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碧成:她也許才是中國最早的女性主義者

年少失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才是真正的女權主義?在當今混亂的網路上關於此話題的爭論令人應接不暇,許多偽女權論也在混淆視聽。嘴上的理念說起來總是最容易的,有些時候,我們最好靜下心來,在故紙堆中找出那些真正用一生去踐行某些理念的人,給與我們自己一些指引的方向。

呂碧成:她也許才是中國最早的女性主義者

呂碧成近身照

仁者賦壽不永,眾生受益無福。

——這是近代密宗高僧持松在《傷呂碧城居士之逝》中,為悼念呂碧城所寫的一句追悼之詞。

如此高贊加於一女子身上怕是不多的,更何況,她出生於1883年,是清末民初的人。

聰穎早慧四姐妹,才情當數呂碧城。

十二歲時,碧城的詩作被有著“詩論大家”美譽的范增祥讀到,驚詫之餘,他寫詩稱讚碧城:“俠骨柔腸只自憐,春寒寫遍衍波箋。十三娘與無雙女,知是詩仙與劍仙?”范增祥以李白擬之,似乎早有預見,碧城豪情滿懷的才氣不會是籠中之物。

誰料一年後,父親意外病逝了。年少失怙的碧城在承受喪父之痛的同時,還要面臨著族人奪產的厄運。秋月冰冷,何處是家?嚴氏母女僅是普通女子,面對牆倒眾人推,只能任由欺凌,無辜亦無奈。

世間炎涼過早地呈現在碧城的面前,但先賢們的詩書文章和她自己的聰慧體悟都讓她看得比一般人更遠更深:若不獨立自強,豈不仍無法逃脫被人欺凌的窠臼?若是自怨自艾,畫地為牢、自我設限,豈不仍要忍受這嚴酷人世的吃人倫常?

母親嚴氏深知傳統女性生活之艱難,無非是遠嫁異鄉,老死鄉間,榮辱全隨夫家,碌碌無為一世,她不願讓女兒們再受如己的命運,於是毅然將碧城託付給在塘沽任鹽課司使的舅父嚴朗軒,讓她接受更好的教育。

時代的巨輪輾轉地迅速、激烈,變法呼聲日盛,改革熱情激盪起塵灰四起。比起個人家世的苦難遭遇,碧城漸漸將目光跳出小我,聚焦於整個國家。要使女性逃出愚昧無知的桎梏,才能真正解放女性,獨立自主。

她的志在千里在《老馬》一詩中展露無遺:

鹽車獨困感難禁,齒長空憐歲月侵。石徑行來蹄響暗,沙灘眠罷水痕深。自知誰市千金骨,終覺難消萬里心。回憶一鞭紅雨外,驕嘶直入杏花陰。

二十二歲那年,得知方夫人要去天津,碧城懇請舅父許其一同往之以探進津深造事宜,然舅父責其不安本分,不許她踏出塘沽一步。可她再也不想繼續被圈養在閨中只做吟花對月的深帷詩人,於是隻身踏上了開往天津的火車。

在火車上,她結識了一位善良熱心的太太,不僅為她付了車費,還在進津之初給她提供了住宿。

抵至津門後她便寫信給方太太,誰曾想她那文采斐然的信碰巧被時任《大公報》的總經理英斂之看到,加之他早先結識碧城的二姐,於是便來探望她。照面之後相談甚歡,對碧城的膽識和才氣倍加稱讚,旋即決定聘請她為《大公報》的見習編輯。

不得不說,英斂之內心裡對有才有膽、相貌姣美的碧城是有些許傾慕之情的,然而他早有家世,君子發於情而止於禮。如果說他最初舉薦碧城時有著些憐香惜玉的情愫,那其後碧城的不凡表現實在是讓其他人提不出任何的非議。

