾言身前。

“魏晉?你是不是太無法無天了?“

“我無法無天?“師父並沒有收回劍勢,長劍碧淵直衝掌門而去:”

張崇明,你看看你徒弟幹了什麼好事!“

掌門擊散劍勢,定定地打量著我。然後,他轉身給了陸瑾言一巴掌,陸瑾言的臉上顯出清晰的指印。

滿場震驚。

蓬萊誰不知道,陸瑾言是掌門捧在手心的愛徒,掌門看不上葉知微。

啊,不是?這到底是怎麼個走向?

我徹底從慌亂害怕不知所措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滿心只有疑惑和震驚。

掌門你到底怎麼回事呀?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過是我師父喊了你全名,你就變化這麼大的嗎?

5

這場鬧劇最終以陸瑾言受雷刑一百收場。

六長老貼了雷刑符後虛弱地倚在一旁的石柱上嘆息:“胡鬧,胡鬧啊!”

師父沒言語,掌門狠狠瞪了六長老一眼。

六長老頓時安靜如雞,安安分分地施法催動符咒。

一向一絲不苟的少年跪在刑臺上任由實體化的雷電拉扯,像風中飄搖不定的樹葉。

陸瑾言本就受了重傷的,雷刑之下更顯狼狽。汗水浸溼了他的頭髮,一身素白的蓬萊弟子服處處沾染著血跡。

他一直死死盯著我和師父,眼神晦暗不明,看不清具體的情緒。

最後一道雷電落下,掌門快步走上刑臺扶起了陸瑾言:“瑾言,對葉知微,以後切不可自作主張。”

我捏了個訣,陸瑾言腰間掛著的那枚玉墜化為飛灰:“陸瑾言,長風山不再歡迎你。從此,你我再無瓜葛。”

長風山有靈,不是誰都能來的地方,它只認我和師父的氣息。這樣的長風山類似師父的法器,可以借師父的勢。修為勝過我師父者,自然可以硬闖。修為不及者,便休想進去。

很多很多年前,原主將自己的氣息封存在那塊玉佩裡送給陸瑾言,現在是時候收回了。

陸瑾言很震驚,他伸手試圖去抓住被風吹散的飛灰:“微微,你別鬧!微微,微微!”

他不住地喊著我的名字,震驚之色甚至勝過了剛剛被掌門打的時候。

我轉身不再看他。

我怕原主的情緒作祟,我怕我會狠不下心。

師父也很震驚,他一臉擔憂地看著我。

我便牽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師父,徒兒以後只有你了。”

師父不知為何紅了眼眶,習慣性地抬手揉揉我本就凌亂的頭髮:“我們回家。”

我們回到了長風山半山腰的小木屋。

陸瑾言和六長老說得沒錯,雷刑不過是痛些罷了,傷不及根本。

我的確痛得厲害,但傷的不重。很快就恢復了個七七八八。

倒是師父,強闖刑臺,被反噬得不輕。

他放下我後噴出了一大口血,砰一聲摔倒在地。

我這時才發現,師父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我顫抖著將師父移到他的臥房床上。師父平日高高束起的頭髮披散著,烏黑的發更襯得面無血色。那雙好看的桃花眼緊閉著,總是微微勾起的唇緊抿成一條線,像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我難過又自責,都是我不好。

若是我表現得鎮定些便好了。或許,雷刑真的不會有什麼,四十五下雷刑都受了,怎麼就差那五下呢?我若鎮靜些,師父或許就不會不顧反噬硬闖刑臺,便也不會傷成這樣了。

我輕輕理順師父散亂的頭髮,清淨訣捏了好幾個,師父的淡藍色衣袍上還是不斷滲出觸目驚心的紅。

師父氣血逆行,出血不止,必須要有順益丹。

可原主和師父都鮮少受傷,少的可憐的丹藥庫存幾乎全被師父投餵給我了。

我將自己的大半真氣輸給師父,也只能暫時壓制住他體內橫衝直撞的混亂氣息。

氣血逆行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對於剛步入修行之路的人而言,氣血逆行基本是家常便飯,服些順益丹便好了。

但是不做處理的話,氣血逆行也是能取人性命的。

好在,順益丹的煉製是修行之人的必修課。勤奮好學的原主自然學得不錯。

順益丹不是什麼複雜的丹藥,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配方,基本都是遵循救命救急、就近取材的原則。原主學的自然是蓬萊的法子,七味藥材全是蓬萊主峰隨處可見的草藥。

安頓好一切後,我便立即前往蓬萊主峰採藥。

天已經黑了,沒有月亮,只稀稀落落幾顆星星在天上閃著。

主峰山腳是外門弟子的聚集地,深夜還有人在林間苦苦修煉。這群人大都天賦一般,很多人哪怕拼盡全力也成不了內門弟子。

我捏著燈火訣,兀自在那些刻苦修煉的弟子間穿梭,找尋需要的草藥。

還好,外門弟子大都只聽過“葉知微”這個名字,並不認得我,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我越走越偏僻,漸漸看不到任何弟子的影子。

哪怕現在有了滿身修為,慫卻是刻在骨子裡的。我一邊默唸著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邊往林子深處找去。

好不容易找齊所有的草藥,我鬆了一口氣,正準備回去,突然發現正前方躺著一個衣袍上滿是血漬的外門弟子。那人臉上也滿是血跡,看不清長相,只依稀能分辨出是個少年。

作為一個浸淫網文界那麼多年的女大學生。前有李承鄞,後有

傅慎行,我第一反應就是路邊的野男人撿不得。

我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一陣帶著哭腔的虛弱呢喃:“別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大概,夜晚人的情緒都會很脆弱,我竟然有些觸動。

算了,左不過是個資質平平的外門弟子,能攪出什麼水花?

我回過身來扶起那個昏迷中的少年,帶著他回了長風山。

(PS:陸瑾言番外,只是因為第一人稱敘事限制太多,想表達其他人視角的故事。可以不看,對正文沒得影響。畢竟我敢放的就是不會劇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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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將那個外門弟子安置在了我臥房旁邊的客房裡。

很奇怪,他雖然看上去命懸一線,脈息卻顯示傷得並不重。而且,他體內的靈力微乎其微,放在外門弟子裡,只怕也是末流。

算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點了安神香,隨手捏了個清淨訣,隨即便掩了門到後院去煉藥。

雷刑的後遺症折磨得我有些虛弱。畢竟是作為震懾的刑法,哪怕身體上的傷痕恢復,痛也會持續很久。

我往煉丹爐裡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靈力消耗太多,汗水從額頭不斷滾落,沒入青草之間沒了蹤跡。

但我顧不上疼痛也顧不上委屈,只想趕緊練出順益丹。

我不知道,師父還能堅持多久。

兩個時辰後,煉丹爐裡終於漂浮起幾顆墨綠的丹藥。順益丹成了。

我慌忙取了丹藥往師父的房間奔去,他仍昏迷著,額角的青筋跳動不止。

一顆顆順益丹喂下去,我又給師父輸了點靈力。與師父相比,我的靈力的確是微不足道。但此刻,哪怕能幫他快一點點吸收丹藥的藥力,也是好的。

終於,師父雜亂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額角青筋的跳動也漸漸止住。

我徹徹底底地鬆了口氣。

沒事了,沒事了!

只要師父醒來,其他的傷便不是問題。

折騰了許久,夜已盡了,晨光熹微,天邊翻出星星點點的白。

我強撐著拖著腳步回了自己的房間,徹底昏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混亂的夢。

廚房飄來紅棗銀耳粥的香氣,媽媽一邊盛著粥一邊嫌棄我起的太晚,催促我趕緊洗簌吃早飯。

場景一轉就到了課堂上,帥氣的大語老師對著我笑,他誇我的回答很有見地。

不知怎麼又到了奶茶店裡,小姐妹劃拉著手機,跟我播報某位明星的最新訊息。

突然,我又落入了黑暗裡。

燭光亮起來,照亮滿地的屍首。那些屍首瞪著眼睛,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我害怕地想要逃離,我跑啊跑,無論跑到哪裡,四周都是滿目屍體,一片死寂。

我無處可逃。

我無力喘息。

心裡咯噔一聲,我驚醒了過來,枕頭溼了大片。

師父正坐在床邊,滿目焦急。師父說,我睡了一天一夜,嘴裡不住地呢喃。

夕陽的餘暉給師父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他伸出手輕輕擦去我額角的汗:“夢見了什麼,怎麼反應這樣大?”

我能怎麼說呢?我夢見了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日常生活?

明明只是隔了幾天而已,感覺上卻是恍若隔世。另一個世界的我現在是什麼狀態?會不會有人發現我消失了?會有會有人很想我?

但是後面的滿地屍體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我最近看過什麼恐怖片?

我搖了搖頭,試圖擺脫這些紛亂的情緒:“都是一些過去的事。”

師父嘆了口氣:“因為陸瑾言那個臭小子?擱在往常,我雖看不上他,但微微你喜歡,師父我一定支援你。但是昨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他不是良配。“

我搖搖頭:“不是因為他。師父,我真的放下了。“

師父似乎還是沒信,卻主動繞過了這個話題,一巴掌輕飄飄地打在了我頭上:“剛受了雷刑就又是渡真氣又是煉藥,你真是膽子肥了!“

我配合著往後縮縮腦袋:“徒兒傷得不重,徒兒沒事的!“

師父佯怒:“難道師父傷得很重?你未免太小瞧你師父了吧,那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以後切不可逞強!“

我嘴上乖乖巧巧地應下:“微微記下啦!”