碧城在報社的職位上如魚得水,發表了一系列胸襟豪邁、視野開闊的詩詞作品,贏得一片讚譽。她不忘己志,撰寫多篇呼籲女性解放與興女學的宣傳文章,如《論中國當以遍興蒙學女學為先務》,鞭辟入裡,很多見解即使放在現在來看仍不失經典,譬如:“女權之興,歸宿愛國,非釋放於禮法之範圍,實欲釋放其幽囚束縛之虐奴;且非欲其勢力勝過男子,實欲使平等自由,得與男子同趨文明教化之途;同習有用之學,同具剛毅之氣”。

她尤其關注女性的教育問題,主張透過更新女性的觀念,脫離舊禮教,成為新女性、新國民。最終,關懷之點落在國家民族之興衰上——“使四百兆人合為一大群,合力以爭於列強”。

這些文章在開啟民智的同時,也使得她聲名鵲起,嶄露頭角。她在《書懷》一詩中寫道:江湖以外留餘興,脂粉叢中惜此身。誰起平權倡獨立?普天尺蠖待同伸。引得曾任清廷內史的繆素筠寫詩讚曰:飛將詞壇冠眾英,天生宿慧啟文明。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鹹推呂碧城。

1904年,秋瑾在報紙上見了呂碧城的文章詩句,深得其意,以為知己,於是在留學日本前特登門造訪,果然一見如故,徹夜長談,同榻而寢。

對於國家受難、民生凋敝的現狀,她們心有慼慼,關懷之心不謀而合。秋瑾試圖勸說碧城與自己一同東渡扶桑,醞釀革命,然而,碧城卻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她更想透過教育啟迪民智,長遠著眼以救世濟民。於是二人約定,秋瑾東渡投身革命,碧城則在國內啟迪民智,兩人遙相呼應,一文一武,合力推動社會變革。此後,她便得了個“封號”,與鑑湖女俠秋瑾合稱“女子雙俠”。

誰曾料此去一別三年,秋瑾便在紹興遇難了。長期與之書信來往的碧城心生悲慨,以英文寫成《革命女俠秋瑾傳》,發表在美國的報紙上,引起轟動。她自己險些因此引禍上身,好在她早時結交了處理此事的袁克文,“幾同遇難竟獲倖免”。

事業未盡、便已死生相隔,追悼惋惜之情即便在十年之後仍湧於胸中。1916年,碧城路經西泠橋畔的秋女俠祠,不免傷感萬千,遂賦詩云:松篁交籟和鳴泉,合向仙源泛舸眠。負郭有山皆見寺,繞堤無水不生蓮。殘鍾斷鼓今何世,翠羽明璫又一天。塵劫未銷慚後死,俊遊愁過墓門前。

秋瑾雖死,碧城的壯志仍在。

其實早在1902年,袁世凱便已授命其幕僚傅增湘在天津興辦女子學堂,她因熱心教育,被舉薦參與到“興女學”的實踐之中。

創辦女子學堂無疑是一件複雜和繁重的事情。碧城在《北洋女子公學同學錄序》中談及女子學校的創辦時說:溯創設之始,艱苦締造。將近一載,始克成立。

1904年,中國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公立女子學校——北洋女子公學正式開學。兩年之後,“北洋女子公學”改名“北洋女子師範學堂”,年僅23歲的呂碧城任監督,成為中國近代女性任此高階職務的第一人。

她最愛穿著秀有大幅孔雀的華美衣衫,髮髻中常插有光鮮亮麗的簪飾,明媚妖嬈恍若仙女下凡,樊增山曾有詩讚呂碧城曰:“天然眉目含英氣,到處湖山養性靈。”惹得無數風流才子仰慕。

對於愛情婚姻問題,最有意思的當屬嚴復在《與甥女何紉蘭書》中的記載:“吾來津半月,與碧城見過五六面,談論多次,見得此女實是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皆因此女過於孤高,不放一人於眼裡之故。據我看來,甚是柔婉服善,談話間,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處。吾一日與論自由結婚之事,渠雲:至今日自由結婚之人,往往皆少年無學問、無知識之男女。當其相親相愛、切定婚嫁之時,雖旁人冷眼明明見其不對,然如此之事何人敢相參與,於是苟合,謂之自由結婚。轉眼不出三年,情境畢見,此時無可諉過,其悔恨煩惱,比之父兄主婚尤甚,並且無人為之憐憫。此時除自殺之外,幾無路走。” 此番思索,令嚴復也感嘆 “此人年紀雖少,見解卻高”。