“那個?請問這是哪裡?”一道虛弱的少年音從門口傳來,那人虛倚著門,在夕陽的勾勒下幾乎成了一道虛影。

我差點忘了這茬,連忙跟師父解釋:“我去蓬萊主峰採藥時發現了他,當時他看起來傷得很重,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那少年自在得很,自顧自走到屋內的木桌旁坐下:“在下丹丘,謝姑娘救命之恩。”

師父打量著少年的蓬萊弟子服,饒有趣味地開口:“這裡是長風山,你不知道?”

丹丘一臉懵逼地搖搖頭。

“我是魏晉,她是葉知微,你不知道?”

丹丘一臉懵逼地再搖搖頭。

師父笑起來:“微微,咱倆混得不行啊!這屆弟子都不知道我們師徒了。”

說話間,師父已坐到桌邊,將手搭在丹丘的手上,我也趕忙下床湊過去,想看看他奇怪的脈息究竟是怎麼回事。

趁著師父探他的脈息,我打量起丹丘。

丹丘生了一張相當好看的臉,膚色白淨、線條流暢。微微隆起的眉骨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睫毛纖長濃密,襯著淺灰色的瞳仁頹喪又疏離。一頭墨色長髮隨意披散著,幾縷青絲繞過纖細的肩頸垂在胸前。

淦,修仙真好,隨便拉個路人甲都是大帥哥!

“你體內的真氣不是你的!”師父皺起了眉。

丹丘立刻想要抽回手,另一隻垂著的手飛快握成了拳頭。

”簡直胡鬧!既沒有修仙的天賦,便別來躺修仙的渾水!“師父鬆開手,搖了搖頭:”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靠灌輸別人真氣強硬改變體魄,一不小心只怕命都要搭上!“

丹丘默默垂下頭,握拳的手鬆了開來。

“修仙哪有那樣好,值得你冒這樣的險!”師父嘆了口氣:“你先在我長風山養著吧。這裡靈氣充盈,對你多少也有些好處。“

丹丘恭恭敬敬地開口:“多謝師父。”

這?

“我如何就成了你師父?“,師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倒是個有意思的,來,見過你師姐。”

“請師姐多多關照!“

啊?這?是我輸了。這抱大腿的技術實在是自然流暢,我一打小明的人都自愧不如。

7

丹丘就這樣稀裡糊塗地留了下來。

作為唯一一個還需要吃飯的菜雞,煮飯的事兒自然是由丹丘來做。他廚藝還不錯,我跟師父偶爾也會跟著吃幾口。

丹丘自在得像是在長風山住了許久,自作主張每天早上摘幾朵野花插在我和師父房間裡的花瓶中,偶爾幫忙做些打掃院子之類的雜事兒,大多數時候就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下席地坐著,數枝葉間漏下的光。反正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師父對這個所謂的新徒弟很感興趣的樣子,教了我一些緩解雷刑餘痛的心法之餘,又給他找來兩本基礎修行法訣。

隔了幾日,師父便要走了。

他說,今年的新茶已經下來了,錦城的一位故人邀他去品茗。

他沒直說,我也沒問。但我知道,他需要療傷。

師父臨行前交給我一塊雙魚玉佩,讓我隨身帶著。

雙魚玉佩成雙成對,是件可以幫助修士感知彼此位置和危險的神級法器。一方遇險,另一方的雙魚玉佩便會發光發燙。

師父展開手裡的摺扇:“那我便品茗去了,丹丘跟著你師姐好好修習,回來給你們帶錦城的點心。“

丹丘笑起來,一雙狹長的眼睛彎出好看的弧度:“那師父你可多帶點,弟子我尚未辟穀吶。“

師父敲敲他的頭,愉快地離開了。

長風山便只剩下我跟丹丘。

鑑於自己的危險處境,我制定了嚴格的修習計劃——早起練劍,下午熟悉法訣,晚上研習心法。

這樣的日子只過了兩天,第三天我們兩非常默契地都沒再提起修習的事兒。

哪怕繼承了原主的記憶,蓬萊典籍於我而言還是堪比物理的天書。我掙扎了幾次,實在是提不起興趣,於是心安理得地決定躺平。

劇情都亂成這樣了,結局什麼的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只要遠離男女主,一定可以保平安。

自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各種腥風血雨不斷,腦子裡一直繃著根弦。突然之間放鬆下來,深重的無聊感就開始漸漸冒頭,並不斷放大。

我想找些東西消磨時間。

書房裡筆墨棋盤、古玩字畫、長笛古琴等物件一應俱全。

真巧,全在我的能力範疇和興趣範圍之外。

長風山的娛樂方式真是匱乏得可憐。梧桐樹下席地而坐的成了兩人。

丹丘看著我四處折騰後頹喪地垂著腦袋不言語的狼狽模樣,笑得不可自抑:“師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剛到長風山的呢!”

嗯,你說的沒錯。

我假裝在數枝葉間漏下的光,不想搭理。

他也不介意,自顧自起了新的話題。

這些天相處下來,我覺得他奇怪得很。總是一副隨意自在的樣子,實在看不出會為了修行去冒險用別人的真氣強硬改變體魄。

傍晚我習慣性地去廚房找吃的,沒有人。我四處找了找,客房、後院都沒有人。

丹丘似乎下山去了。

這個人連長風山都不知道,應該更不知長風山外人進不得。

我下了山到山門處躲起來,想看看這個人發現進不了山後會是怎麼個反應。也許撓撓腦袋席地坐下?

沒多久,丹丘就哼著不知名的曲調迎著山門走了過來,一手拿著串糖葫蘆拎著兩壺酒,一手掂著兩個油紙包。他若再胖點,活脫脫地主家的傻兒子。

原來是下山買酒菜去了。

眼看他離山門越來越近,陸瑾言卻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攔住了他:“下午,從這裡出來的是你?”

丹丘面露疑惑,卻還是點點頭:“嗯。”

陸瑾言也是滿臉疑惑:“你是誰?為什麼在長風山?”

“在下丹丘,現下就住在這裡。”丹丘道:“有什麼事情嗎?”

“我是陸瑾言,找葉知微有點事,你能帶我進去嗎?”

我嘆了口氣,走了出去:“他不能帶你進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師姐,你怎麼也來了。”丹丘說著把冰糖葫蘆遞給了我。

“師姐?”陸瑾言打量著我手中的糖葫蘆和丹丘的蓬萊弟子服,滿面狐疑。

我並不打算解釋:“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吧。”

丹丘聞言便要朝山門走去,我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下一起回去。“

“微微,前兩天的事是我衝動了,你原諒我好不好?”陸瑾言的語氣小心翼翼。

我很認真地開口:“你不必跟我道歉。我的確是對喻暖下了死手,理應受到懲罰。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我那天反應那麼大隻是因為害怕雷刑。”

陸瑾言聽了有些驚喜,伸手就想來牽我的手:“所以微微你原諒我了?那我還可以繼續來長風山找你嗎?”

我再次躲開了:“你我還是到此為止吧。”

“為什麼……”

我打斷陸瑾言,自顧自說下去:”你我都明白,掌門是不可能同意我們的事情的。“

對不起了,掌門,這個鍋就你來背吧。

“可是,“陸瑾言聲音弱了下去,有些頹然:”我會想辦法的。“

我拉了丹丘便往回走。

陸瑾言在身後開口:“微微,我會再來找你的。“

丹丘圍觀了這樣一出狗血大戲絲毫不見尷尬,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我卻有些心虛,想要找點話題:“我還沒來及告訴你,長風山有靈,只認我和師父的氣息。別人是進不來的。這塊玉佩裡封了我的氣息,你要隨身帶著,否則出了山門便進不來了。“

“哦?“丹丘有些驚訝:”還有這麼神奇的事情。“

我笑起來:“師父是不是很厲害?“

“長風山是不是一直只有師父跟你兩人?師姐你經常下山嗎?“丹丘奇怪地看著我:”你覺得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情?“

我心裡一愣,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8

陸瑾言還沒來找我,我倒是先撞上了他,以及喻暖。

彼時,丹丘拉著我下山玩。 蓬萊山腳下的如意鎮,因著這些年前來求道的人越來越多,興旺得很,酒樓茶肆一應俱全。

與我去過的那些商業氣息濃厚的某某古鎮、某某古街完全不同,如意鎮沒什麼塑膠感,滿是生動熱鬧的煙火氣。

街兩邊有很多攤販。包子鋪熱氣蒸騰,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肉香味;吹糖人的老頭兒對著一團糖又吹又捏,手指上下翻飛,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很快便成了型;賣脂粉的鋪子圍著好些漂亮姑娘,那清秀小哥一張巧嘴將人哄得團團轉。。。。。

我跟丹丘捧著一堆小吃零食穿街過巷進了茶樓,一路上丹丘吸引了不少小姑娘。彷彿又回到了高中我和那個校草同桌一起值日的日子,總有女孩子似有似無的目光掃過來。

我忍不住回過頭調侃:“師弟啊,你這邊走邊吃的模樣實在是對不起你那張臉~”

然後,我就撞上了陸瑾言和喻暖。

我回頭瞪丹丘,他悠哉悠哉地咬了一口杏仁酥,滿臉寫著“與我無關”。

茶樓小二殷勤得不行,我都沒來得及拒絕,我們四人就坐到了二樓的同一張桌子上。喻暖與丹丘對面坐在裡側,陸瑾言與我對面坐在外側。

喻暖咬著嘴唇低著頭,不住地擺弄自己的指甲。

她顯然還有些怕我。害,換我我也怕。

所以我們為什麼要坐到一起呢?

陸瑾言竭力想要打破尷尬的局面,不尷不尬地掙扎著聊天氣。

一個是搶我戀人被我謀殺未遂的姑娘,一個是相伴多年前兩日剛剛鬧翻的戀人,兩人排排坐坐在了我對面,我心虛得一批,恨不能將自己縮成空氣。

丹丘自顧自吃他的東西,任由我們三人之間的尷尬不斷膨脹。

還好,醒木一拍,白鬍子的說書人開始了他的表演。

美麗的姑娘愛上英俊的郎,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故事。

店小二送來一壺茶和幾盤點心。

我裝模作樣地端起茶杯,說書人說到了男主的惡毒表妹去找柔弱女主算賬。

我喝了口茶,說書人的故事裡,武功高強的表妹趁著男主不在出手就要女主的命。

“咳咳!”我被嗆得不輕。

我懷疑這個世界對我不太友好,我證據還挺多的。

丹丘輕輕拍拍我的背,用指腹拂去我嘴角的水漬:“別急,又沒人跟你搶。” 他隨手將我滑落下來的頭髮順到耳後,又把我面前的茶杯移開。

微涼的指腹貼著我臉的時候,我的確有一絲迷茫。但很快我就反應了過來,這個人絕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在長風山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沒有邊界感。

陸瑾言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來回打量著我和丹丘,斜飛的劍眉皺成一團,眉心處赫然一個“川”字。

“不是因為掌門,是因為他,對嗎?”沒頭沒腦的一句。

當然不是因為掌門,也不是因為他。

因為我不是你的微微呀。 但我不能說。

“你我之間的事,與丹丘無關。”我試圖解釋清楚,陸瑾言卻顯然是不信的。

喻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著我們三,一雙杏眼瞪得大大的,滿臉迷惑。

丹丘肯定聽懂了陸瑾言的話,卻並不解釋,端起茶杯擺出一副“你在說啥”的表情來。

我伸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擰了一把他的腿,眼神不斷示意他“給我解釋清楚”。

丹丘淡定地抓著我作惡的手,放到了桌子上。

陸瑾言終是沒忍住,抬手打開了丹丘的手,還“很不小心”地碰倒了丹丘的茶杯。剛泡好的茶,水還冒著熱氣,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地滾落到丹丘的衣袍上。

丹丘也不惱,無所謂地試圖捏個清風訣吹乾衣服上的水漬。沒有成功。

我扶額嘆息,隨手替他捏了個清風訣。

丹丘甜甜地對著我笑:“謝謝師姐~”一雙狹長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好不天真爛漫。偏偏尾音百轉千回,透著說不清的撒嬌與曖昧。

該解釋的不解釋,不該說的倒說得殷勤。

我傳音入密,試圖跟他溝通:“你到底想幹什麼?能不能別添亂了!”

丹丘自顧自給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不會吧,不會吧!他不會連傳音入密都不會吧!

這到底是誰派來折磨我的小辣雞?

陸瑾言嗤笑起來:“丹丘你術法學得不太行啊!“

丹丘無比精準地挑了軟柿子捏:”想來只比喻暖姑娘稍微好那麼一點點。“看來他也聽說掌門給陸瑾言定了個不會術法地小媳婦。

小姑娘一臉認真:”我最近跟著掌門修習,也學了很多的。“她拉開架勢,非常認真謹慎地捏了個訣,桌子上地水漬便消失無蹤了。

怎麼回事?我覺得喻暖有些可愛。

我幸災樂禍地看著丹丘。丹丘衝著我眨了眨眼,語氣裡帶著委屈:“師姐,你師弟似乎太弱了,怎麼辦?”

怎麼辦?嗯?你真的都不尷尬的嘛?

9

我想我母胎solo二十年,桃花怕是都集中在今天了。

啊呸,確切的說,應該是,偽桃花。

就在桌上氣氛膠著,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男人跌跌撞撞無比精確地摔進了我懷裡。

哪怕我左右騰挪很努力地躲閃了。

這男人尷尬地咳了一聲,在我懷裡抬起頭來,衝著我歉意地笑笑。好一張俊俏的臉,美得帶著勾魂攝魄的侵略感。

我應該溫溫柔柔地說聲沒關係的,如果他身上沒有透著股似有似無的妖氣的話。

這個世界因為魔族太過強大,妖族與人界結成了同盟。按理說,只要不傷及無力反抗的普通人,妖是可以光明正大在人界穿行的。這個人卻極力掩藏著,這就有些不尋常了。

丹丘一手支在桌面上託著腦袋盯著這個男人,似笑非笑。

陸瑾言抱著胳膊挑了挑眉,打量著這個男人,以及我和丹丘。

這個男人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袍,微微躬下身:“在下尹楓,剛剛不小心唐突了姑娘,實在是抱歉啦。不如在下請姑娘吃頓飯賠罪吧。”

清朗動聽的少年音,莫名有種令人信服的魔力。

嗯,怕不是個男狐狸精。

他話音剛落,丹丘就笑了起來:“師姐向左你向左,師姐向右你向右。是有夠不小心的!”話語裡滿是譏諷的意味。

尹楓飛快地紅了耳尖,言語間也有些囁嚅:“這位公子說得是。其實,我是見這位姑娘清麗脫俗,一見傾心想要結識,故而出此下策。不好意思,在下還是太唐突了。”

戲演得可真好,耳尖那抹紅真是要戳到人心坎裡。

勾搭人之前,你能不能先把你的妖氣藏藏好啊!

還有尹楓你搞錯人了吧!我又不是女主,這麼好的事能輪到我頭上?

我第一反應是轉頭去看喻暖,明明是同樣的蓬萊弟子服,她穿起來卻格外清新。女主光環真好,清麗脫俗怎麼看都該是形容她的詞。

丹丘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他打量著喻暖,又攬過我的肩膀細細盯著我看:“師姐,經他這麼一說,我發現,你真的長得蠻好看的哎!”

我開啟他的手:“你別胡鬧了好不好?“

最先看不下去的是陸瑾言,他再次嗤笑:“一見傾心?人妖和諧共處已五十餘年,尹楓你為什麼這麼藏著掖著呢?“他說著就站了起來,一副要和尹楓對峙的模樣。

喻暖嚇了一跳,又往後縮了縮。丹丘也沒出息地抱著我的胳膊往裡縮。

難不成,尹楓其實隱藏的挺好?是我和陸瑾言太強了嗎?

尹楓聞言愣怔了一下。他苦笑一聲,眼神掃過丹丘和喻暖:“公子真是好修為!人妖的確已和諧共處五十餘年,但你看他兩的反應,大部分人都是抱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尹楓好不容易遇上心動的姑娘,實在是不想冒這個險。對不起,但請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尹楓絕對沒有惡意。”

尹楓說著解開了對妖氣的封印,那厚重的妖氣幾乎要化為實質。

我下意識就向後退了退,徹底和丹丘擠在了一起。

於人而言,妖氣的確會讓人不適。

可,這血腥味是怎麼回事?這莫名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

不正常,他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妖修。

我還在暗自琢磨,一道凌厲的攻擊就直奔我而來。

一切都很快,丹丘把我攬到了懷裡,陸瑾言上前一步擋下了攻擊。

尹楓下手很重,陸瑾言的衣袖被劃破,左臂上現出4道鮮紅的血痕。

一擊未得手,尹楓緊接著就再次出手。他對別人絲毫不感興趣,每一個招式都毫不拖泥帶水,招招狠厲,招招都想取我性命。

我很迷茫,原主那乏善可陳的五十來年人生基本都在長風山度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外出歷練都是和師父一起四處遊玩,連妖都沒太見過,怎麼會招惹到尹楓?

陸瑾言也看出了尹楓的意圖,一把抓過我擋在身後。

危險當前,原主勤學苦練來的術法一股腦兒往我腦子裡湧,我不斷的捏出攻擊訣,各色招式全招呼到了尹楓身上。

說書先生早溜了,茶樓已經徹底亂了起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最開始能傷到陸瑾言不過是佔了出其不意的便宜,真的打起來,尹楓根本不是我和陸瑾言的對手。我招式沒用幾個,陸瑾言都沒有抽出本命劍青珏,尹楓就已經敗下陣來。他甚至連人形都維持不住,匍匐在地化作了一條赤紅的蛇。

原來是隻蛇妖,還是以淫邪著稱的赤幻蛇。這種蛇攻擊力和毒性都很一般,但毒液裡藏著最難解的催情劑,非歡愉或赤練蛇蛇膽不能解。

我對那熟悉感實在是有些好奇,遂上前去檢視。不曾想奄奄一息的蛇待我弓腰靠近,竟又竄了起來。

它沒咬到我,陸瑾言又替我擋了下來。本就傷痕累累的左臂又添了四個深深的黑點。

我連忙去扶陸瑾言,再看時那赤色長蛇已趁著混亂溜走了。

我終於想了起來,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來自我之前那個混亂的夢。尹楓的身上,帶著那座遍地屍首的小城的氣息。

10

尹楓逃走的那一刻,我第一反應居然是:不是吧!劇情都亂成這樣了,還要強行推劇情!反正喻暖也在,不如就讓陸瑾言和她走走因藥生性的劇情。

我有罪,我無恥!

我把陸瑾言扶到喻暖身邊坐下,他竭力用真氣壓制著毒素的擴散,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喻暖慌亂地看著額頭滲滿細汗的陸瑾言,慌亂不已。她已經顧不上怕我,扯著我的衣袖紅著眼睛求我:“葉知微,你一定要救他!”

當然要救他。

不管怎麼說,陸瑾言都是因為救我才受的傷。

而且,我一眼掃過丹丘和喻暖。

好像,似乎,應該,我是在場唯一倖存的戰鬥力。

尹楓的蛇膽,不僅要取,而且要我去取。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喻暖,想像安慰小姐妹那樣抱抱她又怕她會害怕,只好抓抓頭髮:“你別慌,我一定會救他的。”

丹丘立刻走到我身邊:“師姐,我跟你去找尹楓。”

嗯?要是你有陸瑾言的功力也就算了,可你連人家是妖都看不出來啊?