木秀於林,有風摧之。離經叛道的她既要承受禮法之士的指責,又要因優秀與孤身承受女子們的妒忌與鄙夷。好在她身邊不乏愛之重之的男性幫助她。時任總統府外交肅政史的費樹蔚在為呂碧城《信芳集》所作的序中雲“予識呂碧城垂二十年,愛之重之,非徒以其文采票姚也。其人自守潔,見地超於人,忠恕絕去拘閼,而不為誕曼”。

因與二姐在辦學過程中有了齟齬,碧城遂決定棄官從商,遠走上海。

在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碧城憑藉過人的膽識、獨特的魅力以及在多年來在政界、商界積累的人脈,兩三年間便積累起可觀的財富。她自述說:餘素習奢華,揮金甚鉅,皆所自儲,蓋略諳陶朱之術也。

她善於交際,每每在舞廳穿著坦背禮服翩翩起舞,引領上海的摩登風尚。時人多指責她放誕風流,然而她卻不以為意,如她所言:“女人愛美而富情感,性秉坤靈,亦何羨乎陽德?若深自諱匿,是自卑抑而恥辱女性也”。在今看來,依然是看待女性問題的高見。

她還撰《說舞》一文,說:“人類無分文野,本天性發而為歌,舞則同也。為文明愈進則跳舞愈成為嶄新有統系之儀式。迂拘者目為惡俗,每禁戒其家屬勿事學習,此無異哀樂發於心而禁其啼笑。拂人之性,古聖不取。舞之功用為發揚美術,聯絡社交,愉快精神,運動體力。若舉行於大典盛會,尤足表示莊嚴。”

呂碧成:她也許才是中國最早的女性主義者

身著孔雀服的呂碧成

可見,她之穿著與起舞並非為刻意地標新立異,也非為勾引男性而暴露女色,實是依著自己的觀念,展現自身的優美;因著舞蹈本身的樂趣而翩翩舞動罷了。她彷彿是在用自己的行為告訴廣大女性:所謂女性的獨立與自由,便是捍衛權利的平等、重視性別的差異,首先就要擺脫男權社會的話語體系,剝離男權思想的附加意義,重視女性行為的本身,而不以男性的視角來解讀女性的自由之行為。

1920年,一直嚮往西方的她以上海《時報》特約記者的身份,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旁聽,主攻美術,兼學歷史和文學,同時將她瞭解到的國外種種情形發回中國,讓國人與她一起看世界。1926年她以十萬巨金捐助中國紅十字會,便開始了長達七年的歐美遊歷。

遊歷於她並非單純的玩樂。一路上,她結交國外的貴胄,也結識困難的中國留學生;她觀察西方社會的人情市貌,也試圖比較中西文化的不同。當時正值中國內戰時期,國家羸弱,她在寫與某位國內高官的信中說:世界交通,西力東漸,華洋的交涉逐日地繁密,也無可避免。諸公何不捐除私鬥,共救國家,為後世子孫做人的地位呢。

她是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從整個國際的角度來看待和分析問題的,其眼界之開闊、觀察之犀利、預見之準確,超出絕大多數的男子。

更難能可貴的是,對於她嚮往已久的西方文明,她的態度同樣是冷靜和理性的,甚至不失為一種保守主義的傾向。她並不贊成完全西化的觀點,反而認為我們應該去粗取精,這樣才不至淪為下流。對於禮教,她認為社會和人都離不開適當的秩序,禮教本身也分好壞,我們所要做的應該是隨著現實的需要而不斷變革和完善禮教。