我皺起眉頭,又看了看陸瑾言和喻暖。

行吧,就當給男女主創造相處空間吧。畢竟,擋啥都不能擋男女主談戀愛。

“我們兵分兩路,喻暖你留下照顧陸瑾言,我和丹丘一起去找尹楓。丹丘你把銀錢都給喻暖,喻暖你記得賠付店家的損失。陸瑾言現在不宜奔波,就別回蓬萊了。我們來的路上看到這條街上有一家客棧,你們倆賠完錢之後暫時先去那裡休整吧。”

我說完後,拉著丹丘就走。

我想要御劍飛行的時候才發覺,我沒有本命劍,沒有修習任何與靈魂契約有關的術法。

還好,師父之前給了我很多神行符。

我跟丹丘一起貼神行符,丹丘笑得不可自抑:“我還以為會有御劍飛行,原來師姐你也是靠神行符啊!”

“神行符金貴得很好嗎?”我懟回去,心裡滿是鬱悶。本來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兒,被他這麼一說,就很憋屈。

空氣裡的妖氣很淡很淡,淡到幾乎捕捉不到,尹楓一定又重新斂了氣息。

可那股熟悉感卻很鮮明地指引著我。

我和丹丘循著那熟悉感找過去,穿山越嶺,在如意鎮五十里外的小河邊找到了尹楓。

尹楓已經很狼狽了,臉上毫無血色,手捂著胸口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來。

他似乎沒想到我們會找過來,顯得慌張又癲狂。

尹楓那張精緻妖孽的臉扭曲起來,對著我吼:“葉知微,你這個作惡多端的怪物。我已經把找到你的訊息傳了出去,縱使我殺不了你,也總有人會要了你的命。”

嗯?作惡多端的怪物?

我來不及細想,尹楓已經衝了過來,依然是衝著我一人,依然是視死如歸,招招狠厲。

丹丘很自覺得退後到離我好遠的地方。

……

所以你到底為啥要跟來?

我和陸瑾言聯手,尹楓不是對手。受了傷的尹楓對上我,依然不是對手。

我都沒怎麼出手,他就敗下陣來,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他滿身都是傷,河邊細碎的沙石滲入他蒼白的面板裡,血與泥沙混合著糊了滿身。他疼得齜牙咧嘴,說不出完整的字句,搖搖晃晃地化成了一尾蛇。

茶館裡的經驗讓我長了記性,我先捏了個定身訣,然後才靠過去。

尹楓蛇身上璀璨的紅色漸漸黯淡下來,最後只剩一片蒼白,襯著深入蛇肉的沙石更加觸目驚心。

我想起茶館初見他時的驚豔,忍不住嘆息,為他的自不量力和無端惡意。

我幻化出一柄刀來,取他的蛇膽。

這時,丹丘才走過來。

他接過我手裡的刀:“師姐,你到樹那邊等我一會兒吧。你是個女孩子呀,這種事還是我來吧。”

我無所謂地搖搖頭:“殺都殺了,還有什麼區別嗎?”

丹丘也不強求,刀徑直刺入了蛇頸,取出一枚泛著暗綠光澤的蛇膽。

“微微,小心!”是師父的聲音。

已經晚了,四周升起濃重的霧氣。

尹楓在蛇膽上下了禁制,丹丘取蛇膽直接觸發了幻境。

意識清醒的最後一刻,是師父衝了進來抱著我喊:“微微,微微,別睡!別睡!”

我努力睜大眼睛,眼皮卻不聽我使喚,終於還是墜入了幻境裡。

11

黑暗落幕,四周的霧氣也漸漸消散。

我又來到了夢裡那座遍地屍首的城。

這城眼下很是熱鬧,街道四通八達,到處都是攤販的吆喝聲,繁華程度並不輸蓬萊腳下的如意鎮。

我看到了師父,高高束起的頭髮半垂在胸前,下巴微揚。少年得志的模樣。他穿著一襲白色蓬萊弟子服,領口和袖口的銀色滾雲紋在陽光下閃著瀲灩的光。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是一個捧著花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瘦瘦高高的,長得和我很像。

小姑娘溫溫柔柔地低著頭,走得很慢,嘴角藏著清淺的笑。

師父迎上去,牽過那小姑娘的手向前走,心情很好地開口:“念念,蓬萊的花終年不敗,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啊?你不喜歡終年不敗啊?那我去找掌門師兄要長風山。你最喜歡梨花對吧,那我們在長風山多種些,暮春時節還能吃上梨子呢!”

念念?

長風山沒有梨樹,花木眾多的蓬萊似乎也從未見過梨花。

這幻境古怪得很。

我跟上師父和念念,他們似乎看不見我。

念念話很少,大部分都只是回師父的話。師父卻興致很高地說個不停,說街上攤販賣的小吃,說這些年遊歷看到的風景,說自己下山歷練遇到的趣事兒……

說到興起時,師父甚至會手舞足蹈地比劃。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師父。

原來天下第一人真的會用這樣認真又驕傲的口味去炫耀,像只恨不能分分鐘開個屏的花孔雀。

場景突然一轉,這座熙熙攘攘的城裡流竄出許多魔,那群魔四處廝殺,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師父和一群蓬萊弟子追了上來,掌門也在,那位叫念念的姑娘也在。

修士們一個個倒了下來,潔白的蓬萊弟子服上暈染出一朵朵鮮紅的花。

師父臉上少年得志的神情徹底粉碎,表情凝重得可怕。

他們打不過那群魔,幾乎可以說,毫無招架之力。

高高瘦瘦的念念姑娘走了出來,嘴裡唸唸有詞。她的臉上滿是淚痕,她用匕首割開自己的雙手手腕,血擺脫重力的束縛在空中四散開來,慢慢凝聚成了一個巨大的法陣。那些魔不可抑制地被吸引到法陣中心。

師父中了掌門的定身訣,被籠罩在離念念很遠的小小一圈保護層中,他瘋了一樣喊:“念念,不要,不要!葉知念,你給我住手!掌門師兄,你放了我,你快放了我!我會恨你的,我真的會恨你的!”

師父無助地叫喊著。

然而掌門並不理會師父,領著修士們衝到陣中廝殺。

念念站在陣法中央,明明周圍擠滿了修士於魔,卻顯得格外寂寥。她的衣衫在風中飄啊飄,整個人羸弱得彷彿馬上就要被風吹散了。

在陣法的加持下,修士們逐漸佔了上風。

師父終於衝破了掌門的束縛。

他帶著滿身的血,無視所有的修士與魔,徑直奔向了念念。

可念念的身體已經開始越來越透明瞭,哪怕師父衝的那樣兇,還是隻抓到一把虛無的空氣。

念念彷彿對著師父說了些什麼,全被師父那聲撕心裂肺“念念”掩住了。

師父變得可怕極了,他祭出長劍碧淵衝進了修士與魔的廝殺中。那劍意凌厲得驚人,不僅屠魔,也傷了很多修士。

在師父霸道的劍意之下,魔族開始四下逃竄。

我跟著師父去追,在一條小巷的盡頭看到了一個清瘦的少年。那少年背對我們站著,鮮紅地外袍裹挾著墨色的長髮在風中肆意飛舞。

碧淵在地面上劃出深深的痕跡,師父拖著長劍朝著那少年衝了過去。

那少年嗤笑一聲,轉過身向我奔來。

沒錯,是向我奔來!好像有一團黑霧遮住了那少年的臉,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然後,我便驚醒了過來。

師父和丹丘都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不知道尹楓下的究竟是何種禁制,不敢貿然喚醒他們。

他倆的表情都很難看。丹丘緊咬著唇,嘴上慢慢滲出血跡。師父眉頭皺成了一團,眼角竟滴下淚來。

先醒來的是丹丘,我扶起他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他不理我,默默給自己換了身黑色的衣服。

這個人連基礎的清風訣都不會,竟還修習了換衣訣,真是騷包得可以。

他一改往日隨意自在的形象,眉頭皺得很深,完全沒有搭理我的吐槽。

過了好一會兒,師父才醒轉過來,伴隨著隨心裂肺的一聲“念念”。

不是微微,是念念。

那幻境,究竟是怎麼回事?

12

師父御劍帶著我和丹丘回到如意鎮陸瑾言住的那家客棧。

喻暖獨自蹲在二樓盡頭的房間門口,哭得楚楚可憐。

陸瑾言狠起來真不是個人。

明明連我們能不能取回赤幻蛇蛇膽都不知道,他竟然還敢給自己的房間設下結界。

喻暖見我們回來立刻跳了起來,舉起拳頭用力地砸門:”瑾言師兄,他們回來了,你快開門!“

陸瑾言的聲音嘶啞低沉:”你別騙我了,我不會給你開門的,你快走。“

師父上前一步,直接破了他的結界。

自幻境中醒來之後,師父就戾氣很重,只做事,鮮少言語。

陸瑾言強行壓制毒性,氣息已經非常凌亂、危險。他扭曲地躺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臉,透過指縫可以看到那張臉上凌亂的抓痕。他整個人像是剛剛穿過暴雨從戰場走來。

房間裡一片混亂,幾乎看不到完整的東西。

門一開啟,喻暖便要衝進去,被丹丘攔住了。

丹丘把喻暖推到我身邊:”你們先等一等吧,我去應該會更方便。“

師父也跟了進去,並且隨手關了門。

我擦掉喻暖臉上的淚:“你別慌,沒事的。赤幻蛇蛇膽我們已經取回來了,陸瑾言不會有事的。”

喻暖哭得更兇了,聲音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跟我傾訴:“瑾言師兄來了之後就給自己房間設了結界,我根本就進不去。他的結界我破解不了,我只能蹲在這裡守著他。剛開始還好,後來房間裡開始傳來杯盞碎裂的聲音。你們一直不回來。我真的好害怕,怕你們追不到那條蛇,怕瑾言師兄等不到你們追到那條蛇。”

她真的被陸瑾言的狀態嚇壞了,也顧不上害怕我這個要取她性命的人,軟軟地撲進了我懷裡。

我摟住她,輕拍她的脊背安撫她:“沒事了,沒事了,我們不是回來了嘛!陸瑾言也很快就會沒事的。”

其實,我也很後怕。追出去的那一刻,我其實沒什麼把握。

喻暖哭了好一會兒才從情緒裡走出來。

和我抱在一起似乎讓她有些尷尬。她退後兩步,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跟我說“對不起”。

我忍不住輕笑一聲:“怎麼看,該說對不起的好像都是我!”

既然佔了原主的身體,原主做錯的事我還是要負責的。我上前一步,鄭重地開口:“喻暖,前幾日出手傷你的事,是我錯了,請你原諒。”

喻暖語無倫次地試圖解釋:“知微,掌門訂婚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對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又上前一步,看著她的眼睛:“說起來,你喜歡他的,對吧?”

喻暖低下頭去,輕輕嗯了一聲,復又匆忙解釋:“是我一廂情願,跟瑾言師兄無關,我會求掌門解除婚約的。”

古早言情裡道德感賊重的小姑娘其實也很可愛。

“這倒大可不必,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喜歡陸瑾言了。”我笑起來,“既然你喜歡他,不要顧忌那麼多,要主動去追呀。”

喻暖白淨的臉上迅速飛起一大片曖昧的粉紅色,她又低下頭去,輕輕回了聲“嗯”。

門被推開,丹丘攙扶著陸瑾言走出來。師父默默捏了個訣,整理房間內的滿地狼藉。

陸瑾言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莊重模樣,白色蓬萊弟子服一塵不染。

這一遭,他折騰得不輕。此刻,他低著頭垂著眼,很是頹喪的模樣。

喻暖見他走出來,很是歡欣雀躍:“瑾言師兄,你沒事啦!“

丹丘很自覺地給喻暖讓了位置,站到我旁邊。

陸瑾言愣怔著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走出客棧已是月上西樓。

今日的氣氛怪異得很,清冷的月光下一行人心事重重,沒人言語。

師父獨自走在前頭,喻暖扶著陸瑾言緊隨其後,我與丹丘落在最後。

我頓住腳步打量丹丘,月色下,他一身黑衣站在我們中間格外突兀。我想要打破這詭異的沉默,刻意提高了聲音:”丹丘,你看這一群人裡,只有你是一身黑衣。“

丹丘也頓住腳步,回頭打量我。他沒有笑笑地撒嬌說自己的衣服髒了又不會清淨訣,也沒有故作鎮定地扯開話題。

他就歪著頭打量我。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回了一個非常冷漠的”哦“。

有什麼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我有點煩躁,放棄了打破沉默的掙扎。

師父先是送陸瑾言和喻暖回了蓬萊,然後才帶我們回長風山。

我們三人各有心事,一個個垂著頭走進了山門。

師父卻突然發作起來,祭出碧淵劍,直指丹丘:”你到底是誰?“

丹丘直視著師父,並不不退讓。似乎,也不詫異。

13

我連忙去拉師父:“師父,你怎麼了,這是丹丘啊!你赴友人邀約之前,我把他撿回來的,你知道的呀。”

師父另一隻手舉起來,掌心躺著我送丹丘的那塊玉佩。

剛剛我們三人都心事重重,中間隔著不近的距離。

沒有封存了我氣息的玉佩,他沒理由走得進長風山。

丹丘看到那玉佩,神色變得晦暗:“師父,被你發現了啊。”

他的頭髮披散開來,黑色衣袍隨風獵獵作響,整個人的氣息變得霸道凌厲又邪魅,像極了幻境中那個最後奔著我而來的紅袍少年。

師父迅速把我拽到身後,碧淵劍輕微地顫抖了幾下,仍指著丹丘。

丹丘信步走來,隨手撥開碧淵:“那時我忘了說,我的名字是丹丘。魏晉,你既然認出了我,就應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當初若不是葉知念以己身獻祭,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打不過我。過去的事我還沒理清楚,暫時沒興趣跟你動手。她,我要帶走。”

丹丘看著我,一副志在必得的命令模樣。

路邊的野男人果然撿不得。

我躲在師父身後悄悄捏出一個個攻擊法訣,可沒有一個傷得了丹丘。

丹丘步步逼近:“微微,別鬧。魏晉都不是我的對手,更何況你呢?”

我揚著下巴不去看他。

師父擋在我面前毫不退讓:“我可以隨你處置,但微微你不能帶走。那蛇已經把微微的資訊散了出去,眼下對她而言,長風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覺得那些妖會是我的對手?”丹丘嗤笑一聲:“再說,微微她一個長寧葉家的女兒,為什麼五十年來只有這麼點修為?這裡終年不斷的清風裡究竟是什麼,你難道不清楚?長風山不過是一座囚籠,哪裡算得上什麼安全的好地方!”

師父打斷了他:“你給我閉嘴!”碧淵劍再次被舉起,澎湃劍意朝著丹丘的頸項砍去。劍意所過之處,花草樹木盡數斷裂。

丹丘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攻擊,一閃身來到師父背後給了師父一掌。那一掌看似相當隨意,師父卻踉蹌了幾步才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他背後丹丘擊中的地方,滲出大片大片黑色血跡。

師父拄著劍,吐出大口的鮮血。我慌亂起來,連忙上前扶住師父。我傳了真氣試圖為師父療傷,那血跡卻不斷瀰漫,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不自量力。“丹丘居高臨下地看著師父,滿臉鄙夷:“微微那麼在意你這個師父,一直以來你就這樣待她?”

“你給我閉嘴!若不是因為你,怎麼會這樣?”師父惱怒極了。

若不是因為你,怎麼會這樣。

我盯著師父,不敢置信。

師父強撐著揮舞碧淵朝丹丘衝去,丹丘的掌心凝聚起滿地落葉,非常精準地擊退攻勢,嵌入師父的骨肉裡。血沫四處飛散,空氣裡滿是腥甜的血氣。

我害怕起來,師父,真的不是丹丘的對手。

我擋在師父面前,聲嘶力竭:“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你別再傷師父!”

丹丘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他身邊:“微微,你何必這樣護著他?“

丹丘越過我眼睛直直的盯著師父“我是與她素不相識的魔。你呢?魏晉,你摸著良心說,這麼多年來,你對得起她嗎?”

“我?我……。”師父慌亂起來,頹然摔倒在地:“我想保護她……”

丹丘拉著我的手就走了,沒再看師父一眼。

師父的聲音顫抖著:“微微,對不起。”

我回頭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師父,沒有迴應。我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我滿腦子都是那句“若不是因為你,怎麼會這樣”。

若不是因為你,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這是原小說裡對葉知微不離不棄的師父啊!這是為我衝撞過眾人擋過雷刑的師父啊!

14

丹丘帶著我來到了一座山的山腳。

丹丘說,這座山叫長寧,山腳下曾經有座城也叫長寧。長寧是我的故鄉。

這山遠遠看著還能看到一絲絲新綠,近看則是一片灰敗,所有高大的樹木都只剩下黑黝黝光禿禿的枝幹,像是經歷過一場大火。山腳下也很破敗,只有荒草掩映下的斷壁殘垣還昭示著曾有城池存在的痕跡。

丹丘沒再用術法,他領著我走到一棵粗壯的枯木前:“幻境裡你都看到了吧?這裡曾有一棵巨大的梨樹,那是你們的神樹。”

我沒心思接話,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索性安靜地打量這棵樹。這樹很粗,兩個我合抱都不一定抱的過來,光禿禿的枝幹粗糙卻沒有年代久遠的傷痕,曾經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

“這是你們的命運。”丹丘似乎也不需要我的迴應,他摸著樹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以及,我們的命運。”

丹丘突然憤怒起來,獰猙取代了他臉上一成不變的閒適,洶湧的魔氣噴薄而出,凝聚成一柄巨斧,瘋狂地砍向那樹。本就枯朽的樹木哪裡禁得住這樣的攻擊,枝幹寸寸斷裂,落在地上變成一堆枯枝。

我看著失控的丹丘,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險:“你要殺了我?”

“我應該殺了你。”丹丘卻斂住氣息,情緒漸漸平復下來:“但是,怎麼辦?師姐,我不想殺你。”

我狀著膽子問他:“葉知念是誰?我是誰?”

“你是長寧葉家次女葉知微,她是你姐姐。”

“長寧葉家?”

“當年人妖魔大混戰,魔族戰敗,妖族人族也元氣大傷,無力屠魔。他們把我魔族主戰力封印在長寧,選中葉家世代守護。”丹丘語氣很平靜,像一個旁觀者一般:“長寧山和長風山一樣,都是牢籠。在這裡,你們的神樹就是陣眼。這陣布得歹毒,不僅能讓我們魔族日日夜夜受錐心刺骨痛,還能削我魔族實力,毀我魔族修為。”

“以前,你我是什麼關係?”

“過去你我素不相識。”丹丘說著面露尷尬之色:“當年,我剛衝破陣法修為大損,加之你姐姐以己身獻祭,我打不過魏晉,躲進了你身體裡。”

“為什麼是我?”