最為獨到的見解,莫過於她敏銳地看到了歐美功利主義的盛行,並認為這種功利主義的思想早晚會對社會產生不好的影響,而到那時,東方的儒教和佛教文化將是拯救其出火海的救命稻草。因此呂碧城超越時代地指出:應儘量扶持國學,弘揚東方文明。

此種高瞻遠矚的見地,在當時東方落後於西方的情況之下,簡直是不羈之談——此時的中國,新文化運動著力倡導白話文寫作,很多知識分子恨不得跳進麵粉堆裡變身洋人,說洋詞、喝洋酒、最好再能把腦子也換掉,傳統文化被批駁地一文不值,崇洋媚外之氣不所謂不濃。可她絲毫不管這些,堅持文言文的寫作,這也是她此後名氣日漸稀落的重要原因。

繁華看盡之後,總會有更濃的空虛落寞湧上心頭。

呂碧城越來越多地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暫。吟風詠月、感時傷懷、遊戲筆墨的人會逐漸迷醉在詞藻和濫情堆砌成的廢墟之中,而忽略掉真實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為何而生。

老子曰:“人之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何患之有?”她自小就覺得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她相信靈魂確實是存在的,冥冥之中有種神秘的所在,無形無相,操作世間一切。信仰宗教並不等於迷信,她在《予之宗教觀》中說:“世人多斥神道為迷信,然不信者何嘗不迷?何謂之‘迷’?湮沒理想是也,舍理想而專務實利,知物質而不知何以成為物質之理,致社會偏枯無情,世道日趨於衰亂,皆自稱不迷信者武斷愚頑之咎也。予習聞中西人言及神道,輒曰必有所徵而後能信,此固當然之理,然可徵信之處卻在吾人日常接觸之事物,不必求諸高渺聖經靈蹟。種種詭異之說徒以炫惑庸流,唯自然物理方足啟迪哲士。”

可見,她一直都在等尋能讓她皈依其中的宗教。

終於,她等到了。

1928年,她在倫敦街頭偶然撿得印光法師和聶雲臺君之佛的宣傳小冊,從此每晨持誦彌尊聖號十聲,此番因緣際會成為她學經的開始。為得到啟示,她買來三朵菊花,供於佛像前,是夜,她夢見蓮花生於水路,葉碧且碩,蓮花微露其端。

呂碧成:她也許才是中國最早的女性主義者

感謝網路圖片

從此以後,她潛心向佛,號寶蓮居士,法號曼智。青燈食素,譯釋佛經,著有《觀無量壽佛經釋論》、《法華經普門品譯英》等。

她絕不是棄絕人間的自私者,除了宣傳佛法外,此間十多年,她幾度回國,居住在上海與香港,捐資賑災,幫扶戰亂下的難民。

一日,她夢中得詩一首:

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

匆匆說法談經後,我到人間只此回。

是年,61歲的呂碧城含笑辭世。而其遺囑有二:一是將她畢生所積的二十萬港元悉交於太虛大師,以資弘揚佛法、守護生靈之事業;二是將遺體火化成灰,和粉成丸,拋之入海,以供魚食。

她是佛教徒,然而卻沒有選擇要僧尼唸經超度以輪迴轉世,反而傾向於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所倡導的死後歸於自然一說。不知是人間太苦她已不忍再輪迴,還是她太灑脫和清醒,並不完全認同佛教的所有說法,真像是留了一塊無字碑,不言不語,卻又讓人悱惻萬分。

不過,倒是應了她早年在《浪淘沙》中所寫的詩句:花瓣錦囊收,拋葬清流,人間無地好埋憂。好逐仙源天外去,切莫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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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清末民初的女性,魯迅先生所言的“娜拉出走後的兩個結局”並未在呂碧城身上發生,相反,命運與她自身遮掩不住的才氣和獨立之精神讓她一路高歌向前,譜寫了獨屬她一人的黃鐘大呂。其間自然也離不開多位男性的幫助,正如知堂先生所說:女性的解放總還是需要溫情憐憫的男性的幫助的。可她從不以乞者自居。

她不屬於任何人,除了她自己。