“你是葉家的女兒,天生的祭品與容器。”丹丘頓了一下:“而且,我恨你們葉家。我以為他們會殺了你逼我出來,沒想到他們會直接把我封印在你身體裡。”

“所以你是因為雷刑醒過來的?“這就解釋得通了,難怪陸瑾言抓我去受雷刑時,掌門會動怒打他。

“嗯。“

“為什麼接近我和師父,為什麼騙我們?“

“我沒有。“丹丘轉過身看著我:”那時候我很多記憶還沒有覺醒。你讓我覺得很熟悉,我只是本能地選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在尹楓設下的幻境裡,我才徹底記起自己的身份。“

丹丘抓著我的肩膀,臉上現出疑惑的表情:“你們囚我魔族,屠我魔族,我應該恨你們的,我應該殺了你們所有人的。可是,師姐,為什麼我很混亂?“

我開啟他的手,很憤怒:“你們不是已經殺了嗎?你們魔族是性命,這滿城的人就不是性命了嗎?我不知道是誰給你下的封印,或許葉家沒少出力,但這滿城的普通百姓呢?他們世世代代可能都不知道長寧山鎮壓著魔,他們何辜?“

丹丘的神情愈發迷茫:“我魔族被鎮壓了一千年,受盡了折磨與屈辱。我恨人族,我沒想那麼多。“

“所以這滿城的百姓做錯了什麼?“

“師姐,你知不知道,被鎮壓的這一千年,很多魔隕落。那些隕落的魔裡,有些在大混戰前連人族都沒見過。“丹丘半彎下腰,盯著我的眼睛:“一千多年前,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丹丘淺灰色的瞳仁裡滿是真摯的悲傷與迷茫,彷彿隨時都會碎裂。我竟然在這個不可一世的魔的眼中看出了脆弱。

我避開他的眼神,我回答不了他。

“你又不是魔。“丹丘輕笑一聲,繼續向前走:”你是不是也覺得,魔天生就是惡的,活該受折磨活該殞命?“

我沒有。但說不是太虛偽,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魔族的洞窟早在千年前就被毀了。我無處可去。“丹丘的聲音很悲傷:”長寧山對我而言,既是囚籠,也是家。這裡是我最後見到大家的地方。 “

“師姐,我很想他們。“

丹丘走在前面,風吹起他的衣角,背影單薄又寂寥。

我們來到了半山腰的一處山洞,山洞裡一片狼藉,滿是掙扎的痕跡,地上隨處可見一截截斷裂的粗壯鐵鏈。

丹丘背對著我,一點點將那些鐵鏈化為灰燼,一點點抹去那些掙扎的痕跡。

洞穴內只能聽到風呼嘯的聲音,我和他都久久沒有言語。

15

我不知道丹丘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他竟然真的留在了曾被用來囚魔的長寧山。他砍了周圍的樹木在山洞旁搭了兩間簡陋的小木屋,我們就這樣安置下來。

彷彿又回到了在長風山的日子。丹丘每日早晨會去很遠的地方採一些野花插在我房間窗臺上的木瓶裡,一日三餐仍是正常做的,偶爾還會給我帶些小吃。沒有了長風山的梧桐樹,他便總是在屋頂坐著,數雲聽風,實在不像一個魔該有的樣子。

丹丘對我的稱呼很凌亂,漸漸的,我也摸出幾分頭緒來。他迷茫、脆弱的時候會喊我師姐,大部分情況下會直來直往地用你來指代。偶爾的偶爾,他會喊我微微。

我問他,抓我來不會就是想重複長風山的生活吧。

他就歪著頭看我:“師姐,這樣子不好嗎?”這段時間他不再束髮,柔順的頭髮隨風飄啊飄,有時我覺得,他和這滿山光禿禿的樹幹沒什麼兩樣。

這個樣子的他總是讓我恍惚,他好像還是我那個小辣雞師弟,不是魔。

但是魔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這個問題丹丘也問過我,他會問我很多問題,很多問題我都回答不了。

傍晚,月亮初生時,他常常拉著我一起飛上屋頂。我坐在一旁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酒,他躺在茅草上數星星。如果他不是魔,這很像我想象中江湖的樣子。

你看,我其實是個相當虛偽的人。一邊認為自己沒有覺得魔是惡的,一邊又暗暗介意著。

日子就這樣過著。他大部分時間都不管我,獨自在屋頂不知做什麼。既不殺我也不從我這裡圖謀什麼,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帶走我?

大概過了四五天的樣子,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後,丹丘照例不知所蹤。我在山洞旁瞎晃悠,仔細看可以發現地上一層枯枝敗葉之下已經探出幾株細嫩的小芽。我想養那小芽。這樣的日子不知要過多久,我想種一盆花。也許是一盆草,誰知道呢。

不知長寧山是從來都沒有什麼小動物還是那些小動物都被丹丘嚇跑了,四周很安靜。所以,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來格外清晰。有人,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我心下一驚,停了手上的動作。

一陣悅耳的笑聲響起來,一身紅衣的小姑娘手掩著唇從迷濛的晨霧中走了出來 “哎呀呀,真是大意了。你比我想的要厲害嘛!早知道該讓二姐來對付你的。”

她懊惱地撓撓腦袋,復又揚眉盯著我:“不過沒關係,沒有那個黑衣服的少年,我對付你應該也是綽綽有餘。”

話音剛落,我身後的樹木隨之從中間裂開斷成兩半。如果不是我及時撤到一邊,被巨斧劈中斷成兩半的應該就是我了。好好一個嬌小的姑娘,竟然用這樣霸道的武器。

一道道攻擊密集地朝我襲來,我左右躲閃,防禦訣不知捏了多少,有些結界都來不及徹底成型就被劈裂開來。

這樣下去真氣損耗太大,我遲早會撐不住的。

我分出心神,一邊防禦一邊捏出攻擊訣去攻擊她。

可是,我想錯了。

我剛開始分心反攻,本就難以抵禦的攻擊變得更加凌厲,我勉強躲過了巨斧,卻還是被那道攻擊的餘波掀翻在地。我撐著手臂本能地向後退,吐出大口的血來。

那小姑娘笑著走近我:”我就說嘛,對付你,我就綽綽有餘了。”

她食指挑起我的下巴,滿眼恨意:“你這個殺了我父親的怪物,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我想反駁,卻疼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攻擊不必雷刑,分明衝著取我性命而來。鋒利的指尖順著我的脖子一點點下移,帶出一道深深的劃痕。我疼得冒冷汗,鹹澀的汗水順著下頜流過傷痕,激起更很重的疼。我咬緊下唇,嘴裡滿是腥甜的氣息,眼裡還是無聲地順著臉龐留下來,和汗水一起混進傷痕裡激起更深重的疼痛。

“尹楓那條蠢蛇也是你殺的吧?”那小姑娘打量著我的反應,笑得張狂:“別急著哭,這只是一個開始哦!”

我絕望地捏起一個攻擊訣,對著自己。

她打散了那道攻擊,神經質地笑:“我說了,這只是一個開始哦!”她另一隻手覆上我的臉,鋒利的指尖躍躍欲試。

我閉上了眼睛,沒有等來折磨,只聽到一聲巨大的悶響。

一身狼狽的丹丘站在我面前,那個紅衣服的小姑娘落在一棵斷裂的枯樹旁。

小姑娘先是滿臉驚訝,復又自嘲地笑:“他們到底還是沒能拖住你。聽說你不把魏晉放在眼裡,沒想到二三十隻妖你也太不放在眼裡。”

丹丘沒搭理她,皺著眉把我扶起來,我身上的血蹭到丹丘的右手手腕內測,在那片瑩白之中燒灼出一大圈黑亮的疤痕。

丹丘吃痛縮回手,又在我摔到地上之前堅定地扶住了我。空氣中甚至瀰漫出面板焦灼的氣味。

那小姑娘趁著這短暫的空隙走了,只餘一片歇斯底里的笑聲久久揮之不去。

我盯著丹丘右手手腕上那片刺眼的黑,不敢言語。

16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都想要殺了我?”

我醒來後狀著膽子問丹丘。

丹丘帶著我住進了青城的一個小院子裡,給我餵了不少丹藥。他一邊檢查手腕上的傷口一邊輕輕開口:”我進入你身體後,在沒被封印之前殺了不少人,或許還有妖。具體的我不記得了,只知道長寧城在那一戰之後就沒了。”

千萬人的性命,原來這具身體也出了不少的力。

背原主的鍋,我認了,畢竟是用了人家的身體。可搞了半天,原主意圖殺喻暖的鍋還是個小鍋,還有更大的鍋等著我來背。

這個世界真的是絕了。

見我不語,丹丘難得的慌亂。他垂下頭去:“是我動的手,與你沒什麼關係。”

我無奈地嘆息:“在別人眼裡,有什麼區別嗎?”

丹丘也跟著嘆息,他說:” 傷你的那個紅衣姑娘是狐妖,我本該殺了她的,可是我猶豫了。“

他的眼中又沾染上了迷茫:“我是天生天賜的魔骨,六界之中鮮少有我的對手。過去那麼多年,我一直隨心所欲地活著。別人敬我愛我,我便百倍回之;別人傷我害我,我也加倍奉還。願打服輸,殺幾個人傷幾隻妖又如何?我一直都是這樣子過來的,從未有過半分迷茫與掙扎。可是,微微。似乎是跟你一起呆久了,我竟也沾染上了人族胡思亂想、優柔寡斷的毛病。我竟然開始覺得,取人性命是不對的。我竟然開始覺得,五十年前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

“可是與我們魔族相比,你們人族的一生實在是短暫。除非飛昇成仙,便是如你一般的修士也不過是幾百年的壽命罷了。一千年,當初那場大混戰中的人族早就不在了,可我們受了一千年的折磨!你可知道,你們人族死後尚且可以輪迴重生,我們魔族隕落了便是終結,消弭於天地之間。難道我魔族那些無辜殞命的族人就那麼白白死去了嗎?“

我很詫異,他竟然可以獨自想到這裡。

但是我也很混亂。丹丘其實說的對,千年來,那長寧山封印的魔裡難道就沒有無辜的嗎?

若我被封印千年受千年錐心刺骨痛,若我眼睜睜看著同族受盡折磨而死,我也很難想象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沉默地低下頭來,一眼便看到他手腕上那片醒目的黑疤。我抬手捏訣試圖治癒那傷口,但很奇怪,治療的法訣捏了許多,那片黑亮的傷痕卻沒有結痂癒合的趨勢。

丹丘按下我捏訣的手,語氣很平靜:“你傷得不輕,別白白浪費靈力了。”

“為什麼會這樣?”

“還記得五十年前葉知念以己身獻祭逆轉局勢嗎?你是葉家的女兒呀,我天生的仇敵與剋星。”

“那為什麼不殺了我?”

丹丘抬眼看著我:“微微,你覺得呢?”

那對淺灰色的瞳仁裡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我盯著那雙眼睛恍然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很多東西:“你喜歡我?”

“是。”

“為什麼?”

“我若知道便好了。”丹丘頓了片刻,兀自笑起來:“死刑犯愛上了儈子手的屠刀,是不是很可笑?”

見我不言語,他便自顧自說下去:“這段時間以來,我好多次動過殺你的念頭。但是昨天看到那個狐妖那樣折磨你,我……我很難受,我不想你死。左右我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傷得了,留下你性命也無妨。”

他說著又恢復了平常閒適的口吻:“但是,微微,你別想太多,這並不意味著我會放你走哦。必要的時候我還是會殺了你的。”

丹丘說完沉默地走了。

屋內的桌子上擺著陳記的烤兔子和柳記的梨花釀,旁邊還有幾塊沁芳齋的桃花酥,都是我喜歡的東西。

我起身到桌子旁坐下,倒了梨花釀喝了一杯又一杯,內心卻愈發清醒。我心裡堵得很難受。

喝到半醉半醒,酒沒了。我搖搖晃晃地打算出去買,卻聽到丹丘的房間裡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我走過去,透過窗戶看到丹丘左手拿著一把刀,他右手緊緊攥成拳頭,淋漓的血順著手心向下滴落。再往上一點,是那道黑亮的傷口。他緊抿著唇臉色蒼白,正用刀一點一點颳去那片傷口的腐肉。

我看著都覺得很疼。

刀刃上的血和桌上那團腐肉彷彿在提醒我,我遲早會害了丹丘。

我落荒而逃。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看著他手腕上的恢復如此的面板,假裝隨意地問起:“你是怎麼治好的?”

丹丘看了看手腕,輕笑一聲:“我用刀子生生將腐肉剜掉的。可疼了。微微,你要愧疚哦!”

開玩笑的口吻,如果下午我沒有看見,一定不會當真。

我愣怔了一下,還沒反應。

丹丘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真當我們魔族沒落了啊,難道連這點丹藥都沒有?”他說著給我夾了根排骨:“可別被狐妖傷了腦袋,快補一補。”

哇,這個人怎麼表白之後是這個樣子啊?活該solo。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排骨,想起下午的事還是有些心虛,又默默給他夾了塊雞翅。

17

那其實是一段快樂而痛苦的時光,很短暫。

我和丹丘默契地對往事閉口不談,一切完全回到了在長風山的日子。

丹丘開始明目張膽地示好。

在長風山的時候,我們聊過很多有的沒多,他似乎都記得。

表白後的第二天傍晚,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隻白白胖胖的狗,丟給我說叫“喜樂”。丹丘說,喜樂是他在一群流浪狗中找到的,給兩塊肉就上了當。

丹丘嫌棄得不行:”一開始可髒了,我把它按水裡洗了好久。沒見過這麼怕水的狗,洗完我帶著它飛回來,還汪汪叫個不停。”

我無語扶額,幾乎能想到喜樂在半空中撲稜著小短腿時的無措。你確定狗不怕高嗎?

喜樂又慫又乖,一溜煙兒跑到我腳邊,圍著我轉圈圈。

丹丘試圖餵它點吃的,它卻默默躲在我身後,只從我腿邊露出半個腦袋,一雙漆黑的圓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丹丘。丹丘找來只乾淨的碗把肉骨頭放進去,默默退到門邊,喜樂立刻甩著四條小短腿乾脆利落地跑過去。

丹丘偏偏卻要逗它,在它來不及下嘴的時候故意又走進來。

喜樂立刻跑回來,戀戀不捨地一直回著頭。到我身後還委屈巴巴地盯著那碗肉骨頭。“汪~”很沒底氣地叫幾聲,像一種指控。

丹丘轉身就走,喜樂循著肉香再次上前,丹丘便再回頭。

一連鬧了好幾遭,喜樂來回跑,卻吃不上肉。

喜樂聲音裡的委屈越來越大,丹丘倚著門框笑得開懷。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走過去打丹丘的胳膊:“你快走,別欺負我們喜樂!”

丹丘依舊倚著門,臉上的笑意不斷放大:“貪吃又慫,這難道怪我嗎?”

我蹲下來,把碗放到喜樂面前,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示意它吃。喜樂小心翼翼地打量門口的丹丘,又看看碗裡的肉骨頭,似是好一番掙扎,終於還是沒能抵住肉的誘惑。

我再次被喜樂逗笑,天吶,我竟然從一隻狗的動作裡看出了英勇就義的慨然。

丹丘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後,他半彎著腰,烏黑的頭髮垂落到我的脖子上,有一些癢。

喜樂察覺到他的靠近,脖子上的毛都炸了起來,卻不願意放棄美味,執著地繼續吃它的東西。

我一邊給喜樂順毛一邊回過頭瞪他,他放大的臉上是賤兮兮的笑:“微微,你看,喜樂和你一樣有趣。”

我有些惱,昂著頭直接撞了過去。

丹丘倒退一步,揉著下巴,誇張地喊疼。

喜樂居然捨得從碗裡抬起頭,歡快地“汪汪”連叫了好幾聲。

喜樂來了之後,丹丘便常來找我。他總是和喜樂鬧做一團,喜樂開始還害怕他,後來發現他不會再把它按水裡也不會再抓著它飛,膽子就愈發大起來。吃丹丘喂的東西不在話下,有時甚至還敢撓他兩下。

喜樂來了沒幾日,丹丘又不知從哪裡找到棵粗壯的梧桐,移種到了院子裡,還在樹下搭了鞦韆。

我靠在鞦韆架上看著他專心致志地纏鞦韆繩,喜樂圍著我和他繞啊繞。傍晚的陽光將人勾勒得很溫柔。我猶豫了好久,還是忍不住開口:“你不必這樣。”

丹丘依舊纏他的鞦韆繩,頭都不抬:“我喜歡這樣,你如果介意,可以不用。”

雖然已經摸清楚了丹丘不是那種會因為喜歡放低身段的人。但是,你這樣子示好真的好嗎?

丹丘又在鞦韆繩上纏了一圈花藤,他坐上去試了試,佯裝嘆息:“這麼好看,閒著真可惜。”

我已經聽出了他的佯裝,可我還是上鉤了。瞧著他走遠之後我就抱了喜樂坐了上去。嗯,這麼好看,閒著真的很可惜。

走了的丹丘又繞了回來,遞給我一包杏仁糖。

我咬著糖看月亮一點點爬升,丹丘有一下沒一下地推我。起初是安靜的,慢慢地又開始閒聊。丹丘跟我抱怨喜樂最近膽子愈發大了,都開始衝著他挑釁了。我便嘲笑他。

風很輕,我盯著天邊那輪新月,失了智一般覺得,月色很美。

所以,丹丘吻我額頭的時候,我忘了避開。

那晚,我做了整夜的噩夢。

長寧城那些枉死的人渾身是血。他們跟我哭訴:“我好疼!葉知微,你不可以這樣!”葉知念維持著半透明的狀態,鮮血逆流漂浮到空中,她一臉失望地盯著我:“微微,你忘了我們的使命了嗎?”

白天,丹丘和喜樂圍著我鬧,對著我笑。

晚上,噩夢揮之不去。

我試圖麻痺自己,每晚睡前拼命地飲酒。可無論是醉是醒,夢總是如約而至。

我快要被折磨瘋了。

丹丘很快發現了我的異常。有一天,我半夜驚醒。夜明珠散發著柔和的光,丹丘守在床邊眼角微紅。他把我攬入懷中,一點點理順我的頭髮。

“微微,別怕!”他的下巴抵在我肩頭,他說:“給我一點時間,過去的事我會了結。”

我聽著他的心跳,在他懷中安穩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丹丘坐在桌邊對著師父給我的那塊雙魚玉佩發呆,那塊通體碧綠的玉佩正閃著暗紅的光。

師父有危險。方位是,長寧山。

也許師父去長寧山找我遇上了那群狐妖,我不能不管他。

我從床上跳起來,貼了神行符便要走。

丹丘抓住我的手腕:“我陪你一起去。”

18

長寧山很混亂,修士與妖打成了一團。妖群設下了法陣,加上數量優勢,明顯佔了上風。人族與妖族已經和平共處一百餘年,眼下這群妖卻明目張膽地圍攻修士,想來他們恨我真是恨得厲害。

掃眼看去,掌門和五大長老都在,陸瑾言等年輕一代的青年才俊們也在。原主在蓬萊挺不得人心的,難為師父說動這麼多人來找我。我心頭一熱,催促丹丘朝師父那裡飛去。

師父瘦了許多,蓬萊弟子服上遍佈凌亂交錯的劃痕,此刻正被十來只妖圍攻。伏擊過我的那隻狐妖笑得很猖狂:“我就知道,你們是一夥的。”

師父有些慌亂:“丹丘,保護好微微。你們別過來!”

怎麼可能呢?我與丹丘一起衝進了妖的包圍圈中。

丹丘顯然是個記仇的主,出手便打向那狐妖。可被以多欺少到底是與單打獨鬥不同,在同伴的配合下,狐妖躲開了攻擊朝我揮出巨斧。師父嘆息著將我拉到一旁:“胡鬧!”碧淵劍擊退了巨斧。狐妖被劍意波及,後退兩步方才站穩。

師父出劍的瞬間,幾隻妖已繞到他身後。長劍、大刀甚至還有鞭子一股腦招呼過來,我捏出攻擊法訣,無差別地打過去。靈活的鞭子還是甩了過來,丹丘揚腿踢開了使鞭子的妖。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這群妖的陣法玄乎得很。這裡有山洞,你們快過來!”

半山腰的位置,說的應該是曾經囚魔的那個山洞。我很明顯地感受到丹丘頓了片刻,他對那裡的情緒一直很古怪。我捏訣替他開啟一柄長刀,順手將他朝包圍圈外推:“你先走吧,我跟師父過去。我不會逃。”

師父似乎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丹丘沒有猶豫,踢開一隻妖,借力又回到我身邊來。也是,我對他而言畢竟是傷害太過巨大的殺器,怎麼可能放著我到處跑呢?

我也不堅持,跟著師父一起專心致志地對付這群妖。我們朝洞口步步逼近,那幾只妖顯然想攔著,但實在不是我們三的對手。

終於,我們到了洞口。碧淵劍揮出去,幾隻妖踉蹌著後退。我捏訣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陸瑾言一把把我拉入了山洞裡。丹丘速度很快,連著打退好幾只妖,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落到了我身邊。

這時,只要掌門與五大長老合力在山洞口設下禁制,這群妖一時半會便傷不到我們。等蓬萊的修士們調整好,誰壓著誰打還說不準呢!

可眼看著妖已經再次衝過來,洞口卻毫無動靜。

我轉身想要詢問,看到山洞深處零星的微光。

師父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很是惱怒:“誰讓你們照明的?”他揮手遮蓋了那些光。

我一把推開丹丘:“快跑!”

藉著那些零星的微光,我看到了嶄新的鐵鏈,上面流轉著森寒的光。

難怪掌門和長老們都來了,這根本就是一個抓丹丘的陷阱。

師父橫著碧淵攔住丹丘:“長風山的時候我受了雷刑反噬,尚未恢復。現下想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丹丘挑眉看他,冷笑出聲:“那你儘可以試試。”

混亂中不知誰的劍劃過我的手腕。我不能流血,我不停地捏訣試圖止住血,可鮮血還是順著指尖一滴滴滑落,激起一圈金色的光。

是伏魔陣。

來不及了。

洞內的修士與洞外的妖立刻四散開來,穩住法陣的陣腳。掌門與五大長老飛上半空,源源不斷地輸送真氣穩住法陣。不愧是和平相處了那麼多年,合作起來也相當默契。

丹丘身上湧出大量魔氣,他的氣息變得混亂,在與師父的打鬥中漸漸落了下風。

陸瑾言拉開了我,他捏了訣撫平我手腕的傷口。他給我畫了個結界,我衝不出去。

“陸瑾言,你放開我,你們不能這樣。”

陸瑾言垂著眼,聲音很輕:“微微,他是魔。”

法陣中的血珠聚集到丹丘頭頂,如雨一般落下。他白皙的面板上立刻出現一個個傷痕,壓抑的低吼響徹整片山林。丹丘那對淺灰色的瞳仁終於還是碎裂了,那雙狹長的眼睛裡充斥著毀天滅地的紅。

可是,法陣已經在運轉。他越掙扎只會越痛。

我忍不住落下淚來:“陸瑾言,別逼我恨你!你快放我出去。”

陸瑾言平靜地看著我的眼睛:“這個時候,你還能做什麼?你出去只會傷了你自己。他是魔啊。”

我慌亂地衝著師父喊:“師父,他不是壞人,你們停手吧!”

沒有人理我。

掌門與長老們牽引著法陣中的丹丘來到山洞內。夜明珠照亮黝黑的山洞,柔和的亮光下是四截漆黑的鐵索。

鐵索穿過丹丘嶙峋的鎖骨與肩胛,他疼得不斷掙扎,洶湧的魔氣掃落洞內的石塊,師父早已被凌亂的魔氣轟倒在地。

我蹲在地上麻木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丹丘的掙扎漸漸平息。掌門他們不住地往鐵索根部貼符紙,丹丘垂著眼睛被固定在山洞石壁上,不像魔,像安靜的神祗。

19

我看著歡呼的妖群和眾修士,覺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實。

我跟丹丘來長寧山救師父,我從沒想過師父會利用我。是我把丹丘送進了他們的陷阱,是我害死了丹丘。

妖與修士都有自己的立場,他們似乎都沒錯。

可是丹丘死了。

陸瑾言終於撤了結界,師父扶起我向山洞外走。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估摸著已經到了正午時分,陽光晃得人眼睛很疼。

我像一個傀儡。

我漂浮在身體之外,格外冷靜地看著師父跟我說著什麼、拖著我向外走。掌門與長老們封了山洞。

師父說:“微微,我們回家。”

我回到身體裡,激烈地抗拒。

師父嘆了口氣:“我還是來晚了。”

他送我回了青城的那處小院,欲言又止。

門一開啟,喜樂就撲到我腳下,拿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的裙角。

我抱起喜樂,把師父關在了門外。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有他的職責與苦衷,他一直待我很好,我沒辦法恨他。可是他讓我害死了丹丘。

有些事情一開始我不想承認,後來我沒有辦法承認。

這場師姐師弟的遊戲裡,其實我也付出了真心。

我孤身一人莫名其妙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兢兢業業苟性命。

我身邊沒什麼朋友,陸瑾言是會害我灰飛煙滅的原男主,師父又可能被我害得形神俱滅。只有丹丘,他是意外,是變數,是我可以自在面對的辣雞小師弟。

現在,我又害死了他。

沒錯,丹丘是魔,是那個借了原主的軀體傷長寧普通百姓的魔。這些都是原主記憶裡都不存在的往事了,於我而言到底是隔著悠長歲月看不真切的。

對我來說,丹丘更是那個總是閒適隨意的小師弟,會對我撒嬌,會哄我護我。

我從來也不覺得,這種好感是多麼深刻的感情。

就像他之前對我起過殺心,我也試著討厭他過。

可對著這樣一個自在隨意、磊落坦蕩卻又孤單脆弱的人,我沒做到討厭。

而且,我害死了他。

你看,無論劇情亂成什麼樣,我還是逃不脫命運的操縱。不是自己形神俱滅就是害別人。女配要什麼人權呢?當初,我真的不該把他撿回來。

我胡亂想著,抱著梨花釀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這酒還是丹丘買的。他若是在的話,應該會拉著我飛到房頂坐著數星星。

這樣一想,我就更難過了。

喜樂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等著誰給他喂吃的。可是丹丘不會來了。

我到廚房裡取了所有的肉骨頭,裝在大木盆裡端到我房間裡。喜樂一邊咬著肉骨頭一邊警惕地盯著房門口,我蹲在它旁邊摸著它的腦袋陪它一起盯著門口,那裡只有燭光下躍動的塵埃。

晚上我沒有再夢見長寧城的百姓們,也沒有夢到葉知念。丹丘虛弱地倚在石壁上,滿身的血。他的眼睛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明,他說:“師姐,怎麼辦?我好疼。”

我驚醒過來,已經是清晨。院子裡鞦韆的花藤上落了些露珠,折射著金燦燦的光,像極了前日伏魔法陣的模樣。

我又開始飲酒。

日子渾渾噩噩地過著,我不是醉著就是睡著。喜樂彷彿也發現了什麼,不再滿院子撒潑,只乖乖巧巧地趴在我膝頭。

不知道是第幾天,酒沒了。我頹然走回房間,打算取銀子去買酒。

臉色蒼白的丹丘躺在我床邊,不省人事。

我晃晃腦袋,暈乎乎的。看來,我真的醉的太厲害了。

我打算不管他。我從他腰部跨過去,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裙角。

我一個攻擊訣就丟了過去。丹丘說過,魔隕落了就是終結。哪來的小妖竟然來騙我,原主這麼多年的術法又不是白修的。

丹丘捂著肚子蹲在一旁:“微微,你這樣子真的會害死我的。”

我用力嗅了嗅,沒有妖氣,藏得不錯嘛。結印。

喜樂擋在了丹丘身前,疑惑地“汪汪”叫。

嗯?

丹丘好笑地摸摸喜樂的腦袋,抬頭看我:“喜樂還是我帶回來的呢,你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了啊?”

真的是丹丘。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腦袋一片空白,無力地坐到了床上。

原來,長寧山的一切都是師父和丹丘的計劃。丹丘說,他與師父約好,他舍魔體了五十年前的恩怨,從此不會再有修士和妖來追殺我們。

我挑眉問他:“你就不怕師父設局害你。”

丹丘已坐到了我身邊,他篤定地看著我說:“魏晉不會。”

“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

“哪有陰謀搞得人盡皆知的啊?“

很有道理的樣子,可似乎又有哪裡不對。

長寧那場戰事之後,師父便四處遊歷,鮮少見著蹤跡。後來,我好不容易逮著師父灌了好多酒,才隱隱約約知曉,丹丘付出的代價似乎不止於魔體。“魔體是那麼好舍的嗎?雖說我在陣法上動了手腳,他也少不得要吃許多苦的。你當他為什麼隔了好些天才回來找你?”師父抱著酒罈搖頭:“就沒見過他這麼瘋魔的魔。”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個計劃,丹丘死活都不告訴我,喝醉了的師父也不願跟我說。

我坐在鞦韆上看丹丘蒐羅來的話本,琢磨著如何才能撬開他和師父的嘴。丹丘在廚房折騰新的菜式,肉香味一陣陣飄過來,他現在真的是離了一日三餐便活不下來的小辣雞了。

喜樂賊頭賊腦地溜到院子牆角撕咬丹丘新種下的梔子花。丹丘一發現,它便邁著小短腿朝我跑過來。

算了,不知道便不知道吧。反正,來日方長。

文/十七點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